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西方 古典 郭沫若 馮至 情詩
摘 要:“五四”時期世界思潮匯流中國,詩人對西方文學的汲取各有側重,加之自身傳統文化積淀各不相同,其作品體現的中西交融的特征也差異殊多。此擇郭沫若、馮至各呈異彩的浪漫主義情詩作個案簡析,由之管窺古典與西方質素在詩人筆下的個性化融合。
一、郭沫若浪漫激情的古蘊情詩
1.《女神》:迷狂中的典雅
中國文學的浪漫主義雖古已有之,但現代詩歌的浪漫主義詩潮卻主要來自西方。西方浪漫主義詩學的核心是情感被置于首位,華茲華斯1800年版《抒情歌謠集》序言強調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從而開了西方浪漫主義主情說的先河。郭沫若早年留學日本,廣泛接受了尼采、惠特曼、雪萊、泰戈爾等的主張,1915年他在日本讀了泰戈爾的散文詩《新月集》《園丁集》《吉檀加利》《愛者之貽》等,癡迷于此,“在他的詩里面我感受著詩美以上的歡悅”①。泰戈爾的浪漫氣質和反抗精神以及神慕大自然均與郭相合,此外他還讀了海涅的愛情詩,所以收在《女神》第三輯中的《新月與白云》《死的誘惑》《別離》《Venus》等早期的情詩在總體上的田園牧歌風韻中也帶了大膽熱烈。如為安娜寫的《Venus》:“我把你這張愛嘴,/比成著一個酒杯。/喝不盡的葡萄美酒,/會使我時常沉醉!/我把你這對乳頭,/比成著兩座墳墓。/我們倆睡在墓中,/血液兒化成甘露!”這是浪漫主義詩人激情沸騰的愛情方式,可見受海涅情詩多寫親吻和墳墓的影響,很像尼采所說的酒神臺翁尼蘇斯(Dionyseus)式的瘋狂,帶極強的驚世駭俗的叛逆色彩。
聞一多說:“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20世紀底時代的精神。”②此論略有偏頗。郭沫若曾說:“唐詩中我喜歡王維、孟浩然,喜歡李白、柳宗元。”③從1904年寫作第一首五律《屯居即景》到1920年之前,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舊體詩,這些經驗作為潛在因素也參與了新詩的創作。如《女神》中的《別離》就是古典蘊藉、溫婉如風的情詩:“殘月黃金梳,/我欲掇之贈彼姝,/彼姝不可見,/橋下流泉聲如泣。//曉日月桂冠,/掇之欲上青天難。/青天猶可上,/生離令我情惆悵。”詩有泰戈爾抒情的筆致,同時更富傳統詩詞的意境。自《詩經》中的《陳風#8226;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即開了托明月寄相思的先河,后世詩人創作出無數借月言情的篇什,如南朝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唐代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王涯《秋思贈遠》其一:“當年只自守空帷,夢里關山覺別離。不見鄉書傳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宋代晏殊《蝶戀花》:“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在月光涵罩的詩詞意境中,歌者潛默的神往、郁結的愁思具有了渙滟動人的情采。郭沫若詩中更有奇思,喻月為梳,留贈佳人,柔情盈注,美麗憂傷。此外,收在《女神》中的早期情詩既引鑒了泰戈爾小詩結構簡單的特征,又都音韻和諧(而泰詩是無韻詩),帶有傳統的詞調痕跡。
2.《瓶》:幻想里的清逸
“五四”落潮后,歌德的“狂飆突進”的激情、泛神論思想和與自然融一的性情,使郭沫若更愛《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維特與綠蒂超絕時空、等齊生死之戀情,這使他寫于1925年的《瓶》中的后期情詩趨向深沉和幻想。《瓶》詩共四十三首(連《獻詩》在內),完整描述了一個中年男子對一位姑娘的無望的愛戀。從詩歌藝術角度看,這些情詩的浪漫主義色彩與古典含蘊更天然地相匯。首先,在韻律與形式的考量上都超過了《女神》中的詩作,詩集起伏著清淙如流泉的音韻美,韻腳諧暢,有詩詞的律動。如組詩第一首:“靜靜地,靜靜地,閉上我的眼睛,/把她的模樣兒慢慢地,慢慢地記省——/她的發辮上有一個琥珀的別針,/幾顆璀璨的鉆珠兒在那針上反映。”第三十一首:“我已成為瘋狂的海洋,/她卻是冷靜的月光!/她明明在我心中,/卻高高掛在天上,/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卻只生出些悲哀的空響。”兩詩均一韻到底,且詩形整飭,傳遞出幻想之愛的感傷體驗。其次,傳統意象的運用達到了經典化。第十六首《春鶯曲》是最佳之作,詩人以“梅花”作為統攝全詩的意象來寫美人和愛情。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梅畫為清品,梅詩也極多。我國詩人的心象結構與外在自然感性品質之間存在著深越的感應,梅花的形、色、態、味的自然之美最能契合士子的性靈,歷代詩人各以自己的方式訴說著與梅的情感,賦予梅花以深層的文化藝術內涵。