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觸雜技是那些走村串巷的藝人,三五個,所謂的草臺班子。那時我還小,耽于世界和人生的幻想,一切未知都讓我感到好奇。那些藝人們是專為滿足我的好奇來的,他們帶來了那么多的驚險、新奇和不可思議,雖然年幼的我擠在眾多的頭顱和豐富的汗味之中,但總是強烈感覺,他們的表演是表演給我一個人看的,偶爾劃過的眼神可以證明。現(xiàn)在,我讀一些讓自己興奮不已的作品時還會生出那種很“獨”的感覺:這篇文字,小說或詩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大約只有我能夠品出貯藏于其中的隱秘汁液。
一個男人,健壯而清秀的男人,在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下被裝入到一個舊箱子里,上了鎖。等箱子再次被打開,蹲在箱子里面的竟然是一個女人,最早進入箱子的男人隨后在另一個方向出現(xiàn),若無其事,他如何掙脫了捆綁他的繩子和那么堅固的鎖,并且“從地下”走向舞臺的另一端?那個女人又如何進入箱子,這個箱子該具有怎樣的魔法?頂盤子、走鋼絲,那種讓人心顫的驚險真的就鉤著人的心臟,讓它跳得劇烈,跳得堵在咽喉下端讓你不敢驚訝地喊叫,張大了嘴,舌尖也許會把它的邊緣咬到。盤子在上面不停晃動,搖搖欲墜,而那一身絕技的藝人竟還要在地上轉(zhuǎn)身,翻身,站起或重新躺下;鋼絲上,這次搖搖欲墜的是一個人,他每一步都有危險,每一步的危險都那么臨界,只要差那么一毫,只要一毫……而鋼絲上的藝人卻是個固執(zhí)的、不服輸?shù)娜耍谷煌嫫鹆嘶觾海谷挥烛T上了獨輪車……當然,他們也表演一些小“戲法兒”,像“三仙歸洞”,碗里面明明有一個怎樣的小球兒,然而把碗翻開露出謎底:下面的小球要么是兩個三個,要么全無……
那時我還小。我最害怕的便是散場,洶涌的人流各自回家,走到各自沒有驚險沒有魔法沒有好奇的“世界”里去,大人們要求你上炕睡覺,要求你別總是想著玩兒,別總是……在觀看過一場雜技表演后,不想是不可能的,即使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即使困倦一波波襲來窗下只有平日里不斷的蟲鳴。我把自己想象成那么身懷絕技的藝人中的一員,我讓人將自己鎖進了箱子,然后念動咒語,變成一縷青煙從箱子縫隙里鉆出去,而箱子里那團粉色的煙則快速變大,變得堅硬,它最終會成為那個有小麻斑的女人。我走在高高的鋼絲下,臺下是一片緊張的眼睛,呼吸也遭到了禁止——我的表演讓我緊張,而鋼絲卻越來越搖晃,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支點,就在摔下去的一剎那……這樣的夢,在雜技藝人們走后半個月的時間里我會反反復(fù)復(fù),一身冷汗,但又樂此不疲。我多想成為那身懷絕技的人啊!我多希望自己能掌握那種無中生有的法術(shù)!多年前,《當代小說》有一則提問,你最大的夢想和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像大衛(wèi)·科波菲爾那樣飛翔”。我一直幻想自己能成為一個身懷絕技,能無中生有,能夠完成飛翔的人,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現(xiàn)在文學(xué)承擔了部分這樣的功能。我將自己當作文學(xué)中的雜技藝人,無中生有,懷有技藝。
每次雜技藝人們離開村子,在我們孩子中間便會有一些流言,說某某某跟著藝人們走了,多年之后他將帶著滿身的絕技回來,這樣的流言總讓我半信半疑心存妒忌卻又寧愿它是真的。可往往不消一天兩天,那個“消失”的某某某就又重新出現(xiàn),他只是走親去了,只是到姥姥家小住幾日——重新出現(xiàn)的人會遭到我們這些孩子的集體怨恨。我曾經(jīng)悄悄跟在一個某某某的背后,用土塊打向他的頭——誰讓他沒有跟著去學(xué)藝,誰讓他讓我妒忌得要死,打擊我的夢!
我的一個叔叔,木匠,自以為是的評論家,他認為自己能洞察一切真相,包括無中生有的魔法。他說三仙歸洞不過是如何如何,大變活人不過是如何如何,我們自然不信,因為他的演示總是漏洞百出,無法自圓其說。某一日,他發(fā)誓要做一個雜技藝人用的魔法箱子,并且準備了木料、斧子和鋸——我很崇拜這個高我兩頭的叔叔,但很不希望他真的能把那個箱子做成。我愿意無中生有的魔法只被那些身懷絕技的藝人所掌握,它不落在日常和塵埃,夢永遠是夢,才好。
插圖:阿·伊凡諾副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