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蕭軍 土匪 地域 文化
摘 要:中國現代作家蕭軍寫的小說《第三代人》,取材于作家的故鄉遼西山區農民的生活,作品真實而疊形象地再現歷史環境和歷史環境中的“土匪”活動,它不僅揭示了真實的歷史,而且揭示了遼寧綠林文化的歷史,再現了一個時期遼寧農村社會生活和豐贍的歷史內涵。
作為一位遼寧籍作家,蕭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確實具有一種獨一無二的言說價值。這種價值不僅體現在他所呈現的與中國現代文學史總體架構中“中國偉大的戰爭小說”{1}的獨特文本,而且更直接地從他卓爾不群的小說寫作姿態上標示出來一種綠林文化。蕭軍的文學命運近于傳奇。他來自社會底層——幾乎是一片文化荒漠的窮鄉僻壤,自幼向往綠林生涯,以當兵或當土匪為理想職業,剛剛十八歲就投身軍旅。東北淪陷卻報國無門,他流落到哈爾濱被迫脫下軍衣賣文糊口,不久流亡關內又雄赳赳闖進上海文壇,成為20世紀30年代引人注目的文壇新星。
當然,問題還有更復雜的一面。蕭軍與綠林文化的聯系本身并非單一的性質,又使他深感自己是一位英雄式的人物。從蕭軍描繪自己的童年環境就可以看出:“他們鼓勵著孩子們大膽,鼓勵著孩子們蔑視任何秩序和成規……他們崇拜勇力……他們總企盼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成為一個非凡的轟天動地的能夠高臨萬人的‘英雄’!不管這英雄是怎樣獲得來的。”{2}蕭軍的這一從徹底的文化變革出發對自身文化的認定,恰恰更進一步證明了他與土匪的固有聯系。但是,這種聯系在蕭軍身上,主導因素無疑是積極的。這正是蕭軍較之同時代的作家,能夠在歷史動蕩歲月成為特立獨行的作家的重要原因。
蕭軍在《第三代人》中建構了具有形而上色彩的“土匪”文化譜系。他對存在的言說很大程度上又讓我們重溫了那種我們時代已久違了的對于“土匪”的詮釋。蕭軍建立在切實人生體驗之上的文學觀,以及他的“土匪氣”,在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長河中,重新梳理出他本人和作品與地域文化的關系,其研究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而一旦進入蕭軍小說的文本世界和蕭軍的人生歷程,我們會發現所謂“土匪氣”在他這里是純粹形而上的,他有著立體的多重的豐富層面和表現形態,我們可從下述幾個層次進行具體的考察。
一、土匪身份的認同
讀蕭軍的回憶文章,我們首先遭遇的就是他心靈的直白,說出自己與“土匪”的關系。無論是回答友人提問,還是回憶文章,“土匪”一詞都是他在不同時空中的關鍵詞。而對蕭軍來說,“土匪”顯然正是他用以反映作品人物性格和自己人格的粗獷的一個特殊的視角。某種意義上,對于“土匪”的反復言說也正是他所有小說人物性格的一個貫穿主題。一位著名學者就曾準確地用“土匪”來概括蕭軍小說的精神線索,并把“土匪”命名為蕭軍小說的第一“主題詞”?!八髞韰④?,也可以說是延續他成為武術英雄的人生抱負。他所謂的‘土匪精神’,仍然是他的人生特征;到他后來放下槍桿子,拿起筆桿子,這又成了他的文學作品的特征。”{3}而從蕭軍創作的作品中我們還發現,“土匪”也并不僅是指他小說的文本狀態,而且也正是他激情寫作和人生方式的直接體現。
1908年我在滿洲一個不太小,但離最近的城市差不多七十里山路的鄉村出生。那里住的人包括農民、工匠、獵人、士兵,還有“韃子”,即土匪……除了參軍之外,我曾經做過流浪漢、秘書、那種在露天市場忘命表演的職業拳師的學徒、侍應,以及在一間豆廠推磨石等類似工作。我的志愿是成為“韃子”,雖然沒能實現,而我現在正在寫小說,但我仍然珍惜這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夠實現。{4}
