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朧,爹還在田間勞作。
我在爹的田邊,不聲不響看他勞作,一直看到癡呆,回不過神來。有幾次,媽媽在灶間忙晚飯,打發我叫爹,結果我去了也沒回來。媽媽用當地俚語說,牛吃禾,打發羊去趕。
云幕低垂,水田發亮,產子的蛤蟆在四周煮開一鍋濃濃的粥,“呱嗒呱嗒”不已。有些聲音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一個軟軟滑滑的發聲器官,稍加假設,那個器官被我指尖觸到,準會彈跳起來,劃出一道匆遽的拋物線。夕照之中,反光之下,這個渾身帶著水的家伙,帶著它的發聲器官,閃現一道白光,照亮男人的田間,照亮駐足田間發呆的這個女孩兒。
播種的季節里,爹做的農事有個簡單的名稱叫育秧,就是把禾種培育成秧苗。前半部分我見過,后半部分沒見過,因而無法用文字簡單敘述。早些時候,爹在靠近屋邊的水田播下谷種,用竹篾做成許多拱型,蓋上薄膜保溫育苗。等到谷種破芽,長出秧苗,遇上天氣晴好,日上三竿,氣溫升高,爹就會將薄膜兩頭卷起,讓秧苗采光通風。到了晚上,氣溫降低,爹又將薄膜放下來,仔細摁緊邊邊角角,再捧起一團團稀泥壓蓋,以防夜里刮大風掀起薄膜,凍壞秧苗。
入夜,爹在田坎邊燒起一堆篝火。燒火的材料是人高畜大的干樹兜,這么大的樹兜耐燒,一夜火光紅到天亮。我問為什么要這樣做?爹耳背,聽不見。我提高聲音連帶比劃,爹聽懂了,給我解釋。原來燃篝火是為了驅趕老鼠。老鼠真是個壞東西,爹在暖棚外面放了許多稻谷它不吃,偏偏就愛吃暖棚里面長出嫩芽的谷種。更可氣的是,它們不從泥下鉆,而是在薄膜上面咬洞,好好的一張薄膜,被它們咬得千瘡百孔。
爹為了證明給我看,提起一塊爛邊薄膜,張著黑洞洞的嘴,滿臉天真地笑。我望著爹,又一次傻了。爹就像院邊田頭那棵正在開花的枳殼樹,我每天早上洗臉刷牙都會盯著它看,看它哪兒開著花,怎么那么香,可就是看不見花,只看見刺,密密麻麻的刺。還看見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蜜蜂和蟲子。一只起得早的白蝴蝶,像我一樣笨笨地找不著家,圍著枳殼樹打轉轉,一會兒,它就掉進蜘蛛布下的天羅地網,我想救它都來不及。
爹干完活,朝田間的另一頭走過去。我看見他干瘦的腿桿拖泥帶水,像春天一樣,帶著寒冷,帶著濕氣,慢慢地走過去,從水田里蹬腳上岸。
夜,漸漸地深了,我獨自坐在田間的篝火邊,想心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