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心動她的背影,才娶她為妻的。
那一年我26歲,在伊犁農場淀粉廠里工作已經有七八年了,按說早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但大西北缺水,人煙稀少,人們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沒有水哪來的女人?于是世代相傳,女人便越來越少,要想娶媳婦,只有在夢里。
在屯墾戍邊的新疆兵團,十幾萬大軍開進茫茫戈壁荒原,清一色的光棍漢。當年那位老將軍,曾為這些戍守邊疆的老部下解決女人的問題上書中央,從山東招來一批女兵,依然是杯水車薪。后來又出臺一系列有關接家的優惠政策,還是存在著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問題。
1964年,團里一下子分給淀粉廠40名武漢女知青,大多數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想想吧!這一喜訊,對于那些如饑似渴的單身漢們,無異于天上掉下來金元寶。不!比金元寶更珍貴,皇帝可以不愛江山,愛美人!世上還有什么比女人更讓人寶貴的呢?
武漢姑娘們來到淀粉廠的那一天,全廠男女老少幾乎傾巢出動,自發地到廠門口夾道歡迎。上午12點左右,廠門前林蔭大道上駛來兩輛汽車,車上的年輕姑娘們一律黃衣黃帽打扮。汽車停在早已準備好的一排集體宿舍門前,車上的姑娘們爭先跳下,紛亂之中大呼小叫地各自搬著行李。不少年輕小伙子從圍觀的人群中跑上前去幫助卸車,搶著為姑娘們搬運行李。這天我正要趕去上班,路過這群嘰嘰喳喳的姑娘們時,無意間發現一個姑娘的背影,吃力地提著一個箱子,似乎挺沉,卻沒有人肯幫她。我上前跟在她后面問:“需要我幫忙嗎?”
她把箱子和背影留給了我,頭也不回,一聲不響地朝前走。
我暗自有些生氣,咱主動上前幫你提箱子,連聲謝謝都沒有,頭也不肯回一下,譜也擺得太大了點兒吧!本想轉身一走了之,但見前面的背影,身材高挑而勻稱,體態窈窕而動人,裊裊婷婷,暗香浮動,禁不住讓人心旌搖曳。于是我便拎起箱子快步跟了上去,箱子里不知裝些啥玩意兒,果真不輕,拎到宿舍,把箱子往她跟前一放,擦了一把額頭上已微微沁出的汗水,不高興地說:“啥玩意兒?死沉死沉的。”
本來她一直是低頭側身對著我,但聽出我話中的不滿來,這才回過身,抬起頭來對我說:“對不起,箱子里裝的是書,謝謝你了!”
哇!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像壓扁的柿餅,鼻子塌塌的,鼻子兩邊還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坑。當時我像一只突然發現狼而大吃一驚的小鹿一樣,飛快地跳了起來,轉身跑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想,怎么會這樣!那么美,那么令人心動的背影,卻給人這樣一張臉,老天也太會作弄人了!難怪沒有人肯幫她提箱子呢,以背影示人,怕是她的習慣吧。
麻臉姑娘分在面粉車間,我是她們車間的機修工,知道她叫鄭雪梅,常以背影示人,果真是她的習慣姿勢,也是她對你的尊敬,沒有絲毫擺譜,瞧不起人的意思。時間長了,熟悉她的人都理解了她這種待人接物的獨特姿勢,再也不說她目中無人了,反而覺得除了她那張臉,其它各方面都挺好的。剛來那陣兒,為她心動的男人還不少,大多是沖著她窈窕動人的背影去的,但凡是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的,無不避之不及。一個刻薄的男人還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她“面條小姐”,說,誰要是娶了她,下班回家,只需把臉上麻坑里的面粉抖落下來,足夠搟一頓面條的。
直到文化大革命,淀粉廠的武漢姑娘們不少被男人娶走了,剩下的幾乎全都名花有主,唯獨鄭雪梅無人問津,當然與她臉上的麻坑不無關系。有一天工間休息,一伙人圍在一起聊天兒,潘班長對我說:“小子,不如你娶了她吧……”是半開玩笑半認真,有些調侃的那種。
“咱掙那點兒工資,還不夠給她搽胭脂抹粉的,我可不敢高攀人家。”沒想到一句自慚形穢的大實話,竟然引起哄堂大笑,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大家,這是怎么了?我說錯了什么?那天我說的是真心話,想想看,一個出身不好的狗崽子,窮得丁當響,在那個年代,時時、事事都要講階級斗爭,哪里有資格輪得上我談婚論嫁?