在這種情況下,蕭軍和他筆下的“土匪”就具有了特定的親和性、同構性與互文性。也就是說,現實世界中的蕭軍與文本世界中的那個蕭軍的創造人物在“土匪”的語境中就具有了互為闡釋的生命關系。正因為如此,“土匪”這個帶有地域特色的“話語”呈現在蕭軍的文學文本和回憶錄中,就有了中國此前的各種“土匪”文本所未曾有過的那種體驗性與生命意味。蕭軍對于“土匪”的言說本質上把它融進了生存主體的生命體驗和感覺態度,并在對特定的“土匪”個體的塑造中真正凸現了“土匪”的形象價值。在此意義上,蕭軍可以說是中國現代作家中一位唯一的“土匪”和講述者。卓爾不群的“土匪”形象的影響對于中國現代文學有著特殊的貢獻。而對于“土匪”形象的解構以及對于“土匪”形象的注目也顯然正是蕭軍提示給我們的兩把打開他文本世界的鑰匙。
“土匪”在蕭軍的小說中還是一種生存狀態,一個歷史命運的一個側面。在長篇《第三代人》中,蕭軍對東北農民的生活命運展開了更全面深入的描寫。這部作品取材于作者的家鄉遼西山區農民的生活。參照蕭軍的回憶錄《我的童年》所提供的史料,《第三代人》所描寫的人物與故事,同作者童年時代的生活見聞有密切的關系。作品以凌河村的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沖突為主線,寫出了農民對于生活道路的尋求。和中篇小說《鰥夫》顯然不同,《第三代人》主要寫的是農民中的“強者”——起來反抗的農民。寫他們不屈服于地主階級的壓迫;寫他們上山為匪——當胡子,同地主斗爭。
小說中對于羊角山的幾茬胡子首領——海交、半截塔、劉元等人的形象描寫,也著重寫出了雖已脫離農民的正常生活,成為出沒山林的強人,卻又未失去農民的純樸。他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綠林豪杰的傳奇色彩,而是同農民一樣艱難,“如今的強盜,連吃一頓飽飯也不容易了!”在胡子群里混了大半生的半截塔,他最大的幻想是:“應該有個家,老婆丑一點不要緊,只要她能生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她能對我知疼知熱的……”這同普通農民對于生活的向往是一樣,半截塔雖身為胡子首領,他所眷戀的只不過是已經失去了平靜安樂的農家生活。青年的劉元,本來是賭輸了錢被他父親逼上山的。他在胡子中是個有著堅毅的性格、好勇善斗的首領,但仍未失其農民的本色,他內心深處懷有強烈的鄉土眷戀。作品中描寫他雖然上山日久,但“他的心卻一刻也不能和這‘人間’絕了牽連!……他還和一般農民一樣,擔心著季節,擔心著不適宜的風風雨雨,以至于撒種和收成……每天幾乎一千遍轉走在他記憶里的是那凌河村夏天寧靜的夜晚,經過洗浴似的清晨……孩子時候的游戲和伙伴,慈心的媽媽和妹妹們?!倍鴱乃麑ψ呱涎蚪巧降拇淦恋木粗亍埲呐畠旱膼矍?,也表現出他仍然是一個純樸的農民。
小說《第三代人》是東北的史詩。它以蕭軍出生地遼寧的生活為緯,以地主、農民、土匪爭斗時代為經。蕭軍原沒打算寫主題小說,相反的,他是以自己的家庭經歷為藍本,編出一套故事情節,才有了土匪作亂、農民生活困難,以及因此而引起的一連串沖突的主題。他耐心地處理這些經歷,為小說中的重大情節打下基礎。讀者看這部小說時,透過作者生動的描述,不斷接觸到東北的鄉村,方言的巧妙運用,以及他對日寇占領了的家鄉同胞所懷的深沉情感,不但賦予讀者真實感,也使這本書充滿生命活力。即使對東北陌生的讀者,看了也會覺得那片土地與我們距離很近,富有親切感。因此,我們看到蕭軍在書中對土匪生涯頗有頌揚之意,不知不覺中更增強了過去一般人對東北的印象。但另一方面,“土匪”的主人公又往往在體味艱苦之際也同時獲得了生存的勇氣。此情此景的“土匪”也就不僅給人以霸氣感,而且更充滿了一種生存悲壯了。
二、綠林文化的承傳
