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明清之際 自飾 求名之心 吳偉業
摘 要:明清之際的詩歌創作,不管是在“貳臣”詩人還是遺民詩人那里,普遍存在一種自飾的傾向。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吳偉業為例,論者大都認為其仕清后的“心史”創作是痛苦、愧悔心態的真實寫照,但筆者認為其中有真實的一面,也有修飾表演的一面,暗藏著剖白心跡、開脫失節罪責以冀后人同情諒解的求名之心。文章即以吳氏為個例,辨析明清之際詩歌創作的這種自飾傾向及成因,并進而探討由此引發的理論問題。
明清之際的詩歌創作,不管是在“貳臣”詩人那里如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曹溶等,還是在許多遺民詩人那里如顧炎武、王時敏、冒襄、余懷等,普遍存在一種自飾傾向,其中吳偉業的“心史”創作最具代表性。本文即以吳氏為個例來辨析這種創作傾向及成因,并進而探討由此引發的詩歌理論問題。
吳偉業作為“貳臣”,之所以能贏得當時及后世的寬容諒解,其“心史”無疑起了關鍵作用。清人如管世銘、趙翼、陳康祺等都是按照其“心史”所寫心跡來理解、原諒他的,目前學界也大都認同這一觀點(少數學者已論及吳偉業詩歌創作并非完全是真實處境和心態的流露,如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中的相關章節,但主要是從“自贖”的角度來理解,尚未論述其自飾的一面)。但筆者認為,其詩中的愧悔之情有真實的一面,也有自我修飾的一面,兩種傾向互相結合,潛藏著剖白心跡、開脫失節罪責以冀后人同情諒解的求名之心。下面即大體按照創作時間的先后從三個方面予以辨析:
首先,在吳偉業大量“心史”作品中,最經常被用來說明其自責懺悔心態的是其在赴召北上途中寫下的《過淮陰有感》二首:
落木淮南雁影高,孤城殘日亂蓬蒿。天邊故舊愁聞笛,市上兒童笑帶刀。世事真成《反招隱》,吾徒何處續《離騷》。昔人一飯猶思報,廿載恩深感二毛。
登高悵望八公山,琪樹丹崖未可攀。莫想《陰符》遇黃石,好將《鴻寶》駐朱顏。浮生所欠止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第一首先寫淮陰城在詩人眼里荒涼的景象:落木、雁影、殘日、蓬蒿……以渲染凄苦悲涼的心境,為全詩定下了感情基調。接著連用向秀聞笛和韓信胯下之辱兩個典故,抒發懷念故友的凄惻情懷和被人誤解的內心痛苦,說明赴召實非本愿,而是有萬千難言的苦衷。然后慨嘆道:如此世事只能如《反招隱》詩所言“大隱隱朝市”,我輩于何處續寫《離騷》以抒忠君愛國之情呢!將仕清解釋為迫不得已的“大隱”,進而表明“身”雖赴召,而“心”實與壯烈殉難的故人一樣忠于故國。在做了這樣一翻表白解釋后,又對自己的赴召之舉痛加鞭笞:“昔人一飯猶思報,廿載恩深感二毛。”昔人韓信對漂母一飯之恩猶思報答,如今自己已滿頭斑白,竟還要背叛先皇二十年的深恩!自責之情可謂痛徹心扉,但這還不夠,接下來第二首更加痛不欲生地詛咒自己“浮生所欠止一死”,發出“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這樣撕心裂肺、悔恨交加的哀號,確如程穆衡所言:“君子讀其二詩者,宜乎涕淚盈襟,哀思郁亂矣。”{1}向讀者展示了一顆在外力摧殘下痛苦滴血的心。悔恨痛苦固然是吳偉業不得已赴召時的真實感受,但如此痛不欲生的表達,則顯系經過了修飾夸張。若此時詩人真如詩歌所言自恨不死,完全可以就此歸鄉。可是他并不采取這種有可能付出生命代價的行動,而是已然準備屈節。事實上,吳偉業雖不愿仕清,也為此做過努力,但并無以身相殉的決心,這從其辭薦書、辭薦詩便可看出,這些詩、信只是可憐巴巴地哀求對方成全自己,如“素嬰痼疾,萬難服官……伏祈祖臺將病苦實情詳列到部……”(《辭薦揭》);“膏盲沉痼,萬難上道……為此懇陳,萬祈垂鑒。”(《上馬制府書》)……絲毫沒有顧炎武等遺民那種以死相拒的決心。(顧炎武辭薦書如《與葉 書》:“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記與孝感熊先生語》:“余答以果有此舉,不為介推之逃,則為屈原之死矣。”)所以在寫下這兩首刻骨懺悔的詩歌之后,他還繼續寫了《將至京師寄當事諸老四首》,乞求當政者“白衣宣至白衣還”,語氣軟弱,措辭委婉,表現出既不愿仕清又怕治罪的微妙心理。顯然,事實真相是吳偉業根本做不到以生命捍衛氣節,面對征召根本沒有“非死則逃”的勇氣。{2}這里并非苛責詩人未能堅守名節,只是想說明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他更看重的是個體生命。在選擇了生命之后,當然也會為失節痛苦愧悔,但并不像詩歌所言如此痛不欲生,否則就無法解釋上述言行不符的事實。可見,詩歌所寫并非完全是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一半是真,一半卻是經過修飾后表演給人看的。