現在所見最早的詠梅詩是南北朝陸凱的《贈范蔚宗詩》,宋代詠梅詩大盛,北宋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寫盡其神,梅的雅韻幽姿,卓然特立已是文人性格的外化和綻放。南宋張端義曰:“詩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覺有清意,自何遜之后用梅花不知幾人矣。”④南宋詞宗姜夔的梅詞共二十余首,如《一萼紅》《小重山令#8226;賦潭州紅梅》《暗香》《疏影》《鬲溪梅令》《鶯聲繞紅樓》《卜算子》(吏部梅花八詠,次韻)等,以梅花意象傳憾恨相思,卓絕千載。自此詠梅與言情相融,歷代承繼。郭沫若此詩構設了愛極而企死以求合一的幻境,梅花既閃映著姑娘的“靈眸”、“芳心”,又在詩人體內變為醉人的梅林,讓姑娘彈著古典的琴弦來催開梅蕾與詩人相會。“在那時,有識趣的春風,/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你便和你的提琴/永遠彈弄在我的花中。//在那時,遍宇都是幽香,/遍宇都是清響,/我們倆藏在暗中,/黃鶯兒飛來欣賞。”詩境梅香四溢、琴音飄遠,極具古典之美,并把西方浪漫主義的愛情至上表現得淋漓盡致,是郭沫若情詩中的壓軸之作。
二、馮至浪漫憂郁的古蘊情詩
20世紀20年代中期“五四”新詩中衰時,馮至步入詩苑,不屬于任何詩派卻獨具神韻。1927年春他的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出版,即具成熟的詩藝,尤以情詩綽約而高出同儕。1929年出版第二部詩集《北游及其他》,筆致更趨從容自然。他雖受到郭沫若《女神》啟發,但因兩位詩人的性情以及對浪漫主義和傳統詩詞承取的側重點不同,情詩風格迥然有別。
1.浪漫憂傷的情愛歌詠
馮至自幼曾兩度喪母,家道貧落,歷見世態炎涼,漸成憂郁內向性格,孤獨自卑。這潛在影響了他的文學取向。在北京大學攻讀德國文學專業,學習歌德、海涅(尤其是海涅《還鄉集》)、席勒、霍普特曼、里爾克等德國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詩人的作品,深受觸動。西方詩歌里愛情的神秘氣息、中古羅曼的風味,我們可在馮至的詩中深切領會。而席勒的《托根堡騎士》《潛水者》,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嫁娘》,海涅的《羅累萊》等謠曲多是悲劇性愛情主題,與馮至悲涼的人生體驗及失戀的情感體驗相應,不覺然也投射到他的情詩創作,使之憂郁低回。從縱向的影響看,馮至喜歡晚唐的詩和五代、宋代的詞,他“讀著唐宋兩代流傳下來的詩詞,其中的山水花木是那樣多情,悲哀寫得那樣可愛,離愁別苦都升華為感人而又迷人的辭句”⑤。偏愛其中哀情離緒的憂婉表達,形成了個人獨特的審美旨趣和詩歌意象。馮至說:“我以為,詩首先還是要‘有意思’,有意境,耐人尋味。”⑥注重古典意境的構設、詩人對東西方詩歌的參悟,在他的情詩中渾融透現。
馮至的詩心盈溢著浪漫主義的奇想,《蛇》的開筆:“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圣經》中,蛇引誘亞當和夏娃偷食善惡樹上的禁果。馮至把岑寂中熱烈的相思通過靜態冷漠的蛇的意象予以節制地傳現。“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蛇對家園的鄉思象征了詩人渴慕情感的歸宿。“它月影一般輕輕地/從你那兒輕輕走過;/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像一只緋紅的花朵。”神秘的草原,綺紅的花蕾征蘊了姑娘亦詩亦畫的青春,色澤深麗豐茂。詩人用輕筆微音,迂曲傳情,有著典型的東方式的雋永,意境中漫漶著春暈般迷 的憂傷。中西詩藝的融合和個性的表達,在詩中天然如一,“羚羊掛角,無跡可求。”⑦《在郊原》:“愛啊,我一人游蕩在郊原,/將運命比作了,青山淡淡——/續了又斷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詩歌半格律化,音韻柔和,有詞調的余風。馮至“不同意詩的過分散文化,也不喜歡過于嚴格的格律詩”⑧,就建構起了這種半格律體的詩歌體式,他有代表性的詩作幾乎都采用了這種體式,另如《暮春的花園》。歷史故事、神話傳說亦被馮至化進詩境,《什么能夠使你歡喜》:“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驕傲的美女,/專愛聽裂帛的聲息——”“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驕傲的美女,/專愛看烽火的游戲——”暗用了西周周幽王寵妃褒姒喜歡聽裂帛、在驪山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再例,相傳春秋時代秦穆公女兒弄玉與仙子簫史笙簫諧奏、同心相知,乘鳳跨龍升空而去。后世詩人多有詠嘆,如唐代李白《鳳臺曲》:“嘗聞秦帝女,傳來鳳凰聲。是日逢仙事,當時別有情。人吹彩簫去,天借綠云還。