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橘子舞吧
女人,水果,各自構成一個圓滿的世界。你喜歡怎樣將二者聯系起來?
女人與水果,一幅靜物畫。女人摘水果,一個勞動場景。人畫水果,一種意境呈現。女人吃水果,一段生活享受。
實在地說,這四種情境都令人喜愛。
女人與水果天生相宜,概緣于女人的面貌和肢體蘊含了水果的美好、圓潤、充盈與芳醇。女人的生命過程也仿佛水果的生命過程——青澀,成熟,完滿,衰朽。莫非連女人的情感世界也恰似水果的情感世界——倘若水果具有情感世界的話?
現在,我想說,請將女人限定為少女吧,請將水果限定為橘子吧,請在少女和橘子之間嵌入那個日常卻美好的動詞——吃,一種人與自然最原始的結合的美好!
“吃橘子的少女!”
是的,請容我將她的情態描述,在橘子的氣味中回憶她可愛的樣子。
仍在發育中的胖乎乎的身材,顧盼游離間喜悅又憂悒的眼睛,不甚濃密的淺褐色短發,圓圓的臉上瓷白中透著健康的霞彩。當傍晚的時光降臨,冬陽把微弱的光線投進窗口,柔和的天色襯托出她柔和的曲線。少女坐在臨窗的木椅上。在她左前方,窗臺上一盆紫羅蘭正努力把一生中的紫傾獻。而你的目光只在紫羅蘭上稍作停留,就被另一種明亮的色彩牽住——橘黃,它來自少女手中的一只橘子。她正用扇貝殼樣的兩手托著它,微低著頭端詳它,似乎因了它的美好,遲疑著,不忍心將它破壞掉。然而,又終究抵不住誘惑,只見兩個拇指突然地靠一處,又突然地分開,一只完好的橘子,立刻裂開了。就在橘子裂開的瞬間,一股特別的香味在整個教室彌散開來,若干雙眼睛一齊朝著香味的發源地探射過去,仿佛聞到香味的不是鼻子,而是眼睛似的。一群少男少女,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她,欣賞她優雅地用指尖拈起一枚橘瓣,放進嘴里,閉著嘴巴咀嚼,臉上漾著幸福的甜蜜。
這情景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讀高一的重點中學的教室里。少女名叫黃往昔,是班上僅有的幾名走讀生中的一個。她家就住在小城的街里,父親是當時那座小城的公安局長。關于黃往昔,我知道的只有這些,因為,這位大小姐是很少跟我這樣鄉下來的住校生交往的。
老家的北方平原,土地上似乎只配生長糧食和蔬菜。年少時我對水果的認知,只來自鄉村人家園子里土生土長的櫻桃、桃子、杏、棗。每到過年,母親也會從集市上或商店里買來幾個蘋果、凍梨、柿餅子。這些來歷不明的稀罕物,總會讓你在享用的同時產生無限美好的夢想。你多希望自家房前屋后的柳樹就是那能結出蘋果、凍梨、柿餅子的果樹啊!
因為黃往昔,我17歲認識了橘子。而早些時候,只在課本中讀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同,其實味不同”。橘子的滋味,到底怎個不同呢?
那日晚自習后打掃衛生,在黃往昔的椅子下面,我發現一小塊掉在地上的金黃的橘皮。撿起來,迅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一股襲人的香味讓周身的細胞幸福得震顫。那一刻我相信,橘子,就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的水果。而黃往昔吃橘子,該是天底下最最美好的一幅畫了。可惜我不是畫家,不然的話,真該有一幅《吃橘子的少女》流傳于世。
時至今日,遍嘗百果后,橘子對我已然沒有了當初的誘惑力,但是我仍然要說,我對橘子的喜愛之情始終不渝。這種喜愛,首先來自橘子本身的美好。它的圓滿玲瓏的形狀,它的小燈籠似的明亮的色彩——水果中很少有它那樣的明艷和熱烈。除了它的同類,你或許只有在身著華服激情四射的女子中,才能為它尋個相宜的伴兒。橘子的果肉也是那樣可人,月牙形的橘瓣兒,頭抵著頭,腳抵著腳,奇妙地抱在一起,仿佛難舍難分的姐妹。果肉的色澤更是通靈剔透,宛如琉璃、瑪瑙樣可愛。
屈原有《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極贊橘樹的俊美和忠貞。
里爾克對橘子表達出另一種別樣的情感——
跳橘子舞吧
將那更熱烈的景物
從你的身心
讓橘子射出
在故鄉的空氣中成熟的光芒!