展示痛苦、拷問靈魂正是吳偉業“心史”創作的主旋律,從被征召之日起,到生命最后一刻止,在其后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反復回響:
征車何用急,慚愧是無能。(《旅泊書懷》)
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從之愧青史。(《遣悶六首》之三)
萬事愁何益,浮名悔已遲。(《病中別孚令弟十首》其六)
反復不斷地訴說慚愧與懺悔,卻并不為此采取任何實際行動,而是仍然繼續屈節仕清,繼續“草間偷活”(《賀新郎#8226;病中有感》)。顯然,此種抒寫有著自覺的自飾傾向。
其次,反復傾吐希望歸隱的本愿是吳偉業“心史”創作的另一個主題:
故園先業在,多難幾時歸。(《送湘陰沈旭輪謫判深州四首》之四)
東莊租茍足,修葺好歸家。(《再寄三弟二首》其二)
待余同拂衣,徐理歸田計。(《贈家侍御雪航》)
與違心仕清的心態一致,吳偉業確有歸隱之愿,但事實表明同樣無詩歌所言拂衣而歸的勇氣,而是一直等到有了合理理由(丁母憂)后才安全歸鄉。當他因此受人責備時,辯解道:“卿言仍復佳,我命有所制。總未涉世深,止知乞身易。……人生厭束縛,擺落須才氣。……遜子十輩才,焉能一官棄。”(《送何省齋》)滿腹委屈地訴說不能斷然歸隱的苦衷:沒有足夠的才智擺脫清政府的控制。詩歌還為此作了各種各樣的解釋:
但若盤桓便見收,詔書趨迫敢淹留?(《寄房師周芮公先生四首》)
群公方見推,雅志安得遂。(《贈家侍御雪航》)
人生豈不由時命……我因親在何敢死!(《遣悶六首》之三)
天意不我從,世網將人驅。(《礬青湖》)
“群公”到皇上的驅迫,忠孝之沖突,時命之不諧,天意之不從……這些外在原因的確客觀存在,但絕非決定因素,行為的最終決定者只能是本人。譬如其房師周廷 ,同樣官高名大,且與之同時被征,卻能冒著生命危險斷然拒絕。吳偉業在《寄房師周芮公先生四首》詩序中也曾羨慕地說:“師以同征,獨得不至”,而他本人卻做不到。說到底,還是因為怕殺頭,但對此詩歌卻從不提及。很明顯,這些反反復復地表白與辯解,固然有真情的流露,但某種程度上也是為獲得他人諒解而作的自我開脫和掩飾。
最后,再來看《臨終詩四首》,為其贏得后人諒解做出巨大貢獻的又一組“傳心”名篇:
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豈有才名比照鄰,發狂惡疾總傷情。丈夫遭際須身受,留取軒渠付后生。
胸中惡氣久漫漫,觸事難平任結蟠。塊壘怎消醫怎識,惟將痛苦付 瀾。
奸黨刊章謗告天,事成糜爛豈徒然。圣朝反坐無冤獄,縱死深恩荷保全。
首先對自己痛失名節、愧對君親的“罪孽”進行無情地揭露與鞭撻,對自己“忍死偷生”二十余年的生命歷程做出“總比鴻毛也不如”的徹底否定。接著在第二、第三首中剖露二十余年來的心靈痛苦、胸中塊壘。在生命最后時刻反省自己的一生,當然不可能沒有真情的流露,正因有真情才會如此感人肺腑,但仔細尋味,其中仍潛藏著比宣泄痛苦、記錄真實心跡更深的用心。大約與此同時,吳偉業在給兒子的遺書《與子 疏》中詳細敘述了自己的“一生遭際”,自言寫作用意云:“歲月日更,兒子又小,恐無人識吾前事者,故書其大略,明吾為天下大苦人。”顯然他并不真心以為自己一生“總比鴻毛也不如”,否則其“前事”還有什么“恐無人識”的呢?所以,詩歌所寫情感并非完全屬實。那么他究竟想讓后人知道什么呢?即不幸遭際背后的苦衷——“吾為天下大苦人”,而詩歌正是展示內心苦衷的主要手段。對此,他留給兒子的口頭遺囑說得更明白:“吾詩雖不足以傳遠,而是中之用心良苦,后世讀吾詩而能知吾心,則吾不死矣。”{3}若“心”不被后世理解,那才真得“總比鴻毛也不如”。所以,詩歌所寫之“心”還經過了“用心良苦”的修飾表演,目的是希望后世諒解。這種微妙的創作動機,通過組詩最后一首也可略窺一二:詩歌對清朝“圣朝反坐無冤獄,縱死深恩荷保全”的歌頌與感激,與前面所寫后悔仕清的情感顯然矛盾,因為對失節仕清如此愧悔,順理成章的結論應該是對清朝的仇恨。但對詩禍、史禍尤其是陸鑾告訐(“奸黨刊章謗告天”即指此事)心存余悸的吳偉業非常清楚,一旦引起清廷的懷疑不滿,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在詩的最后又竭力掩飾自己的不滿。這種矛盾心態表明,吳偉業寫詩時是有所擔憂顧慮的。盡管害怕遺害身后,但還是要將這種懺悔、痛苦寫出來,說明他對這種情感之表現非常重視,絕不僅僅為了宣泄痛苦、記錄心史,更是為了展示給后人看。
