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苦難 生命思考 莫言小說 主題
摘 要:莫言的創作主題始終與苦難相關。在苦難的母題之下,莫言小說主題從最初對原始生命力的高揚到趨向對生命、對人性的深度挖掘,莫言的創作一直保持著對人、對生命的深切關懷,但在這生命主題的背后我們可以感受到莫言更深層的,對于民族文化心理的追索和叩問。
莫言是中國文壇特立獨行的黑馬,除了天馬行空的感覺化敘事方式外,莫言對于苦難主題的有力突顯,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直擊生命最深處的力量。
一、苦難:民間永恒的母題
莫言對鄉土民間與生俱來的眷戀和皈依感,使得他始終將創作置于苦難的母題下。就概念而言,“母題”是同題材相關聯的,存在于其中的一種客觀現象與情景,它既具有語義上的意義,也具有結構方面的意義。{1}由此分析莫言的小說文本,我們可以發現,在莫言小說中,“‘苦難’可以說是一種獨立自足的生存景觀,它以一種無目的性的純自然形態鑲嵌在故事紋理中,構成了小說籠罩性的精神氛圍,與其說它是具象的不如說它是抽象的、精神化的。”{2}
苦難是莫言小說隱現的背景,那種縈繞在字里行間的對于人世的憂憤和思考,使得閱讀莫言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究其深層原因,一是作家自身童年與少年時歷經的困苦背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認為童年經驗組成人類潛意識的一部分,它會或隱或顯地影響人的一生,莫言不幸的童年背景也進一步影響到他以后的創作觀;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作為來自社會底層的作家,莫言的身份認同促成了他“為人民寫作”的觀點,它引導著莫言近乎本能地關注民間,抒寫苦難。
從對苦難的表現來說,善于書寫苦難的作家很多,如張煒,《古船》便是以兩代人的苦難經歷寓指民族文化心理的積弊;張承志以苦難抒寫了一個時代的困頓與壓抑;余華更是抒寫苦難的高手,他的《河邊的錯誤》《鮮血梅花》《活著》等一系列小說充斥著對苦難的展現,但余華更多表現出一種對苦難的無為而治。而莫言對苦難的抒寫,筆者以為,其最深的結點是在于對一種生命強力的表現。
因為歷經物質極度匱乏的苦難生活,莫言對美好生活有強烈渴求,對生命本能的感官體驗尤為敏感。他曾以《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一文來闡釋他成為作家的理由。莫言在文中寫道:“饑餓使我成為一個對生命的體驗特別深刻的作家。”{3}也正因為如此,莫言文本中存在大量肉體受難的描寫。這種對生存之痛的描寫,其背景多來自作家少時對苦痛的記憶或是對天災人禍的感懷和思考。莫言最早期的《民間音樂》《雨中的河》等作品,雖然文字浸潤著一種鄉村民間特有的詩意,但其內在仍回旋著縷縷苦苦的情緒,這是來自記憶深處無法抹去的苦難體驗。莫言對童年苦難表現最典型的是《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形象:黑孩的肉體對痛苦具有超人的忍耐力:他的手指被灼熱的砧鐵炙烤;他被后母毒打和虐待,在冬日里赤著雙腳和上身,在連續打擺子之后仍然頑強地生存下來。黑孩經受饑餓、寒冷,暴力……莫言以他特別的感覺化描寫方式將黑孩所經歷的苦痛那么清晰地展現在文本中,并通過文字將陰郁、瘦弱卻又具有特別生命力的黑孩刻進讀者腦中。童年在莫言心中留下的深刻記憶,使他常以兒童視角來抒寫苦難,以兒童的純真使“一切遮蔽的假象全然消失,人類生存的深邃本質赫然眼前”{4},莫言創造了一系列這樣的孩子形象,如《枯河》中的小虎,《豐乳肥臀》中的司馬糧,《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等。這些人物在苦難重壓下都有著超強的生存頑力,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與世界對抗;但另一方面,出于孩子的本性,他們對美好有著本能的追求。我們閱讀這樣的文本,在深切的同情之余,更多的是從中體會到來自生命本能的強烈野性之美,讓人顫栗和沖動。
莫言親歷的痛苦,使他對小人物所受的苦難有著發自內心的真誠關懷。這表現在《天堂蒜苔之歌》《紅蝗》《師父越來越幽默》等一批表現天災或政治原因給人們帶來災難的作品中。近乎紀實的小說《天堂蒜苔之歌》取自真實題材,在這部作品中延續了莫言對民間鄉村農民的一貫關注。由于地方政治腐敗而給農民造成了無盡的苦難,人為的原因造成了又一次的饑餓、流浪!莫言在作品中表達了對農民的無盡同情。《紅蝗》則是揭示蝗災給農民生活帶來苦難的作品。莫言的筆觸不單指向鄉村的苦難生活,也指向城市的苦難生活,如在《師父越來越幽默》,《紅樹林》等城市題材小說中,同樣有著對城市文明積弊的思考。