如果說綠林文化在蕭軍人生境遇和小說中是一種彌漫性的存在的話,那么,土匪文化的歷史承傳關系在他的人生境遇和小說中相隨相依的是一種更本質的生存狀態。當然,“土匪”在蕭軍的人生境遇和小說中也是雙重所指的。一方面,它對應于作家生活的境遇現實,另一方面,它又指向東北農民的生活和斗爭。走進蕭軍的人生和小說文本,我們會發現他所營構和表現的“土匪”是來自家鄉歷史上土匪生活狀態的直接注解和顯在表征。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土匪活動是遍及全中國的一種常見現象,在蕭軍所生活的那個動亂時期里,尤其如此??墒?,東北地處邊疆,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澳切┰谛碌貐^擅自占有土地又與當地官員或居民不合的人,那些因圖謀侵占地方利益而被趕走的人,常常成為逃犯。滿蒙地區自發的拓荒史是與土匪活動史緊密交織`在一起的。拓荒者往往就是那些來來去去的擅自占地者、流浪漢或逃犯?!兵f片也常與土匪活動緊密聯系在一起,在開發東北各省的過程中起了作用。這些土匪群在東北所建立的村莊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多。因此,不必把蕭軍想當土匪一事,與中國其他地區由于搶掠為匪相提并論。在東北,土匪俗稱“紅胡子”。時常享有民眾相當廣泛的支持。他們的聲望大概至少不亞于正規軍的小分隊?!督鷸|北人民革命運動史》一書以贊同的口吻引用了一首民謠:“賊至則民為饋送飲食,兵至則妄指歧途?!眥5}但一般說來,在中國,也像其他國家一樣,土匪畢竟是土匪。他們以偷襲、搶劫和殺害富人為生,那些富人也許是地主、高利貸者、商人,或者是他們的對手——更厲害的土匪。但他們有時也搶掠整個村莊或城鎮、販賣鴉片、綁架過路人或富人,以此勒索贖金。
蕭軍出生于1908年,童年是在家鄉度過的。這正是遼西,也是整個遼寧最動亂的年代,清王朝走向滅亡,民國雖立而東北成了軍閥割據的天下。日本帝國主義也乘機大肆侵略。社會動亂,土匪蜂起,遼河兩岸滿布胡子的團伙。遼西土瘠民貧,山民們的強悍這時便以被歷史扭曲的形式表現出來——紛紛上山當胡子。“胡帥”張作霖手下一員大將張作相就是胡子出身的遼西人,這被山民們視為榮耀。蕭軍在《我的童年》中生動地展示了遼西的社會生態。山民尚武成風,以“培養賊子使人怕,不養呆子使人罵”為人生信條,鼓勵兒女大膽冒險;青少年們也樂于使槍弄刀,以當兵當胡子為謀生和求發達的人生之路。蕭軍的家族本屬農民兼手藝人,經營過木工作坊。但社會的動蕩使人難于樂來安居。他父親破產后進了軍營,二叔上山當胡子,三叔十八歲外出當兵(“九一八”事變后他們兄弟三人都回故鄉參加了抗日義勇軍)……蕭軍六歲被送入學校,因為常常逃學他父親狠狠打他,他還是寧愿放豬也不愿讀書,又神往于冒險生涯,想跟二叔上山……蕭軍晚年回憶說:“可能自幼不知不覺地就被‘匪氣’所熏陶著了?!眥6}
蕭軍在長篇小說《第三代人》中寫胡子的生活便不帶任何浪漫色彩。但是,上山當胡子或進軍營當兵,這種生命的冒險畢竟是一種自由的選擇,總比那種汗滴禾下土也未必有收成或未必能享受自己的收成的農民生活要動人。遼西的山風喚醒了蕭軍與生俱來的選擇意識。他一定要選擇一種能生存下去并能強大自己生命意志的生活方式。從這一點來看,他在哈爾濱轉向文學求生與他當初走進軍營是一脈相承的,也與當時東北土匪的動向一致。“九一八”之后,許多胡子的團伙和軍閥的部下將槍口轉向侵略者,成了風云一時的抗日英雄。蕭軍來到哈爾濱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暴風雨中的芭蕾》是揭露日本侵略者在沈陽的暴行的。他在以文學求生存時傳達了東北民眾抗爭的心聲。蕭軍從事文學的內在驅動力也在這里。
三、“綠林”文化的內涵
然而,在我看來,不管是對土匪身份的認同還是對土匪文化的承傳,其本質仍是一個歷史上的怪胎,對于歷史,對于“土匪”的言說實際上是蕭軍人生境遇生存痛楚和生存困境的最本質的表現形態。而蕭軍的小說對于“土匪”的表現可以說正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首先,綠林文化貫穿在蕭軍文學作品之中,這極有可能與他在寫小說之前那段“土匪夢”有某種程度的關系。