綜上,吳偉業“心史”總體來說是真實的,那就是他讓后世看到了一位真實的“大苦人”,但“大苦人”的“苦衷”卻是軟弱之志與失節之痛所導致的心靈折磨,而之所以要將此種心靈折磨暴露給人,則是其強烈的求名之心所左右的,有為挽回“貳臣”形象而自飾的傾向。
這種自飾的創作傾向,在明清之際另外許多詩人那里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譬如主動降清的龔鼎孳,也時時在創作中展示故國之思、失身之悔,如《如農將返真州,以詩見貽,和答二首》:
天涯羈鳥共晨風,送客愁多較送窮。黃葉夢寒如塞北,黑頭人在愧江東。九關豺虎今何往?一別河山事不同。執手小橋君記否?幾年衰草暮云中。
面對明朝時的同事兼詩友、著名遺民姜 ,詩寫得很機智,既深情地懷念往昔,自慚形穢,又用一句“天涯羈鳥共晨風”將雙方都說成羈旅之人,表明大家都身不由己。又如《游子歲晏,冰雪載涂……為賦反乞食詩用淵明原韻》其五:“貧賤豈不貴,恨吾離去之。”《胡彥遠歸武林,吳梅村、紀伯紫各有詩贈別,漫步原韻二首》其二:“太息平生心,艱難頓成負。”以及《老友閻古古重逢都下感賦》《和答黃美中寄懷》《秋懷詩二十首和李舒章韻》《上巳將過金陵》等{4},向后人表白心跡的用意十分明顯。他在給吳偉業的信中就曾明確表示:“空言一線,猶冀后世原心。”{5}又如錢謙益,參與了東南遺民的密謀抗清活動,晚年便自覺將這些活動寫進詩里,《投筆集》一百零八首詩即寫此內容,其中有一百零四首次杜甫《秋興八首》之韻,明確以“詩史”自任:“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6}他當然知道泄露這種“反叛”行為會有什么危險,故為了掩清人耳目,詩寫得曲折隱晦,但仔細推敲,又足以看出其抗清行動與志向,明顯體現了欲圖“晚蓋”{7}的心理動機。且不說這些“貳臣”,即使許多勇于以生命捍衛氣節的遺民也不例外,譬如顧炎武,王冀民先生就曾提出質疑:“亭林緬懷唐、桂,為何終生未作西南之游?志存恢復,為何未見密謀抗清之實據?人皆謂亭林剛嚴方正,為何常與清朝官員往還?深惡降臣,為何仍交史庶常與程工部?鴻博既舉,為何特恕潘、李且不廢《廣師》?至于責人堅守志節,而己則剪發易服;避用清朔,而仍用康熙年號,尤不可解。”{8}這種言行不一的矛盾絕非“集夷清、惠和于一身”所能解釋,為留給后人一個完美的遺民形象,其詩歌創作同樣有自飾傾向。
那么導致他們詩歌創作自飾的原因是什么呢?首先,中國傳統以氣節區分君子、小人之論人標準的影響。以儒家倫理思想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向來嚴于君子、小人之辨。在此論人標準中,忠孝節義等倫理道德價值,被強調到遠遠超越了人的生命本身,如孔子云:“仁人志士,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9}朱熹進而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10}吳偉業等明清之際的士人飽受正統文化熏陶,倫理思想根深蒂固。按照他們的道德信仰,“君子”身遭易代,“死社稷”、“君亡與亡”應是天經地義的選擇,其次也要堅守遺民志節、自外于新朝,更何況明清易代不同于尋常的改朝換代,而是“以夷變夏”!故明清之際對士人節操的要求尤其嚴格。不僅“貳臣”遭人唾棄,即使不仕清朝的遺民也動輒遭受非議,他們的一言一行如衣冠、交接、行為方式等皆被視為節操所關。在如此嚴格的論人標準面前,不僅吳偉業、錢謙益、龔鼎孳、李雯等“貳臣”,受到個人良心與社會輿論的雙重譴責,為開脫罪責而以詩自飾,即使顧炎武、黃宗羲、冒襄、王時敏等聲名卓著的遺民,也往往難以自安,因為現實中他們也做不到完全踐履這些瑣細、嚴格甚至苛刻的道德律條。譬如顧炎武就曾多次流露對“清議”、“評論”的顧慮:《與潘次耕札》關心地詢問自己被薦舉之事:“得超然免于評論否?”《與原一公肅兩甥》:“……若欲我一見當事,必謗議喧騰,稚 之移文,不旬日而至于幾案矣。”《與李子德》為被強行薦舉的李天生出主意:“鴻都待制,似不能辭,然陳情一表,迫切呼號,必不可已;即其不伸,亦足以明夙心而謝浮議,老夫 者此也。”{11}可見亭林先生對當時輿論的畏懼,其言行舉動某種程度上其實是為了塞“浮議、“謗議”而“明夙心”。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他為何會有前述言行不一的矛盾,為何晚年手訂詩文時,將與貳臣曹溶、孫承澤往來的有關作品全部剔出了。正是這種苛刻的論人標準,導致了吳偉業等人肉體與靈魂的分裂,促成了自飾的創作傾向。
