中國戲劇史既是戲劇本身的發展演變史,也是戲劇文本在傳播過程中不斷被接受改造的歷史。各個時期的文人通過對文本的刊刻、改編、評點等,與戲劇家之間建立起某種文化傳遞關系,即他們通過對劇作的整理、評點和不斷闡釋,擴大了戲劇文本的內涵,也表達了傳播者的思想與觀點。人們在對“臨川四夢”進行闡釋時,因為傳播中的馬太效應,有關“臨川四夢”的刊刻,改編、評點等都集在《牡丹亭》一部作品上,而其他三夢卻受到了冷落,一直處于幾乎被人淡忘的境地。目前,學術界有關《牡丹亭》的研究已涉及方方面面,對一些問題也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可相比之下,對于其他三夢的研究卻顯得十分粗淺,不但研究理論有待于更新,研究的領域和視野也急需拓寬。所以本文將對“臨川四夢”的傳播資料進行比較,借此來分析其他三夢較少受人關注的原因。
一、“臨川四夢”文本傳播中的不均衡現象
文獻交流的目的都是為了實現對文獻的利用,并使文獻的內涵價值實現轉換。 “臨川四夢”文本的印刷、出版、流傳和保存,對于滿足明清讀者的閱讀需要,繁榮明清的戲劇創作,擴大“臨川四夢”的社會影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根據《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所收集的資料,明清時期書坊主對“臨川四夢”的刊刻都集中在《牡丹亭》上,《牡丹亭》的單刻本有16個,而其他三夢的單刻本總共也只有6個,從數據上來看,《牡丹亭》一書的單刻本是其他三夢單刻本總和的兩倍半,這就說明“臨川四夢”的印刷傳播中存在著嚴重的不均衡現象。另外,由于《牡丹亭》的單刻本在明清兩代傳播頻率高,為各個時期的書商所刊印,還衍生出兩個新的評點本:《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和《才子牡丹亭》,這兩個評點本在女性讀者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再看“臨川四夢”的題跋情況,《牡丹亭》不僅題跋者眾多,而且題跋的水平高,思想豐富。《牡丹亭》一書的題跋多達25篇,而《邯鄲記》、《南柯記》和《紫釵記》三本書的題跋加起來也才只有22篇;參與《牡丹亭》題跋的作者多達23人,而參與三夢題跋的作者總和也僅僅為11人,兩者的差距十分懸殊。再者,“臨川四夢”題跋的創作中也存在著嚴重的不均衡現象。我們對“臨川四夢”題跋作者進行分析,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參與《牡丹亭》題跋的有林以寧、吳人、談則、錢宜、李淑、顧姒、洪之則、程瓊等八位女性,而三夢題跋作者中沒有一位女性,看來《牡丹亭》題跋之多與這部分女性讀者的積極參與有關。
除了題跋這種完整的評論文童外,還有許多零散的評語。“臨川四夢”大部分評語都散見于各類史料之中,有的伴隨著戲曲文本而生存。我們僅僅對《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中的評語進行統計,發現有關《牡丹亭》零散評語的文獻資料有92個,作者有75位,而有關三夢零散評語的文獻資料總共只有31個,作者18位。看來“臨川四夢”的評語一樣存在著嚴重的不均衡現象,也正是這種文本傳播中的不均衡現象,影響了人們對“臨川四夢”的理解與認識,進而也影響了日后“臨川四夢”的傳播。
二、從文本傳播系統看不均衡現象產生的原因
首先,劇作的文學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其能否廣泛流傳,“臨川四夢”文本傳播中的不均衡現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由四部劇作的文學價值所決定的。相比較而言,《牡丹亭》無論是其思想性還是藝術性,在四部劇作中都是最好的。張岱對四部劇作進行了比較:“湯海若初作《紫釵》,尚多痕跡;及作《還魂》,靈奇高妙,已到極處。《蟻夢》、《邯鄲》,比之前劇,更能脫化一番,學問較前更進,而詞學較前反為削色。蓋《紫釵》則不及,而‘二夢’則太過,過猶不及,故總于《還魂》遜美也。”(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G]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9月,第671頁、第698頁)張岱認為《紫釵記》還有匠人之氣,而《牡丹亭》的藝術構思進八了“靈奇高妙”的境界,達到戲劇創作的極致。后“二夢”雖然革除追求辭藻的通病,融入作者的哲學思考,但文詞上比《牡丹亭》稍遜一籌。梁廷則將四部劇作進行了排座:“《牡丹亭》最佳,《邯鄲》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釵》則強弩之末耳。”(同上)他們的這一看法基本上得到后人的肯定,尤其是把《牡丹亭》放在最前面,還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異議。由于《牡丹亭》為各個時代的讀者所喜歡,而其他三夢則常常為人所詬病,因而出版商較少刊刻,文人的評點、題跋也少。所以,四部劇作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的差距,導致了四部劇作在傳播過程中的不均衡現象。
