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后期雜文 弄堂 日常生活
摘 要:魯迅以雜文的形式創生著有別于“舊我”又有別于“他者”的城市書寫。在上海的實際生活中,魯迅一方面積累著豐富而深刻的城市經驗,同時直面現實的觀感也影響著他在“瞬間中抓住永恒,在永恒中捕捉瞬間”。“上海經驗”的獲得豐富著魯迅以往的雜文創作的基本內涵,并作為20世紀30年代“上海想象”的一種,構成了都市文學的另一意義和藝術的指涉。
20世紀30年代是魯迅創作和思想全面成熟的歷史時期,也是魯迅以“上海經驗”為基礎的都市寫作與“反抗”的精神文本交相輝映的歷史時期。后期雜文使魯迅的創作深入到上海日常生活的描述,容納了魯迅對上海底層社會的深入觀察,促使都市上海的主流敘事輸入了“非主流”的色彩。應該看到,由上海所提供的城市生活完全迥別于魯迅以往的生活,而在這座最具國際性意義的大都市中,“去中國化”的城市特點以及由上海城市本身所體現的復雜困境,為魯迅后期的雜文創作提供著有關現實和歷史的生生不息的靈感源泉,刺激著魯迅產生有別于“鄉土中國”所給予的現代性體驗,也激發著魯迅以雜文的形式創生著有別于“舊我”又有別于“他者”的城市書寫。
1926年5月,魯迅在《語絲》周刊上發表了《新的薔薇——然而還是無花的》一文,對其創作個性有這樣的解釋:“我早有點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為主的。所談的道理是‘我以為’的道理,所記的情狀是我所見的情狀?!眥1}在魯迅的雜文里,強烈的創作意識往往與作家私己的生存境遇密切地維聯在一起。之如魯迅將雜文視為“悲喜時節的歌哭一般,那時無非借此來釋憤抒情。”{2}一樣,魯迅對上海的認知也是建構在都市上海的實際體驗之上?!皩⑽宜龅降?,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眥3}在魯迅最初的視野里,上海是一片撓攘之地,一個混亂的又頗具“生氣”的城市。在致信廖立峨的書信中魯迅談論初到上海的體驗:“這里的情形,我覺得比廣州有趣一點,因為各式的人物較多,刊物也有各種,不像廣州那么單調。我初到時,報上便造謠言,說我要開書店了,因為上海人慣于用商人眼光看人。也有來請我去教國文的,但我沒有答應?!眥4}對于上海的“活氣”和熱鬧,魯迅在后來也有類似的說法:“為安閑計,住北平是不壞的,但因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幾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來此雖已十天,卻毫無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確有‘落伍’之懼。上海雖煩撓,但也別有生氣?!眥5}1933年致信姚克,表達對上海的復雜心態:“上海大風雨了幾天,三日前才放晴。我們都好的,雖然大抵覺得住得討厭,但有時也還高興。不過此地總不是能夠用功之地,做不出東西的。也想走開,但也想不出相宜的所在?!眥6}
以自己為軸心去審視周遭的世界,并將切近的生存境遇化作人生的書寫。這是魯迅上海時期雜文創作的一個基本特質。這樣的創作傾向一方面賦予了魯迅雜文鮮明的現實色彩,另一方面也影響著魯迅對上海的社會生活進行深入肌理的觀察和剖析。正如喬治布萊在《批評意識》中指出:“誰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感知到自己,就同時感知到一個獨特的宇宙?!眥7}在上海的鏡像描寫中,“魯迅對上海日常生活的復雜性有著鞭辟入里的觀察。這使他超然于北京與上海文人小圈子的敵對,也避開了已經形成的敘述形式(如茅盾所嘗試的那樣)所描摩的上海圖像。他的雜文是對日常世界的勾勒,而不是知識的概括。這標志著上海在非主流文學(minor literature)中的歷史性的出場?!