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仕途上略成熟一些后,就把母親帶去隨軍以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來到軍營那年,我五歲,小小的瓜子臉,卷卷的馬尾略吊的眼梢,別有一段初具形容的風流。那時的我,雖然生得精致,卻比男孩還要淘氣十分,整天跟著軍區大院里的一幫丫頭小子們上樹下河掏鳥捉蝦,野得胡天黑地,也常常摔得體無完膚,以致家中所有床褥涼席上都留下令母親頭疼不已的紫藥水痕。那段“野史”,囿于年齡的限制,已不在自己的記憶中了,只是在我成年后聽得母親再三提起,似乎嗔怪愛憐之余頗有些慶幸自豪的意味。“野史”里的事,今天道來,不過是博聽者一句略帶驚奇的反問和哈哈一笑,而細想當年,于父母卻是怎樣驚心動魄的擔憂操勞呵!
軍區院中的行政樓共四層,在當時是毋庸置疑的高層建筑。樓房正中的轉角扶梯巍然聳立,木加鋼筋制成,以其光滑的漆面和特有的坡度,成為孩子們心儀而覬覦的天然滑梯。大人午休時,便是我們如愿以償的良機,悄悄鉆進樓里,挨個爬上扶梯頂端,反身伏于梯上作騎馬狀,然后“哧溜”滑下,享受飛翔般的感覺。如此反復,好似一樹猢猻般穿梭嬉戲,極盡自在。正所謂樂極生悲事,常在忘形間。可憐一群半大孩子中,我獨瘦小羸弱,臂短力薄,連滾帶爬上了扶梯,往下滑時把持不住,一個“倒栽蔥“摔下,從三樓直滾到底才停住,嚇呆了在場的所有人,半晌才有個機靈的張皇失措地去找人救命。當時的我,仿佛是一片小小的葉子從枝頭倏忽飄落,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幾乎沒了呼吸。我看不到聽不到也不記得聞訊趕來的父親虬結的眉頭和母親驚措的痛哭,上吐下瀉昏迷了好幾天才悠悠還轉過來,母親松口氣后暗想:救活了多半也是個白癡。所幸大難不死,所幸體貌無傷,所幸智力如常,所幸情商超群,否則這一生活得殘缺無尊嚴,亦是父母棄之不去的累贅啊!
和平年代的軍需供應是充足的,身為軍屬的我們也因此不曾捱過饑餓之苦。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炊事班長靈巧而殷勤,總愛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各種南北風味的美食,讓人不會想家。那時受社會文明發展狀況的制約,我們在完全沒有鋼琴奧數和新概念的困擾中無拘無束長成,于是每天都會有大把的閑暇時光來打發童心和異想天開。每個飽食的午后,大家都攏著袖子打著嗝在操場上無所事事地曬太陽,然后絞盡腦汁地去無事生非。軍營外是個村莊,村上打麥場一角的糧倉里堆滿了曬干的豆秸,留作全村人度過漫長寒冬的燃料之用。然而正是這豐足的儲備,卻險些給我們惹來性命之災,至今想來,仍心有余悸。這群無事生非者中有個叫“黑皮”的家伙,無意間探得這倉豆秸,突發奇想地要去拾黃豆炒著吃,這真是個讓所有人都興奮得摩拳擦掌的好主意,稍事策劃后便開始了行動。我們分頭從家中偷出搪瓷缸、鍋鏟、火柴等工具,躲過值勤哨兵的巡視,從一個極隱蔽的近乎貓洞的地方鉆出了大院。陡然開闊的天空與視野令人精神大振,冬日的暖陽淺淺印在天空,像是剪貼上去的,蒼白而溫馴,全然沒有了盛夏的飛揚跋扈。田間已收割完畢,大地裸露出褐色的肌膚,凜冽的寒風日夜呼嘯而過,似乎凍結風干了所有生命,田邊遺落的稀疏干草莫不形銷骨立,卻瑟瑟吟詠著卑微的頑強;而優越的麥苗們則蟄伏在這地表的清閑荒涼中醞釀著來年的豐美與蓬勃生機。正是北方人“貓冬”的時節,戶外鮮有人跡,空氣愈發冷得純粹,彌漫著干草的味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氣息。七八個混小家伙,七手八腳地壘起磚頭,抽來豆秸點燃火,用茶缸炒著寥寥無幾的豆,沒等豆飄香,一陣大風吹過,火苗立刻竄出,瞬間蔓延,濃煙遮住了天空……
