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河北深州是著名的桃鄉,《深州風土記》稱:“直隸之桃,深州最佳,謂之蜜桃。”再則,故鄉在抗戰時是八路軍冀中軍區六分區根據地,1942年,侵華日軍慘絕人寰的“五一大掃蕩”便發生在這里。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原社長、“老八路”林吶在其回憶錄《深州郊外秋月驚》一文中,詳細地記述了1942年反掃蕩期間,他領導下的冀中六分區《情報》社巧與敵偽周旋、鋤奸討頑的情景。我是1979年底讀到林吶的回憶錄的,這篇作品發表在當年的《長城》雜志上。當時我在云南邊山的一個地質隊工作,我第一次知道當時的《情報》社正是在我的胞衣之地東安莊村。東安莊村還活躍著“高村長”等一批抗日積極分子,其中包括一個叫“老康”的人。這使我想起了我的二祖父康老德。我恍惚記得二祖父被日本人懷疑為私通八路,在大掃蕩中被活活打死。文中的“老康”莫非是我的二祖父康老德?
于是,我寫了一封信給林吶,詢問“老康”其人。
林吶很快給我回了長達3頁的信。信是豎寫的,他在信中告訴我,因年代久遠,再加之戰爭環境殘酷,無法確認“老康”是否是康老德。他希望我方便時到天津去,聽他詳述在冀中“五一大掃蕩”中的遭遇,并查證有關我二祖父的一切。
從此,日漸模糊的二祖父的影子,在我的心頭重新復活起來——
掐指一算,那年我4歲。
二祖父當時還未娶妻,按照古訓,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他跟著我祖父祖母生活。而我在當時是祖父唯一的孫子,于是被包括二祖父在內的全家人寵著。二祖父對我的寵愛甚至超過了祖父母。記得二祖父經常進縣城,幾乎每次從城里回來,都要給我帶回一些小玩具或糖塊之類的吃食,千方百計討我的歡心。我經常放肆地在二祖父面前撒嬌,一旦有什么要求得不到滿足,便躺在地上打滾兒。有一次,我讓二祖父給我買一只皮球回來,二祖父對我總是有求必應的,我便天天盼。終于盼到了二祖父進城那一天,那天黃昏時我早早跑到村口去等二祖父回來。待他走到跟前,我一把捉住他胳膊上的竹籃進行翻找。竹籃里沒有皮球,我又搜尋他的黑棉袍,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搜了個遍。
“搜什么呀?”二祖父似乎不解,舉起來兩只袖筒問我。
“皮球,你給我買的皮球哩?”
“呀,忘了忘了!”二祖父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說:“下回一定買回來。”
我嚎啕大哭,故伎重演,躺到地上打滾兒,不肯起來。
正當此時,忽聽“砰”的一聲,一只皮球重重落下地,又高高彈起來。我破涕為笑,急忙追那只皮球去了。
后來才知道,二祖父每次進城都是有特殊任務的。當時各村的政權都是“兩面政權”,表面上為日本人服務,實際上是由八路軍委任并為八路軍服務的。二祖父是本村兩面政權成員之一,他的任務是應付日本人,隨時向日本人報告八路軍的“動向”,謂之“報告員”。也即后來某些抗日電影中那個一邊敲鑼、一邊高喊“平安無事”的角色。我們村西有一條深(州)磨(頭)公路,是冀中通往冀南的戰略公路,“五一大掃蕩”期間,經常有日寇的戰車和馬隊從公路上通過。為了反掃蕩,八路軍幾乎天天夜里摸進村來,動員村民出村挖斷公路,謂之“破道”。日本人當然不甘心,白天又強迫村民把夜里挖斷的公路填起來,謂之“修道”。那段時間里,白天修道,夜里破道,成了村民每天必修的課目。日本人發現八路軍活動頻繁,于是,天天報告“平安無事”的二祖父從此受到懷疑了。
二祖父的厄運隨之而來。一天夜里,我和祖父祖母同睡在一條炕上,黎明前忽然被祖父叫醒了:“鬼子上房了!”祖父手指著房頂,輕聲告訴我和祖母,說他聽到了動靜。
這就是說,我家被包圍了。敵人顯然是沖著二祖父來的。這時祖父輕手輕腳往外走去,并警告我們:“千萬別出門,別說話。”
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全家。過了一會兒,天開始蒙蒙發亮,忽然傳來一陣擂門聲和二祖父的慘叫聲。炕邊山墻的窗上有一小塊玻璃,我貼著窗玻璃向院中望去,只見二祖父已經被拖到院中,日偽軍的十幾把槍托像雨點般落到他身上,他被打得抱頭東躲西藏。旁邊的祖父忙不迭地為二祖父作揖求饒,最后拉著二祖父一起給日偽軍跪下了。
