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聽到話劇《嫌疑人X的獻身》演出的消息,曾吃了一驚,因為這是個有難度的挑戰。小說是東野圭吾的巔峰之作,敘事與推理都爐火純青。“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小說用簡練樸素的文字,從容不迫的節奏,通過極致的布局和極致的情感,于意料之外給人震撼。但往往小說手法越是精妙,戲劇表現就會愈加困難,于是這也就給舞臺呈現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小說刻意地“平鋪直敘”,在場景頻繁的交換中令激情被包裹在冷峻的筆調之下;小說推理鋪排細密,結構如同緩緩蓄水的堤壩,一瀉千里的高潮之前是細節的反復鋪墊。而這些特點對一部舞臺劇來說可謂是“先天障礙”,如果完全照搬小說的結構和節奏,前五分之四的部分會顯得單調,戲會很“冷”。另外,來看《嫌疑人X的獻身》演出的多數是東野迷,內心都有一個故事的摹本,有各自心目中的“石神”和“湯川”,會下意識地去比較,評價就難免更苛刻,更容易失望。
然而,推理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無論小說還是話劇,《嫌疑人X的獻身》最扣人心弦的不是匪夷所思的騙局,而應該是騙局背后埋藏的驚人情感。“究竟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么地步?”這既是花岡靖子到最后一刻才得以窺見的真相,也是作者最想表達的東西。
主人公石神是個數學天才,以自己頂罪為條件,以靖子母女無恙為結果,他像推導方程式一樣設計出一個精密的布局。在他看來,那一定是個“簡單而完美的布局”,就像他每天晚上在證明的定理一樣。于是演員在刻畫石神時,身軀微弓、聲音低沉、腳步遲緩、面無表情。除了由于舞臺空間有限、對日本社會生活節奏的理解有待商榷之外,基本上抓住了人物的外在特征。因為石神的外表并非是一個有魅力的男子,他相貌平庸、語氣無抑揚頓挫、缺乏情感變化。生活中他簡單、無趣、刻板、不通時務,像個怪胎。數學就是他的全部世界,除了數學,他什么都不關心——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隔壁的靖子母女。盡管暗戀著靖子,可僅限于周末聽隔壁公寓里傳來的聲音和他每天去靖子工作的便當店買份便當。如果不是突發事件,也許他永遠不會向靖子表白,永遠會保持原有的距離。
但是石神不幸遇到了強勁對手。精心策劃的騙局被湯川洞悉,他不得不按照最壞的打算行動——頂罪自首,而這些也在他最初的計劃中。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變態偷窺跟蹤狂,以其周密的部署使警方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默認。但石神蒙蔽了警方,讀者和觀眾又何嘗不是被蒙蔽?就在情節推進到那一刻,常人不免相信:癡情的石神,內心終究陷入了晦暗和陰霾之中。畢竟嫉妒是人之常情,畢竟石神愛得如此深沉而內斂,畢竟他冒著極大的風險幫助靖子處理命案(雖然當時觀眾和讀者還不知道他處理的手法)。干是,很多人在內心原諒了他。在自首審訊這一段,話劇展示了強大的表現手段:舞臺兩邊,石神與靖子分別回答警方的提問,兩場對話穿插交織,互為關聯,也耐人尋味。此時,我們窺見了石神對靖子深情的由來:原來石神單調的生命曾經面臨枯竭,是靖子母女的出現,重新為他的生命注入了活力。由于靖子對他如此重要,就不難理解他為靖子作出的犧牲了。
然而,劇情隨后給出了一個驚喜。“自己想出解答,和判斷別人給出的解答是否正確,何者比較簡單”。雖然警方無能為力,湯川又一次次替觀眾刺探出石神自首的真實動機,此時誰能不感嘆,原來石神為心愛的靖子,設下了如此周密的防護,甚至不惜埋身成為靖子未來幸福坦途的鋪墊。而當他完全舍棄自己時,即便洞悉真相的湯川,也缺乏有力的直接證據而無可奈何。石神的犧牲對他自己來說毫不痛苦,身陷囹圄的他即便手腳被縛仍然可以用大腦在數學的海洋里遨游。對這樣的石神,人們徹底被折服了,正如小說中所寫:“心如明鏡不帶絲毫陰霾的,世上只有石神。”
這樣簡單而純粹的靈魂,這樣曲折深沉的情感,于是活在了舞臺上。
衡量一個作品是否出色,一個簡單的辦法是看它能否掌控讀者和觀眾的情感,小說在這方面無疑做得很成功,而改編成話劇后,卻不容易把握。靖子在電話中問石神:為什么要幫助我?石神的回答竟然是:如果你出了事,我到哪里買便當呢?這是小說中沒有的情節,短短兩句話,便把作品變成了簡單的愛情劇。其實石神的個性決定了他與靖子不會有哪怕一次情話綿綿的機會,既因為不擅長、也因為謹慎,他都不會允許任何疏忽危及靖子母女的安全。所以筆者以為,似乎沒有必要在這里安排這樣的段落。石神給人的震撼,恰在于他“面無表情的背后,竟然藏著常人難以理解的愛”。這樣極致的情感若非藏在騙局背后,也就大大失色。
從某種程度上說,話劇版犧牲了對湯川和草蕹的塑造。原本具有一定探案能力和敏銳直覺的草蕹,在話劇版中成了滑稽夸張的小丑。他的存在,似乎僅為了襯托湯川和石神的優秀。舞臺上的湯川很酷,一襲風衣,表情冷峻嚴肅,說話低沉敏捷,捉弄起草蕹來輕而易舉,很容易讓人想起日本動畫片《名偵探柯南》一類的偵探角色,也符合人們通常印象中的日本偶像劇男主角。然而小說中,這是一個智商與石神不相上下,情商卻比石神高出許多的親切可愛的年輕人。他愛好廣泛,洞察力驚人,更打動人的是他悲天憫人的情懷,他與石神惺惺相惜的友誼,他對石神才華與選擇的真誠惋惜。如果說由于舞臺表現時空的局限,需要削弱湯川來集中塑造主人公石神的話,那么丑化草雍去博取觀者的輕松笑聲,多少有些不夠自信——即對故事本身,人物本身的魅力,沒有必勝的把握。
最后想說,話劇中的少女美里,與小說相比具有獨特的可愛之處。小說中的美里在結尾割腕自殺,生死不明。雖說她自殺的原因沒有直接描寫,但隱約間可以感到,無法承受石神為她們母女頂罪帶來的壓力很可能是原因之一。不過話劇中的美里筆墨用得雖少,個性卻非常鮮明。一個細節給筆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美里與母親靖子為石神起過小小的爭執,那是在石神自首之前,由于靖子還未了解到真相,雖然接受了石神的幫助,心中卻始終存有疑慮,把石神當成是想要控制自己的第二個富堅。因此美里斬釘截鐵地說:“他們不一樣。”也許只有孩子的眼睛才夠純真,才能看穿這塵世蒙蔽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