眥8}日常生活中包含著豐富的經驗和文化資源,人生的莊嚴與瑣碎、詩意與庸碌等各種面相盡在其中。在中國傳統文學中,“日常生活”通常表現為兩種物質功能,“一方面,在其人文目的與社會現實嚴重對立的時候,退而成為某種詩意人生的象征;在另一方面,在個人入世之心正強,社會烏托邦高揚的時候,卻又成為某種桎梏理想、消磨壯志的象征,直接意指著庸俗化的現實人生狀態,乃至于被批評被揚棄?!眥9}眾所周知,魯迅寓居上海時期,除了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外,大部分時間在寓所,通過報章閱讀、書信、朋友之間的訪談建立著“公共空間”和“公共”的聯系,對上海最為直接的認識很大一部分是通過寓居的弄堂獲得的?!熬霸粕钐幨俏峒摇?,“景云里的二十三號前門,緊對著茅盾先生的后門”,許廣平深情回憶中的“景云里”位于上海橫濱路,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弄堂,也是魯迅、茅盾、周建人、馮雪峰、葉圣陶等進步文化人士居住過的地方。在茅盾的回憶中,景云里是這樣的一番天地:“景云里不是一個寫作的好環境。時值暑季,里內住戶,晚飯后便在門外乘涼,男女老少,笑聲哭聲,鬧成一片。與景云里我的家只有一墻之隔的大興坊的住戶,晚飯后也在門外打牌,忽而大笑,忽而爭吵,而不知何故,突然將牌在桌上用力一拍之聲,真有使人心驚肉跳之勢。這些躁雜的聲音,要到夜深才完全停止。這對于我,也還不妨,我是白天寫作的?!眥10}
日常生活的瑣屑、擾攘、嬉笑怒罵,以及不關乎國家大義的微乎其微,不可承受的生活表象一一呈現,這里不僅是魯迅的政治避難所,是魯迅與進步的文化人士邀約、會談、結下偉大友誼的地方,也是其思考現實中的中國、眼下的上海,縱橫思想、馳騁想象的地方。在魯迅的雜文創作中,對上海弄堂生活的觀察和體驗是魯迅關注上海、想象上海的基點,它近距離地濃縮了上海市民社會的百態人生,最大限度地包含著上海市民社會的日常性,言說著魯迅對上海的人生世相復雜的心態。在弄堂的聲息變化中,演繹著上海人基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變遷。
1933年9月,魯迅在《申報月刊》第二卷第九號發表《上海的兒童》,這是直接以上海的兒童為觀察視角的作品,失敗的教育造成失敗的人生,同時也人為性地造就劣等人性的產生。要么豪橫蠻強,要么畏葸不前,總之是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未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衣褲郎當,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一樣,不能醒目了”的兒童即出現在弄堂之中:“倘若走近住家的弄堂里,就看見便溺器,吃食擔,蒼蠅成群的在飛,孩子成隊的在鬧,有劇烈的搗亂,有發達的罵詈,真是一個亂哄哄的小世界?!眥11}在這里,弄堂世界構成了深刻的隱喻,深度地揭示了“新人物”及其兒孫“只顧現在,不想將來”的現實背景,在那個已然成為取消精神、囿限個性生長的環境里,是不可能產生生氣活潑、積極進取的健康人生的。相反,人淹沒在生活的細節當中,活潑的天性、旺盛的精力和情感、生命的明媚與絢爛,都固化在程式化的生活中,萎縮、不堪、無望。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離不開了一些什么?!眥12}在張愛玲的散文世界里,她是站在林立的“公寓”之上看上海,與上海的嘈雜世界保持著某種審美的距離,在上海生活的“現代質”中覓到詩意的人生,歆享平凡的哀樂。魯迅雖對上海都市生活沒有太多的好感,但多年的租界生活畢竟練敏了他的感覺,文字間自然流淌的是一個租界弄堂人的日常體驗和好惡。在《弄堂生意古今談》中就對一個閘北弄堂人叫賣零食的聲音進行描寫:
“薏米杏仁蓮心粥!”
“玫瑰白糖倫敦糕!”
“蝦肉餛飩面!”
“五香茶葉蛋!”