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南北朝詩人江總《簫史曲》:“弄玉秦家女,簫史仙處童。來時兔月滿,去后鳳樓空。密笑開還斂,浮聲咽更通。相期紅粉色,飛向紫煙中。”也許馮至向往這樣心音共鳴、超越凡塵的曠世之戀,在《滿天星光》中寫下幻想:“我贊嘆著古代的仙人,/我們吹著簫,/我們吹著笙,/我們的音調密吻,/我們御風而行,/我們到了天空,/天的最上層——/將外氅打開,/另把這滿天的星斗安排!/重把笙簫合奏,/超脫了世上的榮華,/同那些浮淺的悲哀!”繁星滿天、馭風飄飄、凌空奏樂的奇象,使情詩極具浪漫色彩,境界神逸(他的敘事詩《吹簫人的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的相識、相愛同是憑借了飛 的簫音,既有東方神話的空靈韻致,又兼德國謠曲的神秘氣息)。
2.焦渴幽怨的欲望傳現
馮至情詩除了具有濃郁的古典意蘊,同時交融進現代詩歌的傳情特征。馮至渴望經歷轟轟烈烈的愛情,痛快釋放激蕩的青春,但現實中卻是失戀者。從他的情詩內,可以或隱或顯地看到性欲的沖擊,如《夜深了》:“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那里無人來往,/只有一朵花兒哭泣。//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更蒼白的月光,/照著花兒孤寂。//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那里是怎樣的凄涼,/但花瓣兒有些溫暖的呼吸。//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我要狂吻那柔弱的花瓣,/在花兒身邊長息!”境地幽異、令人驚悚的欲望宣泄,與德國詩人海涅的《咒語》有逼似處,顯然受其影響,《咒語》中焦渴的僧人發出恐怖的呼喚:“幽靈啊!去到墳墓中,/給我帶來美婦人的尸身,/今夜給她復活一次,/我要和她快樂銷魂。”馮至大膽袒露愛而不得的苦痛掙扎、強烈的心靈沖突,以及與生俱存、不可抑滅的身體憧憬,帶有浪漫主義驚世駭俗的叛逆風格。像這樣對性的渴望的描述,延展到馮至其他的幾篇愛情敘事詩《吹簫人的故事》《蠶馬》和《帷幔》之中,成為十分普遍的現象。如《寺門之前》里一個修煉十余年的僧人在月夜下埋葬一具美麗的女尸時,“我的手無心觸著了她,我的全身血脈都打顫,在無數的顫栗的中間,我把她的全身慢慢都撫遍!”融入了詩人自身青春期獨有的生命體驗。馮至對壓抑的性欲的呈示,與郭沫若詩歌中明朗的欲望的表達恰恰相反。“五四”時期情詩一般很少情欲表現,馮詩深層傳遞了戀情心理,賦予詩篇內在的張力和現代色彩。而《蠶馬》的取材淵源卻是晉代干寶志怪小說集《搜神記》中的《女化蠶》,《帷幔》的取材馮至注明是“鄉間的故事”。詩人借古典的題材、敘事詩的客觀形式,表現自身情愛焦灼的現代體驗。
馮至浪漫憂郁的古韻情詩,篇篇珠璣,別蘊風華。魯迅曾嘉譽他:“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⑨注目“五四”詩壇,此言不虛。
兩位詩人的言情,輕攜西風而流麗古典,成為新詩初年的碧玉絲絳。
基金項目:本文為浙江省教育廳項目“傳統文人心理與現當代文學的審美特征”(Y20080357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陸紅穎,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古今文學淵源演變研究。
① 郭沫若:《我的作詩經過》,《沫若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40頁。
② 聞一多:《〈女神〉之時代精神》,《聞一多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③ 郭沫若:《少年時代#8226;我的童年》,《沫若文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5頁。
④ 張端義:《貴耳集》卷中,四庫全書本,第29頁。
⑤ 馮至:《在聯邦德國國際交流中心“文學藝術獎”頒發儀式上的答詞》,《馮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頁。
⑥ 馮至:《1981年11月27日致佐藤普美子》,《馮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
⑦ 嚴羽:《滄浪詩話#8226;詩辨》,見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頁。
⑧ 馮至:《1984年12月14日致佐藤普美子》,《馮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頁。
⑨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新版魯迅雜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