在這位詩人的眼里,一棵墜滿果實的橘子樹,成了一群呼之欲出的、聚在一起狂歡熱舞的姑娘。反過來,也為一群蹦蹦跳跳、熱鬧一團的姑娘,找到了一個最美好恰當的對應物,一棵仿佛向四外彈射出果實的橘子樹。
西班牙詩人洛邇迦似乎也是個喜歡橘子意象的詩人。他在詩中這樣描述:黃昏對橘樹吟唱著/一支催眠曲//我的小妹妹吟唱著/地球是一只桔子//哭泣的月亮叫喊:我想做一只桔子。
橘子的金黃來自陽光,卻比陽光更赤誠。做一棵橘樹吧,結一樹橘子吧,簡直沒有什么比這個是對太陽最好的回報。啊,不是嗎?
每到秋天,橘子大批上市的時候,走過一個個賣橘子的水果攤,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誦那句:跳橘子舞吧,跳橘子舞吧……那時候,我便發覺自己的腳步有了跳躍的動感,周身的血液也會因激動而沖蕩不已。臉則是熱烘烘的,仿佛染上了橘子的光澤。那時候,我也會真切地發現自己是個多么幸福的女人,不再有少年時的苦澀。只要樂意打開錢夾,就能擁有那可愛的水果,并沉浸在它美好的滋味中。
魚缸里的哀傷
在黎明的曦光中醒來,最先想到的是把昨晚從市場買來的兩株月季栽進花盆。土,已從花園鏟好了,裝在鐵皮桶里。空花盆清洗干凈,倒進一少半土,然后把帶著原土的花株擺入盆中,再倒進剩余的一半土,扶正,壓實,澆水。花枝又細又高,頂上已結了欲語還羞的骨朵,很重,壓得枝干挺不起來。便又找來鐵釬和夾子,為月季做了支撐。這樣一切停當,幾乎有把握地相信,一個地道的花匠也不過如此。
把花盆安置在露臺上,心說,等著瞧月季月月開花吧。這一天的第一樁事就這么得了。好心情是平靜中的愉悅。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像一道分水嶺,把好心情推到了與愉悅交叉的岔路上。
當我在窗前坐定,拿起讀到一半的《馬爾特手記》,目光悠然地朝窗臺上的玻璃魚缸瞥去。這不經意的一瞥,竟頓時吃了一驚。我發現,魚缸的底部,突然多出許多小魚,20幾條的樣子。我的第一反應是:黑瑪莉生了!與頭腦中閃過的信息相伴的卻不是興奮,而是無法描述的緊張和不安。因為眼前的那些小魚,除了兩三條還能慢慢游動或鼓腮呼吸,其余的全都已經死去,甚至還有幾顆根本不能算作魚的沒發育成熟的杏黃色魚卵。這太不可思議了!我還從沒見過生與死這么糟糕地攪和在一塊兒,而且你是那么居高臨下、一覽無余地將這場面看在眼里。這悲慘事件或許就發生在剛剛逝去的一瞬間,不然的話,早晨投魚食時怎么沒發覺那里有什么異常呢?栽月季的時候幾次經過魚缸,也沒發覺。
此前,魚缸里只有兩只雌黑瑪莉。早先原本還有兩只雄的,不知怎么,好好的就相繼死掉了。雄黑瑪莉體形嬌小,大概體格也相對嬌弱。倒是兩個“太太”皮實得多,也許是母性的支撐讓她們表現得更頑強?當初從街邊買來的時候,兩只雌黑瑪莉就已有了身孕,黑黑的綢緞衣裙下裹著渾圓的大肚子,笨重中不失驕傲之美。賣魚老頭說,不出一個月母魚就會產仔了。我卻粗心,竟忘了詢問母魚產仔要怎樣護理。前天,眼見著其中的一個肚子越發鼓脹,我跟老公探討,母魚產仔是直接生出小魚,還是像青蛙一樣產卵?如果是產卵的話,迫切需要再買兩只公魚來。怎奈,兩個人,只有人的經驗,沒有魚的經驗,這樣的探討也就不了了之了。
顯然,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只雌黑瑪莉迫不及待地分娩了,好像只為給出一個標準答案似的。可眼下,那些不足一厘米長的小魚卻挺直身子,橫七豎八地擺在那兒,情形令人觸目驚心。生產完的雌黑瑪莉,除了肚子明顯地癟下去,不知道她方才是否經歷過類似于女人生小孩兒時所受的痛苦;眼看著自己的寶貝一個一個地死去,同樣不知道她是否也像人中的母親那樣哀傷。她停在小小的尸體們中間,不停地喘息,看上去疲憊無助。
上帝沒能及時趕到。另3條小魚最終也停止了呼吸。
或者,上帝本來就站在身后?他和我一樣目睹了這一場景,并且把我的焦慮也一并看在眼里,但,他終于沒能插上手。上帝有時也和我們一樣的無助?
我可憐的黑瑪莉,你今天一定哀傷過了。雖然我也難過,卻不能以人的情感為你分擔。你的痛苦只屬于你,我的痛苦也只屬于我,只不過,會比你更快地忘卻。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