這是四五年前,閘北一帶弄堂內外叫賣零食的聲音,假使當時記錄了下來,從早到晚,恐怕總可以有二三十樣。……但對于靠筆墨為生的人們,卻有一點害處,假使你還沒有練到“心如古井”,就可以被鬧得整天整夜寫不出東西來。{13}
聲音隱含著城市所有的秘密,弄堂集散著混亂、無序、無層次的聲音,也昭示著熙熙攘攘的上海特有的生氣。這里不排除魯迅對這些叫賣聲欣悅的接受,但也透露著譏誚之意:花費那么大的氣力在精致上工夫,匯就“漂亮的口號”,正如京海派聯合之下的小品文,不配有好的命運。在弄堂生意今非昔比的嘆息中,魯迅慨嘆上海弄堂的蕭落和凋敝,對散溢在上海弄堂間“零零碎碎”的市民氣息以及嘈雜之聲也顯現著某種厭惡:“嚷嚷呢,自然仍舊是嚷嚷的,只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決不會停止的?!倍幸馕兜氖亲髡呤菍⑸虾E玫穆曧懪c上海人愛吃零食的嗜好,以及素有“養生之益”的小品文結合起來了,形成了一個上海人的生活倫理與文化倫理相銜接的鏈條。在這弄堂的聲響里,猶如擲石于水中擴展的漣漪一般,由里及外地擴散著它們的影響力,只有深入其間的人才能破譯其中的文化信息。
1935年,魯迅以阿金為題,寫了一篇小說式的雜文《阿金》。
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
她是一個女仆,上海叫娘姨,外國人叫阿媽,她的主人也正是外國人。
她有許多女朋友,天一晚,就陸續到她窗下來,“阿金,阿金!”的大聲的叫這樣的一直到半夜。她又好像頗有幾個姘頭;她曾在后門口宣布她的主張:弗軋姘頭,到上海來做啥呢?……
自有阿金以來,四周的空氣也變得擾動了,她就有這么大的力量。這種擾動,我的警告是毫無效驗的,她們連看也不對我看一看。有一回,鄰近的洋人說了幾句洋話,她們也不理;但那洋人就奔出來,用腳向各人亂踢,她們才逃散,會議也收了場。這踢的效力,大約保存了五六夜。{14}
對阿金,作者極其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既鄙視她的混亂和俗氣,又慨嘆阿金的氣度與靈活。這個善于興風作浪的在外國人家里幫傭的娘姨,潑辣而卑怯。敢于宣布主張,發動戰爭,但又怯于承擔責任,勢利、炫耀、肆意宣揚別人的隱私,以滿足自己的“表現欲”,又自輕自賤,在貶損別人的同時降低自己的人格。當自己的姘頭落難,投奔到她的時候。她則將門關上,拒之門外,一切以自己為中心,利益至上,表現的是為商業文化侵蝕的性愛觀。阿金絕不僅僅是一個為洋人幫傭的女仆,更是一個以功利為準則、使盡渾身解數討生活的上海人。阿金身上不僅體現了上海擾攘勢利的都市氣氛,也真切刻鏤了半殖民地都市造就了怎樣的城市品格。這正是魯迅20世紀30年代置身都市上海對洋場世相、弄堂生活長期觀察的結果,也是魯迅著力批判的“國民劣根性”的一種。
作為平凡市民庸常逼仄的生存狀態的縮影,弄堂視角的選擇,不僅有利于魯迅對都市上海具體的鏡像描寫,而且可以接近普通市民的生活和底層世界,展開對常態生活的近距離描寫,避免對都市上海浮光掠影般的模糊性描述。這些發生在上海弄堂里的人事,昭示著上海日常生活的普泛性,它像陽光、空氣和水一樣,無處不在。承載著上海文化的興衰際遇,也言說著20世紀30年代上海底層社會的基質和內涵。在魯迅筆下,紅頭阿三、吃白相飯的、上海的小癟三、弄堂早熟的少女、“懂洋話,近洋人”的西崽等均是穿梭來往上海弄堂世界的主角,他們畸情而實在,圓通靈活而無矯飾,令人嫌惡而又無可奈何,不僅完成了魯迅對上海殖民時代眾生形態的刻畫,而且在毀譽并交的心理體驗中,成就魯迅眼中和筆下的別樣的都市上海。從這個角度來看,“魯迅的雜文不是個人靈感的神圣產物,喪失了那種幽深的、神秘的氣息。然而魯迅的雜文實質上潛入了現代都市生活的靈魂,把握了這個時間和物象所構成的世界的矛盾和張力,表現了‘現代’生活的不連續性和斷裂的特點。魯迅利用雜文這種快速‘攝影’的方法去展現現代生活矛盾的本質?!眥15}
基金項目:本論文是遼寧省教育廳項目《都市語境與魯迅創作的關聯研究》(項目號:W201010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丁穎,大連民族學院文法學院講師,吉林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1} 魯迅:《華蓋集續編·新的薔薇——然而還是無花的》,《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頁。
{2}{3} 魯迅:《華蓋集續編·小引》,《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3頁。
{4}魯迅:《書信·271021·致廖立峨》,《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87頁。
{5} 魯迅:《兩地書·北平-上海》,《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頁。
{6} 魯迅:《書信·331002·致姚克》,《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頁。
{7}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74頁。
{8} 張旭東:《上海的意象:城市偶像批判與現代神話的消解》,《文學評論》,2002年第5期,第96頁。
{9} 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意消解》,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頁。
{10} 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
{11} 魯迅:《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65頁。
{12}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流言》,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頁。
{13}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弄堂生意古今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8頁。
{14} 魯迅:《且介亭雜文·阿金》,《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8頁-第199頁。
{15} 曠新年:《革命文學:1928年》,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