小說《第三代人》以20世紀20年代前發生在遼寧省錦縣凌河村和吉林省長春市為中心的東北城鄉社會和人民生活為背景,積聚著蕭軍個人的生活體驗和對社會人生的觀察,反映了階級的對抗和下層勞動人民的痛苦生活。在這篇小說中,蕭軍顯示了他感性地營構“土匪”語境的獨特才能,凌河村的貧苦農民們受官府、地主的剝削壓迫,不得不破產、逃亡。劉元等青年農民被逼上山當“胡子”(土匪),楊洛中為保全身家性命和萬貫家財,強迫村民為他看家護院,致使農田瀕于荒蕪。農民井泉龍稍有反抗,就被楊洛中害死。劉元等人為給死難的鄉親報仇,在楊洛中過生日時襲擊了凌河村,焚燒了楊家部分房屋,抓走了楊洛中的二兒子楊承德。過去被楊洛中迫害的汪大辮子和林青也先后出獄,因無法在村里立足,流落到了長春,在同樣骯臟的都市里苦苦掙扎,泯滅了他們善良的本性。蕭軍在小說中刻畫了上流社會的兇殘、狡詐、虛偽和荒淫無恥,以及下層民眾的苦難掙扎、鋌而走險和四方流徙。這里包蘊著蕭軍對苦難的無奈,從中也可以見出蕭軍對我們民族命運的深切關懷,對民族苦難的體察,對民族拯救的焦慮。他通過撼人心魂的藝術描寫,揭示了“官逼民反”的社會根源。作家展示了不同階層的眾多人物,有農民、獵戶、土匪、工人、教員、藝人、商人、妓女、中外流浪者、外國傳教士、官僚、軍閥、工廠主,等等,深入挖掘了生活的本質,透視和剖析了中華民族的靈魂,在海交、井泉龍、林青、劉元、翠屏等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奮起反抗,無疑傳達的是中華民族靈魂中堅忍頑強的精神的象征,同時通過汪大辮子的形象,展示了一個病態、畸形的文化象征體,反映了封建思想和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對國民靈魂的腐蝕與束縛?!兜谌恕肥菍γ駠跄赀|寧和東北歷史、社會、人生的高度藝術概括。
蕭軍因其粗獷豪放的東北風格,為中國現代文壇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文學內容和表現形式。蕭軍在他的小說中所致力的就是這種“本源”與“真相”的抒寫,他無意于單純“解構”或“建構”某種“本真土匪”,而試圖在對土匪的歷史境遇中進行雙重闡釋。所以蕭軍用這種歷史的眼光,化為一種精神的象征,化為一種又出其外的胸懷,用歷史的識見就必然要表現為宏大主題。
蕭軍的人生經歷和對作品《第三代人》的文學社會化以及綠林文化的把握,成為開釋遼寧人特別是遼寧綠林文化內涵的鑰匙,或者就是提供了遼寧地域文化的導游圖。在他的作品里,任何一次如身臨其境可感可觸的“土匪”活動的畫面,都可以不夸張地說透露著遼寧人的文化心理的靈犀。這種文化心理的發現在蕭軍的人生自述和小說人物身上表現得更集中更強烈也更鮮明。蕭軍那毋庸置疑的藝術實踐,為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注入了濃濃的血液和新的動力。
《第三代人》是一部富于哲學意味和時代精神的史詩,它已鐫刻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其“土匪”形象永遠地具有活的生命和靈魂。
作者簡介:程義偉,遼寧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
{1}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第195頁。
{2} 蕭軍:《我的生涯》,周立波在《蕭軍思想分析》一文中引用,見《周立波選集》,第262頁。
{3} 李歐梵:《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
{4} 李歐梵:《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29頁。
{5} 中國社會科學院吉林省分院歷史所與吉林師大歷史系合編;《近代東北人民革命運動史》,長春出版社,1960年版,第144頁。
{6} 蕭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黑龍江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