這時,奶奶正在北屋西間的炕上給我穿衣服,忽然一個持槍的偽軍闖進來,東看西瞅,像是看有無值錢的東西,借機發點小財。忽然,擺在西墻迎門桌上的一個座鐘被他看到了。那是一個小巧的肉紅色玻璃磚座鐘,是在外做事的父親一年前從奉天(沈陽)捎回來的。東洋貨,工藝精良,透過半透明的玻璃磚可以看到里面齒輪的轉動。這是全家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也是童年的我所稀罕的一個物件。這時,進屋的偽軍喝令祖母到炕東頭給我穿衣服,借此瞬間,趁機將小座鐘揣進褲兜,若無其事般走了出去。
祖母怕我喊出聲,連忙捂住我的嘴。
此時,日偽軍對二祖父的折磨達到了高潮。他們將我家堆放在院中的木柴點燃,燒起熊熊大火,把我二祖父拼命往火堆上推。二祖父的頭發燒光了,衣服著火了,不停地在地上打滾兒,呼救聲慘不忍聞……
我為二祖父落難感到震驚,盼二祖父趕快脫險。祖母擔心我惹事生非,連忙把我摁進被窩。
日偽軍最后抓走了二祖父等一批村民。他們是被拴在馬尾巴上拖走的,人被拖了個半死,之后關進深縣城里崗樓。直到半個月后,經過村里擔保,二祖父等村民才被釋放回家。
此間,日偽軍又先后幾次掃蕩了我村。我親眼看見日本人闖進我家索要金銀細軟,并拉動槍栓恐嚇我祖母。我曾在門縫里看到門外的大坑里,有人(長大后知道是抗日村長)被吊在大樹上,十幾個日偽軍端著刺刀對他拼殺,最后將他的心臟挖出來喂了洋狗。當時村里人如驚弓之鳥,只要聽到街上有人喊一聲“來了”,便競相逃命。有一夜,滄石路上響了一聲炮,全村人都跑出去避難,我爺爺帶領全家人跑進村南墳地里蹲了一夜。
被釋放回家的二祖父已是奄奄一息,尿血不止。當時急需給二祖父滋補身體,可兵荒馬亂的年月,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什么滋補品呢?祖母從甕底掃出一點高粱磨成粉,又不知從哪里換來一點紅糖,頓頓給二祖父煮甜糊糊喝,這在當時是唯一的滋補品了。二祖父當時已是朝不保夕,但對我的寵愛依然如故,每當喝甜糊糊時,都要把我叫到炕前,先喂我一勺,然后他喝一勺,頓頓如此。
二祖父去世的那天上午,一個堂姐把我帶走,帶到她家的棗樹林里玩。我長大后才知道,這是家里人有意把我支開的。這位堂姐帶我在樹林里玩了一會兒,我幾次嚷著要回家,堂姐都編個理由不讓我走。忽然我聽到了哭聲,再仔細一聽,是從我家方向傳來的,我一下明白了,大哭著朝家跑。到家一看,全家亂成一團,平日里親我寵我的二祖父直挺挺躺著,任我怎樣呼叫他,他再也不應聲了。
我就這樣失去了親愛的二祖父,后來隨著慢慢長大,我的失落感越來越強烈。二祖父之死帶走了太多的秘密:他到底是一個什么人?他在抗日戰爭年代還有過哪些貢獻?他是共產黨員嗎?
讀過林吶的回憶錄后,尤其讀到有關“老康”的記述,我對二祖父的懷念與日俱增,產生了搞清二祖父身世的強烈愿望。
翻過年的1980年初,我攜妻摯子回故鄉過春節,想借機去拜訪“高村長”等抗戰積極分子,意在弄清二祖父的有關情況。但“高村長”等積極分子已先后故去。
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與林吶的見面。
也就在這次探親期間,我第一次知道,當年林吶的堡壘戶恰是我家西鄰。我專門到西鄰進行了探訪,之后寫成了《冀中情報社舊址》一詩,不久后發表在河北省邢臺文聯的《百泉》文學雜志。詩前的題記是:“以林吶為社長的原冀中六分區《情報》社,于1943年秘密遷駐作者的故鄉——河北深縣東安莊,作者時年4歲,童蒙未啟。”
詩是這樣的——
當年的老堡壘戶,已是滿堂兒孫。
當年的報社坯屋,早已蕩然無存。
但誰能否認它當年的風雅呢,皆因——
這里石印過延安整風的重要文獻!
這里刊刻過鋤奸討頑的戰斗檄文!
連故鄉的小米也給了我驕傲,皆因——
盡管我時年4歲,童蒙未啟……
這首《冀中情報社舊址》后來收入我的《野丁香》詩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詩集出版后,我很快寄給林吶,并在附信中告知這首詩產生的背景。林吶回信中對我的詩贊賞有加,并表示了謝意。接著,他也給我寄來了他剛剛出版的散文集《風霜集》(花城出版社),其中收有那篇我爛熟于胸的《深州郊外秋月驚》——這是唯一一篇能引發我對二祖父懷想的文章了。
林吶在附信中,再次表示歡迎我去天津。
1990年,我調往京津之間的河北廊坊工作,這里距林吶所在的天津近在咫尺。但是,我剛安頓下來,正打算去天津面見林吶的時候,忽然在報紙上看到林吶去世的消息。至此,我和林吶見面的打算成為泡影。
我驚呆了。
至此,有關二祖父的一切成了永遠的秘密。
抗日的一代人陸續遠去了。我們無法留住他們,就像無法留住歷史。作為后人,最要緊的是不能忘記。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