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我收到歷史小說作家、戲曲史專家和史學家蔣星煜新近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題簽新作《中國戲曲史鉤沉》(上、下冊),感到無比欣喜,也深深地被他的學問和精神所激勵。
蔣星煜先生于1920年生于江蘇漂陽,而我是原武進縣人,由于兩地現均屬常州市,所以我很榮幸地與他成了“大同鄉”;他年輕時就讀于復旦大學,我又可算是他的后學校友;我的第一本出版物《歷代名優傳奇》(與人合作)是請他寫的序。因此,我對他就多了一份特殊的敬意。
蔣先生所著《中國戲曲史鉤沉》共73萬字,分裝上、下兩冊,是從他六十年來研究古典戲曲的三百多萬字論文中選編出來的,包含“通史編”8篇、“唐宋編”5篇、“遼代編”2篇、“元代編”16篇、“昆曲編”9篇、“明代編”18篇、“清代編”15篇、“近代現代編”13篇。“鉤沉”之分為8編,是否規范合理,似可討論,但好在這些學術論文都獨立成篇,上下篇并無承接作用,僅是排個次序而已。所以,這樣的分編無傷于本書的筋骨,我們仍可每篇單獨讀、單獨研究。
讀蔣先生所撰戲曲研究文章,最大的感受是雖為學術論文,卻無“學院派”論文那般學究腐霉氣息,而是務實為主,力求深入淺出,說清道理。加上文風純樸,即使外行人也能讀懂他的論文。雖說他也引用別人的資料,但絕不湊條數以顯示知識淵博。所以他的論文注釋常常很少,甚至沒有。我認為,這種文風應該提倡并值得學院派學者借鑒。
試舉幾例為證。如《中國傳統戲曲的特征》這樣嚴肅的題目,他信手寫來,從戲曲的藝術綜合特色、戲曲如何反映生活、戲曲演出時的特技和臉譜、男演女角和女演男角、一桌兩椅的形式等方面作了行云流水般的闡述。在《昆山腔發展史的再探索》一文中,他從昆曲創始人魏良輔《南詞引正》溯源,頗具獨到見解。而《天仙配故事的歷史地理考察》、《長生殿與李白的清平調》、《黃圖王必及其雷峰塔傳奇》等文章,雖是嚴肅的學術探究,但都寫得富于興味。
蔣先生擁有從事戲曲工作的實踐經驗,因此收入本書的許多論戲之文,在題材選擇上比較講究實踐性和興趣性,以符合大眾需求,沒有非常冷僻的選題,這是由他獨特的經歷所決定的。當然,他也有許多純學術的研究,如《西廂記》版本學研究等就很深奧冷門,這類工作當是必須要做好的。
蔣先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從事戲曲改革的具體工作,與戲曲院團和演員打交道甚多,這使他不僅熟悉戲曲歷史,而且懂得戲曲舞臺藝術,諸如劇本打造、表演動作、流派唱腔、音樂乃至舞臺美術、音響效果等要素。他審看、觀摩了大量戲曲劇種劇目,熟識各個劇種名家,與許多人有著深交。因此,他的戲曲史研究文章,會時常結合當前舞臺演出的新劇目,進行引經據典式的探究。于是,往往能引發讀者的興趣,對創作者亦有新的啟發。比如他結合越劇《凄涼遼宮月》(1981年演出)的上演,撰寫了《遼興宗為后妃演戲而伴奏》,介紹了這位少數民族梨園皇帝在宮中的演出活動,這些史料填補了戲曲史因不涉及遼代戲曲所產生的空白,是很有意義的。至于他關于結合《牡丹亭》、《玉簪記》等劇目演出等的研究文章,亦頗有新意。
獨到的研究視角,是《中國戲曲史鉤沉》的另一個特色。本書除了上面所提到的對遼代戲劇演出進行正面切入研究之外,更對許多前人在戲曲史研究上未涉及的問題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如《談“南詞引正”中的幾個問題》一文,對昆腔的形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對康海《中山狼》的創作動機,他提出作者并非是為譏刺李夢陽,澄清了前人的誤解;對關漢卿為何熱衷于關公戲、古典戲曲中的關羽形象、《贊貂蟬》如何變成《斬貂蟬》、海鹽腔與《金瓶梅》的關系等,他都有很好的闡述。其中《“拗相公”的歷史背景》、《“拗相公”對王安石的誹謗》、《胡適與京劇》、《揭開魯迅五看秦腔的疑案》、《焦循與魏長生》、《中國戲曲史上的四個高潮》、《昆腔發展史索隱》等,都代表了作者的獨立觀點和視角,很值得注意。
蔣先生的治學與平素談藝一樣,敢講真話。他曾告訴我,前些年有人搞了一個戲,邀他觀看,他堅決辭謝,因為他不贊成那么個搞法。在一些學術研討會上,他總是觀點鮮明,不違心媚俗、媚權,不趨同、俯就他人的觀點。收入本書的一些論文,也充分反映了他敢講真話、敢言他人不足、敢言前人不足的品格。如《(上海昆劇志>的貢獻與不足》、《“慕色”婉約秀美,“還魂”相形見絀——關于(牡丹亭>的反思》等文章即是。當然,學術上的批評、質疑是需要資格、水準的,若不懂行而又無獨到見解,則講真話就要變成鬧笑話。而要具備蔣先生這樣的資質,沒有三十年以上的書齋打磨和“泡”劇場的經歷,那就“談也勿要談”了。
蔣先生今年虛歲91歲,古語云“仁者壽”,但這三個字用在蔣先生身上,似應再豐富一下,說是“學者常怡、仁者長壽”更恰當些。