這場火終是沒能救得下來,整個糧倉都化為灰燼,部隊就此事與地方交涉的結果我不得而之,如何死里逃生的過程也已不再記起,只是后來見過從火堆中揀出的印有父親軍服編號的搪瓷缸,燒得面目全非讓人不寒而栗。據說為首的“黑皮”被警察抓了去坐牢(可是成年后我對大人們的說法很是質疑,“黑皮”當時應是不到承擔法律責任的年齡)。一時間“兔死狐悲”,那幫小鬼們(當然也包括我)如同“驚弓之鳥”,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一看見戴白色大蓋帽的公安和白色警車就以為是來抓自己的,嚇得躲進床底抵死也不肯出來。好一段時間,操場上再也看不到那群無所事事聒噪雀躍的身影,那個隱蔽的貓洞也被瘋長的野草遮住,再也尋不見了。
對于兩性的朦朧感知,我算是很早便啟蒙的異數了。早在七八歲時,就開始了第一份所謂“愛情”。那是爸爸的一位小戰友,至今還清楚記得他姓韓,四川人,生得濃眉大眼英俊非凡。他很溫柔可親,待我也很好,常常在父母無暇顧及時帶我玩,他會用橡皮刻出我名字的精致印章,用彈殼做成飛機和口琴,吹出好聽的曲子。他的手指白皙纖長,眼睛黑亮幽深,身上總有一種很清新的肥皂味(或是男人味?)讓人著迷,我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他了,暗暗下決心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嫁給他。可是沒等我能撐起大一號的連衣裙,他就退伍回了四川,不久便和當地的一個女子結了婚。我從爸爸口中得知這一消息后,頓感心灰意冷,嫉妒著他那個并不漂亮也配不上他的新娘,偷偷流下了眼淚。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段自以為是的“愛情”也就不了了之。
接下來的一段“愛情”相對要靠譜一點,對象是爸爸最親密戰友家的兒子,比我大兩歲,虎頭虎腦挺有男子氣。受家長的委托,他像個真正的兄長般照顧和保護我,每天帶著我一起游蕩玩耍,營區的后山是我們最常流連處。北方的夏天來得略晚些,麥穗碩累綻金時,也正是山上的好時節,漫山碧草蔥蘢,踏上去松軟輕盈,仿佛漫步于綠色云端;各種不知名的野花在草的慫恿下競相怒放,揮霍著大自然不計成本的美麗奢華——“天公作巧乃如此,令人一步千徘徊”,徘徊中,“愛情”悄悄綻放……他從野地里采來“貓咪草”的嫩苗和湛紫的“冬冬”(音,狀似小圓葡萄)給我吃得“口蜜腹劍”,采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編成可愛的小兔逗我笑出“狗竇大開”,采來盞狀的喇叭花串成項鏈掛在我細長的頸間,采來蝶形的指甲花搗爛了給我染紅指尖……他將我軟軟長長的卷發盤成高貴的發髻,鄭重地說:長大后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我在愕然又怦然間含羞允諾了,從此抱著“嫁雞隨雞”的懵懂信念,跟著他學會了吃醬油拌飯,學會了捏單摺餃子;學會了攢牙膏皮去軍人小賣部換日需,學會了把洗過的軍帽吹成氣球來晾曬;學會了“孝悌仁愛”,學會了“三從四德”……山花爛漫,童真爛漫,那真是一段如閑云野鶴般隨風放逐的日子,讓我相信自己成年后異于常人的浪漫情結一定都成形于此時。然而好景總不長,他突然隨著父母回了山西老家再也沒了音訊,毫無預知也不及辭行。這次是真正致我以重創的“失戀”,失去了終日形影不離的伙伴,像被抽了筋一般著實萎靡了一陣,并在母親驚詫的目光中剪去了心愛的長發。
剪短了長發,剪不去愛的記憶與牽掛。那年童年不復,那人韶華不復,那軍營純真不復,唯心底一份逐愛的情懷卻倔強著不肯老去……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