其次,知人論世批評觀的影響。傳統知人論世批評,“文”與“人”總是一致的,認為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文”,即所謂“文如其人”。但像吳偉業等人一樣,誰都不愿在詩文中留下不光彩的形象,所以事實上“文不如其人”的情況屢有發生,元好問早已指出:“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仍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12}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文如其人”的批評原則是否還適用呢?吳偉業給出的解決方法是,將“人”的表面行為與“本心”(或稱“本志”)區分開來,賦予“知人”以知“心”的內涵,主張“知人”要透過詩人表面行為而探尋“本心”。如《宋轅生詩序》論楊維楨、袁凱,《余澹生海月集序》論謝靈運,《戴滄州定園詩序》論戴滄州,均將詩人在現實中的實際行為視為迫不得已或憤激而為的表面行為,而詩歌所寫情感才是真實心跡(關于吳偉業知人論世觀新內涵,參見筆者《明清之際“詩史”觀的新進展——吳偉業知人論世觀內涵新探》,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與表面行為相比,真實心跡當然更能代表此“人”,于是“人如其文”便轉化成了“‘心’如其文”,“人”與“文”不一致的問題迎刃而解,并從理論上為自飾提供了依據。
這種自飾的創作傾向與“‘心’如其文”的詩學主張說明,吳偉業等明清之際的文人并未接受晚明以來以“真”為美的文學思想。學界所謂晚明性靈文學思潮,從徐渭、李贄到公安派,再到竟陵派,都以“真”作為衡量文學的首要標準,主張詩文真實地表現自我而反對修飾。明清之際,繼承此種文學思想的張岱甚至以“癖”、以“疵”為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13}認為一個人有“癖”、有“疵”才見出其有深情、有真氣。“以疵為美,實際上便是以真為美,而這種美實際上便是以不完善為美。”{14}正是基于這樣的文學觀,他在詩文創作中毫不諱言自己的缺陷。如《自為墓志銘》總結自身各種各樣的“癖錯”:有“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的癖好,有“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的“七不可解”,坦言自己在明亡后“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寫得何等真實!{15}投身于明史事業、始終堅守遺民志節而不仕新朝的張岱,完全可以像顧炎武等遺民那樣以氣節高自標榜,可是他并不這樣做,而是坦然承認未能殉國是因為“忠臣邪怕痛”。而如前所述,吳偉業為失節做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卻從不說怕殺頭這一根本原因,自飾傾向可謂一目了然。但在明清之際,像張岱這樣追求真實表現自我的創作并不多見,以“真”為美的性靈文學思想顯然已非詩學主流,而代之以自飾的創作傾向。
總之,在明清易代之際,個人命運的確往往身不由己。因此,受傳統論人標準和知人論世批評觀的影響,出于求名之心,很多詩人有自飾的創作傾向:失節者努力開脫罪責而剖白“本心”,守節者亦時常標榜氣節而掩飾過失,從而成功傳達了委曲襞積的微妙心態,開拓了詩歌這一文體的表現功能。
作者簡介:張金環,文學博士,中國石油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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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晦庵集[M].卷二十六《與陳師中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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