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摭憶

界牌關前盤腸戰

《界牌關》是一出傳統武戲，又名《盤腸戰》、《盤腸大戰》，昆劇、京劇、川劇、粵劇、湘劇、晉劇、婺劇等劇種都有演出，京劇雖從昆曲而來，但京劇演出較多，而昆劇則瀕臨失傳。此戲故事源于小說《異說后唐三傳》之《薛丁山征西》第十九回“薛丁山山寨成親，竇一虎歸唐平西”和第二十回“勇羅通盤腸大戰，鎮陽城天子驚慌”。在《界牌關》中，演員需全面展示長靠武生、箭衣武生、短打武生三種表演手法，難度很大。

沈斌的《界牌關》乃是當年曾紅遍上海灘的著名京劇武生演員蓋春來親授，一招一式都非常規范，并由“傳宇輩”的鄭傳鑒老師親自拍曲，一字一腔學下來的。《界牌關》的京昆路數雖然差不多，但昆劇的唱腔部分經過鄭傳鑒的整理，已經完全昆曲化了。1962年沈斌在戲校學完以后曾正式匯報演出，后來遇上“文革”，這出戲也就擱下了。1980年，沈斌在大眾劇場又把此戲完整地恢復演出，當這出失傳多年的昆劇武戲走進觀眾的視野時，引起了強烈反響。那年30多歲的他，還是跟頭翻得很沖的黃金年齡，所以很想把這出戲整理整理再重新演出。不料，后來他突發急性肝炎，翻打不動，只能放棄。于是，昆劇的《界牌關》面臨再度失傳。

1981年，當時年僅16歲的浙江昆劇團青年武生學員林為林為了參加在蘇州舉辦的兩省一市昆劇會演，特地到“上昆”向“昆大班”的武生演員邱奐學習《石秀探莊》。沈斌意外地發現林為林有一條好腿、半條假嗓，扮相好，并且肯鉆肯學，又不怕苦，不失為一棵好的武生苗子。于是，就有了沈斌“死乞白賴”地找上門去跟林為林聊天，談武戲，談武戲的傳統骨子戲《界牌關》，談前途，并慫恿林為林從“短打武生”向“長靠武生”發展的故事。后來又有了沈斌“死乞白賴”地主動要傳授林為林《界牌關》的故事。另外還有過沈斌不計報酬，一年三進杭州，和林為林吃住在一起，練功在一起，最長竟達一個月的故事。沈斌說，昆劇的好武生太少太少了，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不能讓昆曲的《界牌關》在我的手里失傳啊!

本來沈斌也可以把蓋春來教的《界牌關》原原本本地教給林為林，但他覺得一個多小時的戲，現在的觀眾可能會坐不住了，因此，他對《界牌關》進行了仔細梳理。首先，是重新確立人物定位。老戲里，羅通是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他不守軍令，逞勇貿然出戰。由于輕敵冒進，驕傲自滿，因此被王伯超戰敗。沈斌認為應該要維護羅通的正面形象，于是，把羅通改成是為了護主，為了正義而戰，他被絆馬索絆倒、被王伯超刺穿腹部是誤中了王伯超的奸計。這樣一改，羅通的形象就變得可愛起來，尤其是羅通最后慘烈的死，也愈發贏得觀眾的同情，否則觀眾會認為羅通的死是毫無意義的。當然還有精減劇本。老戲里，一開場有一段戲，就是秦懷玉同蘇寶童交戰，被蘇寶童毒鏢所傷，秦懷玉負傷回營。這樣一來，戲拖得很長。沈斌覺得這一段戲由于不是展現羅通勇敢的主體，不必在舞臺上實景展現，用一兩句對話來交待即可，于是就把這段刪去了。戲的結尾原是羅通帶傷返回營帳死在床上，但沈斌覺得這個結尾不好，英雄應該戰死疆場，怎能死在床上?于是又把戲改成羅通在返營途中，通過“鉆被窩”這個技巧，停在一塊巖石上，其子羅章在營中聽說父親受傷，趕來營救，正好發現羅通的下落，然后父子二人聯手殺死了王伯超，最后，羅通悲壯赴死。改過以后，情節更為緊湊，也更加合理了。

當然，武戲還是要以武打技巧取勝。此戲的成功還在于，沈斌把所有的武戲技巧都融合到了戲的情境里，讓所有的武打技巧不是為技巧而技巧，而是為了在特定的情境里更好地塑造人物。從羅通出場到鞭打蘇寶童，演員都是扎長靠表演，展示武生的靠把技巧，屬于長靠武生戲。但為了讓羅通的出場亮相顯得與眾不同，沈斌在羅通身上用了很多武將“起霸”的架勢，困“起霸”一般多用于武將出征時的一種派頭展示，所以把它用在這里很巧妙，表現了羅通在營帳等待時那種焦灼不安的情緒。當羅通打敗蘇寶童，老戲是采用一個“一身二絕”的技巧來體現羅通此時內心愉悅的。通常“一身二絕”是右手轉動鞭子，左手舞動長槍，沈斌認為林為林的腿那么好，能不能把他的腿功亮出來?于是就發明了“一身三絕”，即右手轉鞭，左手舞槍，同時加上控腿。“一身三絕”既能展示武生的技巧，博得掌聲，同時也在戲的規定情境中。隨后，羅通追趕蘇寶童，遭遇王伯超，被王伯超槍挑腸外，是箭衣武生戲，而受傷后的羅通丟盔卸甲，是短打武生戲。為了羅通被王伯超追殺這場戲，沈斌特地編排了一套新穎別致的扎槍快打來展示二人的生死對搏。接著，疼痛難忍的羅通一個“360度轉體旋子接劈叉”落在臺上，漂亮大氣，這是沈斌從武術動作借鑒而來，在此用得恰到好處。最后臨死，羅通兩圈“甩發旋子”，羅章兩圈“滾地甩發屁股坐”，既表現了羅通的劇烈腹痛，也表現了羅章無可奈何的悲憤。最后，羅通一個“180度轉體吊毛僵尸”，英勇就義。

整理后的《界牌關》全戲脈絡顯得干凈流暢，長約三刻鐘，有技巧，有難度，有情節，羅通的形象也變得有血有肉非常豐滿，舞臺效果特別好，觀眾在期待中大呼過癮。

1985年，林為林憑此戲榮獲第三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那年他才20歲。1993年，沈斌把這個戲傳給了“上昆”的侯永強。2010年，沈斌又把此戲傳給了“上昆”的賈喆。至此，經沈斌整理過的《界牌關》已傳了三代優秀武生演員，同時這出戲也分別成了他們的代表作。這三個人的《界牌關》路數雖一致，但風格并不完全相同，因為這些戲全是沈斌為他們量身打制的——林為林俊美，侯永強猛烈，賈拮英武。對此沈斌堅持自己的觀點——演員的特點不同動作編排就不盡相同，要盡可能地揚長補短。這50年來，沈斌不斷地琢磨此戲，從文本和技巧上不斷改進此戲，為這個戲最美地呈現于舞臺動足了腦筋。有意思的是，昆劇《界牌關》被演紅以后，又被其他劇種吸引借鑒，目前已成為很多武生演員意欲挑戰的劇目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