其次,戲曲傳播中的不均衡現象與其文本傳播系統有關。從傳播學的角度看,刊刻 評點一閱讀刊刻是戲劇文本傳播的內循環系統。刊刻是由讀者的興趣所決定的,大凡有閱讀的需要,就會有書坊為之刊刻。而且,每一次刊刻都要為之作序、寫題跋,刊刻次數越多,所作的序文、題跋也就越多。序文、題跋是一種導向性、總結性評論文章,它會影響到后面讀者對文本的接受。如果要對戲劇文本進行評點,更需要從序文、題跋中了解刻家及前人對戲劇文本的態度和評價,因此刊本和序文、題跋是會共同影響到人們對戲劇文本評點的。而評點是人們表達戲劇欣賞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它以其獨特的批評視角引導戲劇文本傳播的走向,培養了更多或隱或顯的接受者,擴大了戲劇文本在社會上的影響。所以說,刊刻、題跋與評點共同形成了一種合力,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吸引更多的讀者加入到閱讀隊伍中來,促進了戲曲文本的廣泛傳播。然后隨著閱讀隊伍的擴大,閱讀興趣的增加,又反過來促使書坊主更多地刊刻戲劇文本,就這樣,由刊刻到題跋到評點到閱讀又回到刊刻,由此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反之,假如刊刻得越少,作序、題跋和其他各種評點也就相應地減少,后面的讀者就會慢慢地失去閱讀的興趣,戲劇文本的傳播也就有可能隨之進入惡性循環,最終導致戲曲文獻在傳播過程中逐漸消失。
試想,如果前人對一些戲劇文本的刊刻、題跋和評點越來越少,后面的讀者就會越來越少,因此涉及這些戲劇文本的文字也就越來越少,直至沒有,這就是文獻傳播系統中的“沉默的螺旋”(郭慶光:傳播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11月,第220—224頁),加上原有的文獻又不可能長期保存下來,自然就會導致一些文獻逐漸退出文獻傳播的系統。在印刷技術高度發達的明代,湯顯祖的戲劇作品在刊刻、題跋和評點中尚且都會出現如此不均衡的現象,那么,其他一般作家的戲劇作品在刊刻、題跋和評點中的情況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推而廣之,傳播中的不均衡現象也同樣存在于整個文學史中,這也許就是歷史上許多文學家的文學作品遭到散佚厄運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三、對文本傳播中不均衡現象的多維觀照
無論在什么時期,戲劇名著總是更容易引起轟動效應,并為社會各階層的人所關注,而一般的戲劇作品卻常常被埋沒。由于出版商、評點者和研究者的這種選擇特點,通過信息的交流與反饋,以此造成了戲劇傳播中的不均衡,即產生強者益強,弱者益弱的現象,這就是大家所講的戲劇文本傳播中的馬太效應。“臨川四夢”文本傳播中也出現了這種馬太效應,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人們對“臨川四夢”文化價值與社會價值的認定,影響到“臨川四夢”在文本傳播中所發揮的作用。如在“臨川四夢”的傳播過程中,由于傳播者與接受者所形成的偏愛心理,《牡丹亭》在古代社會得以廣泛傳播,并通過累積效果,使其在傳播中的馬太效應得到了較大的發揮。而其他三夢則得不到社會應有的認可,也就阻礙了它們在社會上的廣泛傳播。
由此看來,戲曲傳播是一種復雜的文化現象,哪些戲劇文本能夠經常刊刻印刷?哪些劇本又較少刊刻印刷?哪些劇本會退出戲曲文獻傳播系統?劇本不受歡迎的原因是什么?這些問題的產生都有著諸多的社會原因。首先,一個時代的政治會影響到戲劇文本的傳播。清代統治者對一些戲劇文本的查封,曾極大地影響到戲劇文本的刊刻。因為統治者喜歡的戲劇文本能夠廣泛地流傳,而統治者禁止的戲劇文本則在一定時期內會退出文獻傳播系統,進而影響到這些戲劇文本在以后各個時代的傳播。其次,一個時代的社會思潮也會影響到戲劇文本的傳播。晚明哲學思潮提倡個性解放,對人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尊重,其表現之一就是肯定人情和人欲,當這種社會思潮中主情的思想占了上鋒,極力宣傳“至情觀”的《牡丹亭》也就得以廣泛傳播(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第171—172頁)。另外,在《牡丹亭》的文本傳播中,還存在著一種比較特殊的現象,就是在《牡丹亭》的刊刻、題跋和評點中都有大量的女性參與,這是其他戲劇文本傳播中所罕見的。由于女性讀者的參與,使得《牡丹亭》在廣大的女性中得以廣泛地流傳,擴大了這一戲劇文本傳播的范圍。此外,還有文化、教育、社會風俗等都會不同程度地影響到戲劇文本的傳播,如音樂、舞蹈、繪畫、雕刻等藝術的繁榮都可能影響到戲劇文本傳播。當然更多的時候,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還是要通過對一個時代審美趣味、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的影響,進而對戲劇文本的傳播產生影響的。
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它一方面歷史地、社會性地決定著讀者,另一方面,不同時代、不同類別的讀者也反過來影響、支配、造就著文學作品。黃曼君先生認為:“經典只有持續不斷地被解釋、接受和傳播,它內在的潛力才能得以開發。”(黃曼君:中國現代文化經典的誕生與延傳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第149—159頁)對《牡丹亭》來說,它的成功和經典地位的確立是由讀者來完成的,這其中還包括通過刊刻、演出,批評以及改編等不同手段和書坊主、演員、批評家等大量閱讀群體來共同促成的。只有通過書坊主、批評家、改編者和評點者等人的閱讀活動,通過他們對戲劇文本的不斷闡釋,并通過他們的參與與再創造過程,才能重新建構起新的戲劇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