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完達山,銀妝素裹。走在殘雪狼籍的山路上,腳下咯吱咯吱的踏雪聲,軟癱癱消解著行人的速度。這樣的聲音,對于我們這些穿著沉重的“大頭鞋”的新兵來說,有時竟是那樣的無助和無奈。行軍或者外出時,有限的體力被這聲音無情地分解著,平白地要多耗費許多氣力。剛入伍時,每當山谷里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們都會煩躁不已。
后來一個關于菜窖的故事,卻把我同這聲音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按照北方農村的習俗,到了暮秋時節,幾乎家家都要準備過冬的菜。在房前屋后挖個菜窖,把菜什窖藏起來,預備著菜蔬缺少的冬日里吃用。有著百十號人的我們連隊也是如此。我們的菜窖依著山勢,建在營區北面的一處山凹里。坑道似的菜窖,百十來平米的面積,一排排聳立的木架上,堆滿了白菜蘿卜以及用麻袋裝起來的土豆。靠近窖門,有張刻滿了亂糟糟刀痕的切菜用的小木桌。木桌后面釘著塊木板,掛著個老式的溫度計。一個100度的白熾燈,被木板頂端一根木棍挑著,垂在桌子上方,不分晝夜地照著這冷清寂靜的菜窖。窖里的溫度計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地處綏芬河邊陲,最冷時氣溫能達到零下30多度。要使那些菜蔬不凍不傷熱,窖里必須保持零度的恒溫。燈因此不可缺少,它除了為炊事員照明,還能適當調節窖里的溫度。窖里的空氣清冷而潮濕,那些蔬菜的生鮮味兒整個冬天都窩在里面,日子一久,就有了股發霉的味道。
隆冬的夜晚,菜窖的外面,幽森的山谷舉著薄薄的冷月,西北風扯著光禿禿的林梢兒,在空曠的山谷里凜冽地呼叫。
一條積雪的小路,穿過一片柞樹林,把我們營區同這菜窖連了起來。
那時我剛入伍。從小喜歡文學的我,16歲下鄉之前,就寫過一部自認為是小說的東西。厚厚的兩本信紙,正反兩面寫滿了歪歪斜斜的字跡。當然,這些稚嫩的文字最終夭折在書包里了,變成了我少年時期一點淡淡的回憶。但好像從那時起,我對于文學的熱情開始燃燒起來。我們這代人的學生時代,真的是充滿悲情。先是紅小兵,再是紅衛兵。不大點兒的年紀,課堂上接受的,幾乎都是些大人們在街上貼的標語和游行時喊的口號。等到打砸搶的浪潮過了,就是復課鬧革命。沒了桌椅的教室里,找塊磚頭坐下來,聽著講臺上漫不經心的老師講社會主義文化課。簡單的文化知識,加上些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就是我們學習的全部內容。“封資修”三個字,扼殺了我們閱讀經典文學作品的權力。記得快畢業那年,我從一位同學家里偷偷借了本楊沫的《青春之歌》,剛只看了幾頁,第二天放學,就被老實巴交的父親給燒成了灰燼。我知道父親的苦衷。那年月,讀這樣的書要是被人知道了,說不定就要給家里招災惹禍。下鄉后,農村火熱的生活不斷刺激著我的寫作神經。盡管當時對書的渴望仍然是件奢侈的事兒,但我依舊延續著當年寫那本所謂的小說時的激情。青年點夜晚的殘燈下,被疲憊壓迫著,我仍不斷地往皺巴巴的信紙上,擠著干癟癟的文字。等入伍來到黑龍江,原以為可以自由地支配寫作時間了,我卻發現連隊生活比下鄉時還緊張。訓練或者營建了一天,晚上熄燈號一響,就必須爬上大床,與戰友們一個挨一個地躺下。開始的時候,我打著手電,躺在被窩里讀著從山下城里買來的書。有了心得,就用頭頂著棉被,趴在里面憋憋屈屈地寫幾個字。那天,排長領我們去菜窖幫炊事班砍菜,看著那盞白熾燈和切菜桌,我忽然眼前一亮,就怯生生地走到排長面前,說了我的想法。排長是老紅軍的后代,性情嚴肅而謙和,聽后竟興奮地看著我說,主意不錯。還小聲告訴我,“我讓炊事班長弄把鑰匙給你,隔三差五的可以,不能天天來,更不能搞得太晚。”如今我同排長已分別30多年了,但這件事讓我至今感念不已。
從此,那條積雪的小路,也把我同這菜窖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我沒有聽從排長的囑咐,而是每天晚上熄燈號響過,戰友們都躺下了,就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披上皮大衣,迎著凜冽的朔風,沿著那條小路走進菜窖。我把一塊事先剪好的紙板,鋪上菜漬斑駁的切菜桌。把排長為我找來的一件舊皮大衣,攤開在那把簡單釘起來的椅子上,然后擺好書和紙,裹緊了身上的皮大衣,往那兒一坐,再撩起椅子上的皮大衣蓋住兩條腿,就開始了夜晚的讀書生活。光線是充足的,但是零度的氣溫使得那燈光冷冰冰的,感覺似有針芒在臉上刺動。上下兩件皮大衣讓身體少了許多寒意,手和腳卻沒那么幸運。我只得一邊看書,一邊不停地搓手,還不時地用嘴里的哈氣為冰涼的手取暖,腳也不停地跺著。周遭出奇得靜,偶爾可以聽到營區里幾聲狗的吠鳴。坐在那兒,書里的世界讓我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因為哈氣,眉毛和嘴唇上結了又迅速融化的密茸茸的霜凌。那段日子,我近乎瘋狂地讀了很多書,有唐詩宋詞,魯迅的雜文集,巴爾扎克的小說,普希金的詩集,這些書大多是遠方的同學寄來的。寒意襲人的菜窖,成了我的陽光世界。我從書里感受著智慧春風的沐浴。清冷的燈、滿架子的蔬菜以及料峭的空氣,全然像爛漫的山花,簇擁著我在書的芳香里沉醉。
后來,我不斷地往文學期刊寄著習作。
大抵寄出幾十篇之后,記得1975年年底,我終于接到了一家省級文學刊物的用稿通知,我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學作品,就這樣在菜窖里誕生了。那是一個冷月懸空的夜晚。熄燈號剛響過,沒等我走出房間,排長就悄悄拉開門用手招呼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看見排長手里拿著一瓶“北大荒”牌白酒。我知道了排長的用意,心里很感動,就跟著排長興沖沖地來到菜窖。排長說,今天豁著犯點紀律,什么菜也不要,就吃這里的白菜心和蘿卜,為你慶賀。那晚,我們喝光了那瓶酒。
臨走的時候,我看見排長的眼睛濕濕的,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人,總得這樣。”
我們在寒風肆虐的小路上走著,腳下又一次發出咯吱咯吱的踏雪聲……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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