后來我明白了,正是因為我的這種先天不足,在潘班長眼里,正好瘸配麻,一對瞎,絕對沒有亂點鴛鴦譜的意思。看似調侃,其實他是真心地想幫我,不忍心看到挺不錯的大小伙子打一輩子光棍。沒想到我無心的一句“不夠她搽胭脂抹粉”,會惹得人們哄堂大笑。他們完全理會錯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說我窮,根本沒有拿她的麻臉說事,更沒有與“面條小姐”異曲同工的想法。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雖然沒有拿她的麻臉說事,但從來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娶一個麻臉女人回家當老婆。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幾乎人人都觸及到了靈魂,而我不僅觸及到了靈魂,還觸及到了皮肉。當然都是因為我出身不好,再就是造反派說我竊取了淀粉廠的技術大權(當時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機修工,技術比其他人好一點兒而已),便被趕出機修車間,到老牛班監督勞動。白天打土塊,晚上牛鬼蛇神住一間大房子,門口有民兵站崗,無論是限制人身自由的管制,還是批斗與體罰,都足以體現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性。
在那些日子里,我絕望極了,惶惶不可終日,晚上又累又餓,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到天明。有天夜里,我仰躺在鋪板上苦思冥想,到底還有沒有必要再苦熬下去。突然從玻璃窗缺口處扔進來一包東西,恰好落在我的床上。我打開來一看,是一塊印著小兔子的花手帕包的兩個白面饅頭。我好奇地趴在玻璃窗缺口處朝外看,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匆匆離去。自從被關進了老牛班,每天吃的是包谷窩窩頭,差不多快把白面饅頭的味道忘記了。我看了看同屋的其他“牛鬼蛇神”,趁沒人注意,趕緊把饅頭藏進被窩里。
后來隔三岔五的,總會從那塊玻璃窗缺口投進來白面饅頭,有時候是一個包谷面餅子,準確地落在我的床上。我知道即使在外面的人,一個星期頂多吃上兩次饅頭,還是有定量的。每次我都會趴在玻璃窗缺口朝外望,窗外漸去漸遠的背影,身材高挑而勻稱,體態窈窕而動人,裊裊婷婷,那越來越熟悉的背影,不由得讓人心里升騰起一種溫馨而親切的感動來。
蹲老牛班的日子大約有兩個多月吧,我就被釋放了,不是因為我表現好,而是因為面粉車間的機器經常出故障,不能正常生產,拉面粉的馬車、拖拉機排長隊拉不上面粉。造反派這才想起我這個“牛鬼蛇神”還能派上點兒用場,于是讓我回到機修車間,繼續搗鼓那些不聽話的機器,再也不說我竊取了什么技術大權了。這些經常出故障的機器到了我的手里,就乖乖地聽話起來,拉面粉的馬車、拖拉機再也不用排長隊,隨來隨裝。但還是有那么一幫子人,念念不忘階級斗爭,摩拳擦掌地跑到車間來斗我。每每這時,面粉車間的師傅們,便會自動地攔在門口,不讓那伙人進門,鄭雪梅會走到我的面前說:“張師傅,別怕!有我們呢。”然后沖在最前面去和那幫人辯論。
鄭雪梅純正的武漢口音,振振有詞,而且嗓門越來越高。她平時不是這樣,講的都是普通話,不是情急,不會用武漢話反擊人家。她和她的工友們一道,手挽著手,像門板一樣擋在門口,阻擋著朝里沖擊的那伙人。這時,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從她挺直的背影中,體味出是一種偉岸與力量。后來許多日子,是她給了我戰勝困難的勇氣,記憶的慣性總推著我去追尋她的背影。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注意到她的胸部發育得很好,高高的聳立著,很茁壯的樣子。那是一片充滿神奇活力的土地,任何一粒種子落進泥土,都會即刻發芽生長成參天大樹。于是我們戀愛了,一起散步的時候,我常常習慣地落在后頭,對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心里頭還是會生出一股暖流來。
我真的是被她的背影所感動,才娶她為妻的。
一晃過去了30多年,有人說,你們的結合,是歷史的誤會。因為他們說我現在發達了,當了幾年老板,口袋漸漸地鼓了起來。又搗鼓起碼字游戲,還混了個作家頭銜,真夠叫人搶眼的。于是認識的人多了,交了不少三六九等的朋友,交際廣了,自然少不了各種應酬。
我曾經攜帶妻子出席過幾次應酬的場合,去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常常會遇見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投來驚異和不屑的目光,有時候甚至是很不禮貌的鄙夷。后來妻子再也不肯陪我去應酬了,尤其是勁男靚女們經常出入的舞廳、酒吧,我知道妻子是因為那張與眾不同的麻臉,心生自卑,她是怕相伴在我的身旁,出入公眾場所有損我老板、作家的形象。我不知道當年她奮不顧身地擋在車間門口,不讓造反派斗我的豪氣到哪里去了?
老實講,在不少的應酬中,喝得半醉的時候,我也曾經酒醉迷離地望著那些光潔嬌艷、漂亮的女人春心蕩漾過,喚起對美女嬌妻的渴望。酒醒過后當我回到家里,望見妻子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不止一次地心生愧疚,常常會想起一句話——美,不是供觀賞,而是要用心去體會和感受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攝影:郭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