相較肉體,靈魂之痛更令人痛徹心扉。莫言筆下所展現的這種痛感,則與他自覺的民族意識相關。他說:“我同意藝術是苦悶的象征……這苦悶應是大苦悶,時代的苦悶,民族的苦悶,只有在這大苦悶的爐子里,才能煅燒生長出藝術的璀璨晶體。”{5}莫言從未放棄過這種大苦悶的追索,但他很少對此作正面的描述和抒寫,而是將它們嵌入敘事的紋理中,構成一種拂之不去的文本背景旋律。《紅高粱系列》中血色高粱渲染了一個充滿野性和生命狂力的世界,其背后是日本入侵的民族苦難:高粱地給他們生命、愛,同時也給了他們關于饑餓、死亡、恨的記憶;《豐乳肥臀》更可以看作是一部描寫家族苦難的史詩性著作:上官魯氏一生所感受的世界既動蕩又重復,但她以不變的意志與方式承受和消化一切災難和變遷,生發出一曲頑強和崇高的生命之歌。《酒國》則主要講述了一個高級偵察員丁鉤兒墮落和覆滅的過程,是理想主義的沉淪史。
在莫言筆下,生活都是沉重的,生之痛貫穿了整個人生,莫言不諱言人生中丑惡的東西,除最早期語言偏向唯美風格的《民間音樂》《春夜雨霏霏》等作品外,莫言創作中一向都摻雜有對“丑”的審視和描寫,甚至對“丑”的大肆渲染一度引起了評論界的極度反感和排斥。事實上像莫言的《紅蝗》《歡樂》甚至《豐乳肥臀》等作品對傳統意義的“丑”以過度放縱和非理性的語言進行贊頌渲染,的確是不可取的。但在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在審丑的背后還是有著莫言對現實苦難的關懷。恰恰就是在這樣的苦難背景下,突顯了莫言極力想要表現的對原始生命力的贊美和頌揚。莫言文本中對苦難的渲染,使生命越發顯出一種頑強的張力。
正視苦難,正視現實,正視丑惡,在我看來這也是莫言作為民間作家“為人民寫作”的實踐之一。
二、從原始生命力高揚到生命和人性的深度思考
翻開莫言的小說世界猶如打開了潘朵拉寶盒,這里面有讓世界感到不安的一切,戰爭,瘟疫,詛咒,流血……苦難搭建起了這個藝術世界的背景,莫言以此突現了他所要表現的主題:惟其苦難,才使生命釋放出最燦爛的光芒。
莫言具有反叛精神,他崇尚自由、叛逆、充滿力量的生命形式,關注人生、關注生命的主題在他的作品中體現得一直很強烈。前期的作品從《爆炸》《球狀閃電》《金發嬰兒》開始,其中雖也表達出對生命的關懷和肯定,但這一時期的莫言只是遵從于現實社會世俗的道德標準來對農村中的人或事作一些價值評判或反諷,還是較為拘謹的,他對于生命的狂想還處于一種半封閉的狀態。直至《紅高粱》的問世,莫言才開始真正放飛對生命理想的想象。莫言崇拜充滿力量的生命,《紅高粱》中開篇便以鋪天蓋地的紅色渲染了一個令人振奮和迷狂的血色世界,人的肉體、精神都與這血色世界完美融合在一起,成為不可分的生命整體。莫言在《紅高粱》中呈現的主要人物往往都是“邊緣性人物”,他們的行為與文明的成規相悖,我們無法用既定的原則去評判他們:這個率性、原始、狂放不羈的人群,他們有著健壯的體魄,充沛的精力,敢愛敢恨,那種完全釋放的野性生命力的爆發就如血色高粱般令人振奮和激動。在他們身上寄寓了莫言對民族生命強力的渴望。尼采說:“肯定生命,哪怕是在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之為酒神精神。”{6}追求自由和快樂的人生,“酒神精神”是莫言高揚原始生命力的一面旗幟。
莫言在《紅高粱》中從物質和本能的層面來表現生命力的張揚和不羈。這片紅土地是詩意的理想國,莫言非凡的想象力和感覺力在這里也得到盡情的揮灑。但在此后的《歡樂》《紅蝗》中,莫言過度地放縱感覺,非理性的泛濫讓人不忍卒讀。《豐乳肥臀》應是莫言小說創作的另一個高點,它承繼了《紅高粱》的生命力主題,并將它納入到更加廣闊和厚重的歷史背景中去:“母親”忍辱負重的一生完整見證了二十世紀中國風風雨雨的血色歷史,“母親”的生命過程中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她代表著愛與犧牲。莫言這里執著歌頌的是深沉和博大的頑強生命,與《紅高粱》里張揚的原始生命力相比,多了一份理性、執著、深沉和厚重。
