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搜神記 精怪形象 本我
摘 要:《搜神記》中一些精怪形象反映了人內心的渴望,象征著人的“本我”。男性和女性因為社會地位的不同對象征“本我”的精怪持不同態度,精怪的結局反映出“本我”與社會對抗必然慘敗的結局。
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認為,人格分為三個層次,即本我、自我、超我。其中本我不受理性、社會習俗等一切外在因素的約束,僅受自然規律的支配,遵循快樂原則行事。在文明社會中,人的本我始終被自我和超我控制。中國的傳統社會強調個人意愿服從家族和社會的需要,本我被壓抑得尤其嚴重。但是,在一些特定的時期,本我也會以某種變形的形態,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例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中的一些精怪形象就反映了人們內心的渴望,即人的“本我”。本文即以《搜神記》中四個典型故事為例,說明這個問題。
一、虞定國:本我對婚姻制度的反抗
《搜神記》卷十七“虞定國”故事:
余姚虞定國,有好儀容。同縣蘇氏女,亦有美色。定國常見,悅之。后見定國來,主人留宿,中夜,告蘇公曰:“賢女令色,意甚欽之。此夕能令暫出否?”主人以其鄉里貴人,便令女出從之。往來漸數,語蘇公云:“無以相報。若有官事,某為君任之?!敝魅讼?。自爾后,有役召事,往造定國。定國大驚,曰:“都未嘗面命,何由便爾?此必有異。”具說之。定國曰:“仆寧肯請人之父而淫人之女。若復見來,便當斫之?!焙蠊霉帧?/p>
虞定國面對的是婚姻制度對愛情的阻礙。他既然是“鄉里貴人”,應該是士族;蘇公既然“有役召事”,應該是庶族,而且是庶族中沒有勢力的普通平民。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與庶族地位相差懸殊,不能通婚。虞定國雖然對蘇氏女“常見,悅之”,但不可能娶她。隨后精怪就以虞定國的面貌出現了。它出現的時機非常巧,就在虞定國喜歡蘇氏女之后。魏晉南北朝小說與后世小說相比,其精怪形象的“智商”還比較低,它們進入人的生活往往是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的,還不會抓準時機。因此這里的精怪不像是當時的志怪小說中通常的精怪,倒像是虞定國自己內心的渴望。
蘇公答應女兒做虞定國的情人,是有他的打算的?!妒勒f新語·賢媛》中就有非常優秀的庶族女子絡秀為了提高自己家族的社會地位而嫁給士族為妾的故事:
周浚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于內宰豬羊,作數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R蚯鬄殒8感植辉S。絡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有大益?!备感謴闹?,遂生伯仁兄弟。絡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辈实认拿?,由是,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
蘇公恐怕也是想利用自己“有美色”的女兒提高自己家的社會地位,獲取利益。
冒名虞定國的精怪表現非常奇怪。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小說中的精怪都是搗亂完就消失,很少有負責任的,但“虞定國”卻考慮到對蘇公“無以相報”,承諾“若有官事,某為君任之”。這不像是一個精怪的所作所為,倒像是真正的虞定國良心難安而對蘇公做出的補償。事情敗露后,虞定國辯解:“仆寧肯請人之父而淫人之女?!卑凑债敃r的道德標準,這樣做當然是不對的,但在嚴格講究門當戶對的社會中,人真正的感情無處寄托,總會渴望突破社會規范的限制。因此,這個故事中的精怪與其說是利用虞定國的士族身份詐騙感情的騙子,不如說是虞定國拼命壓抑的“本我”,反映的是虞定國想要與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愿望。
