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的這篇《頑疾》沒有猛烈的碰撞,沒有竭斯底里的訴求,它只是一聲無奈而低沉的喟嘆,道出了生活中最為隱蔽又最為尖銳的感受,盡管我們不愿意真正的面對,可是它正如隱藏最深的頑疾,一旦觸碰便是揮之不去的痛苦。
還鄉:從歸心似箭到狼狽逃離
千百年來,“家”這一最古老的文化記憶和精神基因,早已與我們的民族智慧和靈魂血脈相通。“家鄉”作為懷舊對象和疲憊生活調節劑,都是以其淳樸古雅,和諧完美的人性世界來反照都市生活的丑惡與冷漠。然而米高并不這么認為。求學、從業之后的長別,原本有血有肉的故鄉對他來說變得抽離而遙遠,與父母手足的隔膜疏離、家里的“那些錯綜復雜和莫名奇妙”,也經常讓他心煩意亂。趁著長假回家,與其說是對家的思戀,毋寧說是米高只有“把自己置身于擁擠紛亂的行程才能有所平靜”。
一個最大號的行李袋,裝滿了米高平時積攢的適合老家用的東西,他不斷做著繁瑣的加減乘除,還得外加一只旅行袋,才算打包好送給家人的禮物。一點一滴“都是他仔細考慮、留存的。他考慮到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想到了每一個人,想到了每一個人的不同季節。”在整理行囊的時候,他畢竟有些激動起來,兩年未歸,對親人、對家的眷戀還是令他歸心似箭。然而當小說徐徐推進,米高坐了一夜的硬座終于回到家時,卻尋覓不到還鄉的喜悅與感動。即使有父親親自接站,親友鄉鄰談羅,他們的真實目的,卻令米高寒心,也加劇了他對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家”的疏離與抗拒。
小說的筆觸細膩而尖銳,米高的爹名為接站,實則見機行事,帶米高到車站附近的商場“很快”挑中一款手機,回家后娘又要求米高做順水人情,給來探望的鄉鄰每人一百塊。從未把米高當做弟弟看待的堂姐見到錢嘴上客氣著:“手卻早已伸了出來,把錢接過去,熟練地一卷,塞進襪子里。”米高一向疼愛的侄子只管撒嬌要錢,根本不稀罕他送的文具,而弟弟米橋也只是“坐在暗處很欣賞地望著自己的兒子”……這些精煉傳神的白描,實則是對親情遺失的無奈喟嘆:本應是寧靜溫馨的家庭港灣,帶給米高的卻只剩疲憊不堪的迷惘與惆悵,最后,在所有路費都被用光分光之后,他只得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家”。
中唐詩人盧綸的那句“萬里還鄉未到鄉”,這個“家鄉”,是否還能找到,抑或已經失去?故鄉那無比寬廣的胸懷和包容的氣度,那平淡從容的記憶和詩意已漸漸消逝了,在金錢至上的現實要求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牽動米高所有對家的溫暖回憶的東西,就如同曾經離家時娘總穿的那件衣服,如今已經破爛不堪,被“隨便地扔在那里”。
尋鄉:作繭自縛的痛苦。
中國人始終存在割不斷的鄉土情結和源遠流長的鄉村血脈,我們的情感歸依、價值標準和精神向度往往不假思索地以故鄉為中心展開想象和敘述。就好像它是凡俗生活的溫暖亮色,我們總能在“家”的懷抱中找到倫理親情和敦厚情懷。然而消費主義的無孔不入,正在使越來越多的鄉村成為一個純粹的物質軀殼,傳統的鄉土文化受到沖擊而日漸式微。我們在向家鄉索取真摯的情感慰藉的同時,對于鄉民來說,“城里人”可能是他們改善貧瘠生活的唯一救命稻草。
米高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向探望的親友鄉鄰送錢,父親和弟弟關心的也只是他帶回了什么:“爹和米橋一直有意無意盯著他的手。他走動到行李包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把手插進口袋又抽出來的時候,爹和米橋的眼睛就像灰里的炭一樣忽然被扇得一亮。尤其是爹,簡直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不停地搓著手,跟別人說話也心不在焉的。他的眼神甚至顯出焦慮來。”這段近乎葛朗臺式的描繪,讓我們悲哀地看到利益和欲望已經使“家人”拋棄親情和溫暖,正如費孝通所言,原本存在于鄉土社會中“有營養”的東西,都被新的資本主義城市化及其生活形態一點點地侵蝕干凈了。
當晚剛吃過飯,屋子里又“闖進幾個人來,都是米高的長輩”,爹為了不得罪人,叮囑米高再每人分一百塊,米高帶回家的所有的錢包括路費都已經被這樣“巧取”一空,家人關心的便是他什么時候走,娘對米高沒有買到票甚至有點驚慌,因為她“反正后天要帶亮亮到縣里上學”。真實充盈的血緣親情如此被棄若敝屣,令人扼腕。最后,米高對這個所謂的“家”徹底喪失了歸屬感和認同感,開始想念在城里等他回家的妻子,這種精神的背棄和“叛逃”,承載的其實是無以求助的蒼茫現實。
面對親情的缺失,我們可能感到迷惑、迷失,甚至茫然焦慮,但是又有誰關注過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況,并借此加以反思?村民們在生存現實逼迫下出現價值觀顛覆、道德倫理出位,實則是整個社會的精神生活、意義價值在市場經濟中都面臨著重構的難題,這也許是《頑疾》所帶給我們的文化思考。農民階級已經淪為邊緣,凋敝的鄉土文明一直也在被主流文化所制約,在這樣的尷尬境地下,我們不可能再一味索要那種溫情脈脈和淡泊寬容,如此意義上的“尋鄉”,歸根結底,也只是作繭自縛,徒勞無獲。
正如阿城在《俄羅斯女人》中所寫道的“幾千年來普通的黎民百姓是沒有‘表情權’的”,陳然對人物行為的刻畫精準到位,對人性存在和生活本真也有著深入的思考和反省,然而我們從未介入過底層百姓的生存世界和情感內里中,面對無話可說的貧瘠人生,作家拷問的可能是催生這種現象的整個文化傳統和社會制度。
作者在最后也沒有得出一個解決的方法,對“頑疾”的治療的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米高最后的離開,實是帶著逃離的意味,然而無論他怎么逃,他只能驚訝地發現“捆綁的繩子還緊緊粘在身上。”這些無法擺脫的人情世故,如同一張蔓延漸開的網,束手縛腳,令人負重喘息。在一個一切仿佛都已經有點扭曲和顛倒的時代,我們難道真的如車廂里被“綁架”的人群一樣,機械式地活和思考才是理所當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