莫言是勇不停息的前行者,在他較近幾年所作的中短篇小說中,莫言表達了對生命更深層次的思考。以往莫言傾向于一種大而化之的歷史和理想中的生命強力的追求和渴望,像《紅高粱》,它的四射活力和不羈似乎更屬于一種年輕狂放的意氣風發。隨著歲月的流逝,莫言雖然還是向往那種勃發的生命狀態,雖然天馬行空式創作方法仍沒有變,但在其創作的思想深處,我們可以發現有一種歲月的沉淀。如在《懷抱鮮花的女人》中,莫言對人的某種生命處境的領悟達到了異常深邃的地步: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在回家途中偶然碰到了一個懷抱鮮花的美麗女子,這個神秘的女子代表了誘惑,還是生命中不能避開的必然?而男人偶爾的心動擁吻導致了神秘女子的一路跟蹤,男人的逃跑代表了懦弱,還是幡然醒悟?他最終會逃向幸福還是避之不去的苦難,莫言給小說設置了撲朔迷離的情節,他試圖說明生命是一個大大的玄機,它有無窮的圖解和可能,人不可能也無法參透生命的終極意義,在此生命問題被提出到哲學的高度來思考。
莫言對人性深層的叩問,在《檀香刑》里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莫言以往創作一般不慣于作個人心理的縱向挖掘,但《檀香刑》里卻采用了“眉娘浪語”、“趙甲狂言”“錢丁恨聲”這樣的敘事形式,這就給人物展示其內心世界提供了絕好的空間。在文本中,莫言將趙甲這個陰狠毒辣的劊子手通過人物自身的心語刻畫得入木三分,它道出了劊子手內心最深處的隱秘:劊子手趙甲在行刑時真正面對的是剝離了外在道德約束的自我本性,這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洞察人類本性的視角。莫言著力刻畫的行刑場實際上是一個人性的測試場,在這里,我們驚異地發現了人類在“同類虐殺時感到快意的陰暗面”,這種陰暗面其一表現在執刑者對于酷刑的變態崇拜上:趙甲精心準備刑具,甚至將行刑看成了一個神圣的儀式,并最終以身護刑,死于刑場;其二表現在看客對于酷刑令人發指的游戲態度上:在他們眼中處于受刑位置上的人不再是人,而只是戲劇里的一個角色,一個抽象化了的軀殼。莫言借趙甲師傅之口道出他對人性的評判:“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
《四十一炮》則對現代社會中被幾乎病態地放大了的“欲”進行深入體察,莫言以一個孩子和一個和尚的對話來再現了“欲”從被嚴格壓抑到放縱的過程,其中嗜愛吃肉的孩子和愛色的和尚則分別代表人“食”和“色”的本性,莫言關注“欲”在現代社會被極度夸張之后人性的變異,從近處揭示社會轉型時期,物欲橫流近乎癲狂的社會病態現象:沉溺于物質世界使人們日益遠離精神家園,真理與正義在相當一部分人的價值觀中被排擠丟棄、否定,對“欲”的無盡追求導致“人的異化”。現代工業文明以來異化現象是人們面臨的一個突出現象,對此埃利希·弗洛姆曾作過闡述:“在整個工業的世界中,異化到近似精神病的地步,它動搖和摧毀著這個世界宗教的、精神的、政治的傳說。”{7}莫言的《四十一炮》以對現代化進程中中國農村農民的心理和生活狀態的描寫表達了對人的生存困境以及人性異化的深刻體悟和思考。
從原始生命力的高揚到對生命、對人性的深度挖掘,莫言的創作一直保持著對人、對生命的深切關懷,但在這生命主題的背后我們可以感受到莫言更深層的,對于民族文化心理的追索和叩問。莫言以他的筆來體現對人、對社會、對民族日漸深沉和成熟的思考,與此同時,他的文風也顯得越漸博大和深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言作品正是印證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個不變的真理。
作者簡介:嚴曉蓉,碩士,浙江經濟職業技術學院文化藝術學院教師。
{1} 吳義勤.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M].杭州: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40.
{2} 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127.
{3} 莫言.什么氣味最美好[C].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203.
{4} 周憲.超越文學——文學的文化哲學思考[M].上海:三聯出版社,1997:65.
{5} 莫言.我痛恨所有的神靈[J].當代作家評論,1989(5):26.
{6} [德]尼采著,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M].北京:華齡出版社,1996:45.
{7} [德]艾利克.弗洛姆著,張燕譯.在幻想鎖鏈的彼岸[M].長沙:湖南出版社,1986: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