在這個故事中,蘇氏女始終處于失語的狀態,但這并不說明她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故事開始時就交代:“余姚虞定國,有好儀容。”既然虞定國因為蘇氏女“有美色”而“悅之”,那么蘇氏女自然也可以因為虞定國“有好儀容”而喜歡他,這與明清時期才子佳人小說和戲曲中的情節并無二致。因此“虞定國”向蘇公請求與蘇氏女來往,這種請求既是虞定國的渴望,也契合了蘇氏女的意愿。精怪同時也象征了蘇氏女的“本我”,只是她自始至終沒有否定自己的“本我”。
二、田琰:本我對喪葬禮儀中禁欲制度的反抗
《搜神記》卷十八“田琰”故事:
北平田琰,居母喪,恒處廬。向一期,夜,忽入婦室。密怪之,曰:“君在毀滅之地,豈可如此?!辩宦牰?。後琰暫入,不與婦語,婦怪無言,并以前事責之。琰知鬼魅,臨暮竟未眠,衰服掛廬。須臾,見一白狗,攫銜衰服,因變為人,著而入。琰隨后逐之,見犬將升婦床,便打殺之。婦羞愧而死。
中國傳統倫理中有“忠”、“孝”兩條基本原則。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替頻繁,基本上每朝皇帝都是通過“篡逆”的方式奪得政權的,“忠”往往讓輪番登場的統治者陷入一種倫理尷尬的境地,因而被有意忽略,“孝”則被大力提倡。
為過世親人守喪的制度是“孝”的重要內容。《中國喪服制度史》指出,“西晉初統一天下,禮制的作用又重新得到重視。晉武帝司馬炎率先為其父司馬懿守三年喪,群臣仿效,守喪制度逐漸成為官僚士大夫的強制性規范?!睘楦改甘厝陠室脖簧鐣毡檎J可,并得到較為嚴格的遵守。但按此制度,“喪期內不得婚嫁,不得娛樂,夫妻不能同房?!碑敃r戰亂頻繁,人們的壽命比較短,一般做父母的去世時,做兒女的還很年輕。禁欲三年,對年輕夫妻來說,是一種煎熬。因此當田琰守喪將滿一年的時候,精怪出現,“忽入婦室”,并與田琰妻子“不聽而合”。盡管后來“琰知鬼魅”,但其中也不難看出田琰自己內心的渴望。田琰妻子開始時考慮到喪禮的要求拒絕田琰,但顯然態度并不堅決,因此白狗精的出現也符合了她的性
期待。
三、朱誕給使妻:本我對殘缺婚姻的反抗
《搜神記》卷十七“朱誕給使”故事:
淮南內史朱誕,字永長,吳孫皓世為建安太守。誕給使妻有鬼病,其夫疑之為奸。后出行,密穿壁隙窺之。正見妻在機中織,遙瞻桑樹上,向之言笑。給使仰視樹上,有一少年人,可十四五,衣青布褶,青■頭。給使以為信人也,張弩射之?;癁轼Q蟬,其大如箕,翔然飛去。妻亦應聲驚曰:“噫!人射汝?!苯o使怪其故。后久時,給使見二小兒在陌上共語。曰:“何以不復見汝?”其一即樹上小兒也,答曰:“前不遇,為人所射,病瘡積時。”彼兒曰:“今何如?”曰:“賴朱府君梁上膏以傅之,得愈。”給使白誕曰:“人盜君膏藥,頗知之否?”誕曰:“吾膏久致梁上,人安得盜之?”給使曰:“不然。府君視之。”誕殊不信。試為視之,封題如故。誕曰:“小人故妄言,膏自如故。”給使曰:“試開之。”則膏去半。為掊刮,見有趾跡。誕因大驚,乃詳問之,具道本末。
朱誕給使的妻子面對的是一段殘缺的婚姻。朱誕給使是小吏身份。按照當時的慣例,官吏一般不攜帶家眷上任,而他們一年中回家探親的時間也很少,而且大部分都浪費在路途上,這樣官吏的妻子可能一年都見不到丈夫幾次面,絕大多數時間要獨守空房,享受不到正常的性生活。這是朱誕給使的妻子婚外情得以發生的前提條件,也是發生的主要原因。
此外,當時婚姻不強調感情,這個故事中,朱誕給使與妻子之間也看不出有什么感情。但人都是渴求感情的,較少參加社會活動的女性對親密感情的需要更多,朱誕給使的妻子與蟬精情人相處時就“向之言笑”,心情愉悅,情人被射中后也很緊張,明顯感情比較深。因此蟬精反映出朱誕給使的妻子對正常的性生活和親密感情的雙重渴望。
四、靈孝:本我對枯燥生活的反抗
《搜神記》卷十八“阿紫”故事:
后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都尉。其部曲士靈孝,無故逃去,羨欲殺之。居無何,孝復逃走。羨久不見,囚其婦,婦以實對。羨曰:“是必魅將去,當求之?!币驅⒉津T數十,領獵犬,周旋于城外求索,果見孝于空冢中。聞人犬聲,怪遂避去。羨使人扶孝以歸,其形頗象狐矣,略不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也。后十余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來時,于屋曲角雞棲間,作好婦形,自稱‘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便隨去,即為妻,暮輒與共還其家。遇狗乃覺?!痹茦窡o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名山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