先說“學者常怡”,即學者、專家為自己所從事的學術研究、創作事業的成功而無比快樂和陶醉,以著書歡娛人生。在這方面,蔣先生是當之無愧的。他從小天資聰慧,幼年時受教于秀才外祖父,打下了深厚的古籍基礎,培養了對文史的興趣。他在二十歲時便寫出了28萬字的專著《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初由中華書局出版,2009年6月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再版。他還曾寫過一篇反法西斯的小說《威尼斯的憂郁》,被孫伏園發表在報紙副刊上。這使他不僅與這位“五四”時期的新文化名人成了忘年交,還于1995年榮獲中國作協頒發的抗戰榮譽紀念牌。解放后,蔣先生先后成為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上海市文化局干部,他在華東戲曲研究院工作時,對建國初的華東戲曲劇種定型、劇目整理貢獻甚大,其成就和知識已被譽為江南地方戲曲歷史的“活辭典”。他除治明史之外,最大的成就是戲曲史研究,主要著作除了這本《中國戲曲史鉤沉》新著外,還有《中國戲曲史探微》、《中國戲曲史索引》、《中國戲曲史拾遺》、《桃花扇研究與欣賞》、《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文壇藝林備忘錄》等數十部,僅《西廂記》研究他就出版了7部著作、發表論文150篇以上。蔣先生對《西廂記》的思想藝術、舞臺表演、版本研究等方面都自成一家,尤其是在版本、刊本史研究方面獲得了空前突破,是國內與王季思并列的兩大權威“西學”專家之一。蔣先生還是《辭海》編委兼分科主編,又主編了《元曲鑒賞辭典》,《明清傳奇鑒賞辭典》,擔任過《中國戲曲劇種大辭典》常務編委、《六十種曲評注》顧問并執筆撰寫《總序》。蔣先生的另一成就是歷史傳奇和小說,作品以《南包公——海瑞》和《李世民與魏征》最為著名。至今,他仍筆耕不輟,干2010年3月和8月先后在《新民晚報》發表《諸葛亮的三次升值》和《關羽與中國文化的主體精神》兩篇大文,其思想之敏銳、立論之獨到、文思之迅捷、條理之清晰、筆法之時進,完全不似一位久經風霜的老人,宛若壯年。
蔣先生對自己所從事的創作、研究事業,樂此不疲,從治學、創作中尋找快樂、感受快樂,從獲得的成就中享受快樂,真可謂是一位快意學者與作家,達到了“學者常怡”的境界。
蔣先生又是一位仁者。所謂仁者,就是擁有仁愛之心,心胸坦蕩,樂于助人,故仁者無私。無私則心明如鏡,禪意長在,便無煩惱纏身,遂能防病養生,因此自古仁者多長壽。我認為,蔣先生就是這樣一位仁者。他雖因寫歷史小說而多次受到不公待遇,但仍秉性不改,無“井繩”之慮,其品性頗具年輕人可愛狀。更難得的是他學術心胸之寬,令人感佩。前些年,我也曾寫過一些有關《西廂記》的研究文字,其觀點與蔣先生甚為不同,但他依然鼓勵我,在送我《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一書時,在首頁題寫了“云發同志指正”的客氣話后,又補寫了一段文字:“云發同志對《西廂記》頗有研究。同好也,但所見有同有不同,‘指正’兩字,絕非客套,盼能爭鳴一番。”當然,“指正”、“爭鳴”的講法,我這個后學是當不起的,因為他的成就絕非我所能望項背。我在撰寫《元雜劇選解》一書前,因觀點與前賢有不同處,總覺底氣不足,于是擬好提綱后向他請教。他說,學術研究可不考慮與前人趨同,只要有自己獨立見解并言之成理即可,不必考慮他人想法。有了他的鼓勵,我才大膽地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下來。由于我與蔣先生在《西廂記》研究上的學識差距較大,我是不可能與他“爭鳴”的,但我們卻有過一次為了“捍衛”《西廂記》原著精神,在同一“戰壕”中的“戰斗”。
那是1993年底,浙江一個越劇團來滬獻演新編越劇《西廂記》。為了引起討論和爭鳴,同時為了維護原著精神,我提出在《上海戲劇》上對這部戲進行批評。1994年第1期,雜志發表了我撰寫的《真“西廂”,還是名著改編的錯位》和蔣先生的《什么是現代意識?》兩篇文章,并很快被《文匯報》以《浙版(西廂記)走進誤區,兩教授著文直率點評》的標題予以顯著報道,從而掀起一場大討論。后來,許多專家紛紛“參戰”,《劇本》月刊、《文藝報》都予以報道。記得當時我向蔣先生約稿時,他欣然同意,并坦然地說,為了學術,我是不擔心得罪別人的。應該說,正是由于他的“上陣”,這場爭鳴才會如此有聲有色。蔣先生能成為事業上的仁者,正是他為術業而坦蕩,從不因“得罪人”而戚戚之故,此乃學術上之仁者的高境界。
我不稱他為“蔣老”,而是稱“蔣先生”,是因為他雖精瘦而身體硬朗,雖虛歲九一但思維聰慧,雖歷新舊時代而思想與時俱進。在我心中,他還不是老人,其心理年齡、學識及撰作能力還在壯年盛年之期,唯愿今后能不斷讀到他的大著新作。
蔣先生一生未當過正處級或廳局級的官,但他作為上海藝術研究所研究員、華東師大與上海師大兼職教授,卻獲得了終身學者的身份,至今仍著述不斷,真乃天道酬勤,天道有公。他達到了“學者常怡”、“仁者長壽”的自如境界,乃是對學術事業的一種修身覺悟。
文人有此,就可以不必再為“五斗米”或級別待遇的“不公”而戚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