與朱誕給使的妻子不同的是,靈孝當逃兵主要不是出于性壓抑,否則他應該逃回家找妻子?!霸茦窡o比也”說出了靈孝婚外戀的真正原因:尋求快樂,這是無法自主的婚姻沒法給他的感受,卻是他真正渴望的。
靈孝的妻子沒有展現內心的欲望。她和朱誕給使應該是當時大多數人的代表,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欲望,安于現狀也維護現狀。但是,與朱誕給使的攻擊性行為相比,她基本沒有什么行動,一直逆來順受。缺乏行動意識,被動等待,是四個故事中女性的共同特點,這是由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和活動范圍決定的。
綜上所述,這四個故事的精怪形象是人的“本我”的外在顯現,以精怪形象來象征“本我”反映了當時社會對本我的妖魔化傾向。但男性和女性對本我的態度有差異,其原因耐人尋味。
綜觀四個故事,前三個故事中男主人公的態度是一樣的:否定象征人合理欲望的精怪。朱誕給使的態度可以理解,因為精怪的出現侵犯了他作為丈夫的權利。但是當反映虞定國和田琰真實欲望的精怪做了他們想做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他們自己做的)之后,他們也都否認自己會那么干,對精怪抱有敵意:虞定國讓蘇公“若復見來,便當斫之”,田琰則直接動手打精怪。為什么會這樣呢?第四個故事透露了一些信息:靈孝與狐貍精的交往使得他“其形頗象狐矣”,變成了不同于人的異類。這反映出男性對放縱欲望、發展“本我”的恐懼。
靈孝變為異類本身具有象征意義,在一個男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里,男人權利多,責任也多,相應的受到的束縛也多。如果男性愛上了一個女子,為她付出太多的話,很容易擔上“惑溺”的名聲,由此導致仕途受阻,甚至被他所屬階層的男性孤立,成為一個“異類”。
對女性來說,“本我”有不同的意義。女性在社會中處于從屬的地位,即使舉止失當也往往被認為是缺乏管教,本身受到的指責反倒很少,因此女性很少主動否定“本我”。但女性活動范圍狹窄,在婚姻和愛情方面沒有自主權,所以面對內心的渴望往往采取被動的等待姿態,她們的欲望往往被外力阻止,朱誕給使的妻子是最典型的。
無論對男性還是女性來說,精怪的結局都反映了社會規范和“超我”對自我的壓制。男性在社會中占主導地位,但倫理的束縛仍使其懼怕、否定內心的渴望,女性不否定“本我”但自己不能主導關系的發展,象征“本我”的精怪們結局可想而知:冒充虞定國的精怪被抓住,在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中,精怪一旦被抓住,必定會被殺;冒充田琰的白狗精被當場“打殺”;蟬精受傷;狐貍精被嚇跑。精怪們的結局反映出傳統社會中個人的意愿與社會進行對抗的必然結局:社會力量總是壓倒人內心的渴望,個人意愿慘敗并重新被壓抑起來。即使是在社會思潮發生劇烈變動、社會風氣相對寬松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狀況也沒有改變。
總之,精怪形象正是當時人們本我意識的外化,本我被妖魔化反映了人們對本我欲望的恐懼。精怪打死或逃走的結局反映了人們對社會規范的妥協及向“超我”升華、消滅和壓制本我的努力。但無孔不入的精怪正說明他們對誘惑的極端渴望,消滅精怪采取的過于簡單粗暴的方式也從反面說明他們對克服本我的極端不自信。所以我們從文中不難看出他們對欲望的沉醉和迷戀、對庸俗凡塵的厭倦及渴望突破社會規范、讓來自心靈的渴望自由舒展的迫切
愿望。
作者簡介:王傳明,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寧莉莉,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200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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