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村

一

那是1994年的盛夏，高溫烈日把村東面的微山湖蒸干了一大截。

胡丫趁天還剛剛麻麻亮，就出門下自家地里薅草去了。她沒驚動熟睡的丈夫和孩子。自打為人妻，她就恨不得把家里的活都一個人攬了。地里的麥子正在抽穗灌漿，她不能讓那些雜草稗子把土里的營養給搶吃了。早上的地氣厚重，合上微山湖上飄來的水氣，氤氳成涼爽的晨靄，胡丫就是要趁這涼快勁，趕緊在霧氣籠罩的田間忙活。胡丫在前面匆匆走著，小狗小花伸著鮮紅的舌頭，拖著尾巴，蔫蔫地跟在后面。

胡丫家的地，在天狗村的最西頭，離地不遠處還有一個近乎干涸的小蘆葦塘。胡丫當年就是沖著這口小蘆葦塘，才選中了這塊別人都抱怨太偏，嫌棄太遠的地塊。后來證實她的選擇，絕對精明。每年到了雨水充沛時節，她就直接用這塘里的水澆灌，不必再去村里的翻水站放水，這樣就可以給家里省下些許開支。三個孩子陸續都要上學，隨著他們飛快地成長，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只能這樣一分一角地從平常的日子里摳出來。村里人都夸胡丫，是個會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好媳婦。

齊刷刷的麥子，已沒過了胡丫的大腿根。胡丫彎腰埋頭在地里，只露出渾圓豐滿的屁股，在綠油油的麥浪中緩緩起伏。小花發出了異響，胡丫抬頭一看，村里的惡狗大黑不知道何時竄了出來。小花撒腿就跑，大黑緊跟著追了過去。胡丫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草耙。胡丫剛要張口呵斥，想想和那畜生較的什么勁，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彎下身去。

一陣涼風襲來，麥浪滾動出圈圈漣漪，鼓脹起胡丫寬松的衣襟。胡丫汗涔涔的胴體便感到了涼風肆虐的撫弄，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意。她從敞開的領口，看到了自己亮白豐腴、鮮活顫動的雙乳。這是劉啟的最愛。他每天無論再累再晚，上炕后都不會忘記用那粗糙的大手，伸進她的衣襟盡情地愛撫，直到她發出幸福亢奮的呻吟。平日里，胡丫總是刻意用衣服把這對動如活兔的雙乳，裹得嚴嚴實實，哪怕天氣再熱也絕不肯在人前寬衣松襟。因為她從骨子里認定，它們只能屬于自己的丈夫，非劉啟獨占享用不可，哪怕只是被別的男人瞅上一眼，也是做女人極大的不貞。今天這風吹得撩人，有一種劉啟大手在炕上時的放肆，只是少了那些刺刺拉拉的粗糙。胡丫挺起身來，讓風涼了涼微微發燙的臉頬，前后左右扭了扭柔軟的腰枝，接著抖擻起精神重又俯下身去。

不遠處傳來了小花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突然，胡丫感到自己被人從身后緊緊地勒住，一時間氣都透不過來。兩只粗野粘濕的大手已伸進她寬松的衣襟，死死地揪住那對雙乳，令她生出鉆心揪筋的疼痛。她從那股不帶絲毫柔情愛意的死蠻勁中，立馬辨別出這絕不是丈夫劉啟的所為。她本能地揮起草耙，胡亂地在空中砍劃，竭力掙扎反抗。

胡丫什么也沒能砍到，甚至連什么人都沒有看清。對手的過于強大和力量對比的懸殊，使她一切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勞。她終于想到了呼喊求救，可沒等喊出聲來，已被重重地壓倒在麥田里。

墨綠色的麥浪，就像波濤洶涌的海浪，瞬間吞沒了胡丫無力揮動的手臂和艱難扭動的身軀……

二

劉啟起床后，忙著張羅孩子一起吃完早飯，太陽已躍出微山湖的水面。他連碗筷都沒來得及收拾，便匆匆往自家地里趕去。他剛踏出門坎，一眼就看見大黑又在大槐樹下纏上了自家的小花。他此時心里只掂著趕緊去換媳婦胡丫回來歇息吃飯，已顧不上這狗日的畜生作孽犯事。自從胡丫為他生下三個娃，加上把這家打理得里外順當，劉啟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心肝。那種感覺遠超過滿堂兒女抵不上半堂夫妻的微妙，一晚不同炕，如隔三秋涼，心里就空得發慌。

晨靄已經散盡，似火的驕陽正迫不及待地往上攀升。劉啟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還沾滿露水的田埂上，打老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家地里那一汪墨綠。但他盡管瞪大雙眼，卻怎么也看不見自己媳婦那美若天仙的身影。繞著自家的麥田，仔細搜尋了一遍，可除了只看到田邊有些已被薅起的雜草，連胡丫的人影都沒見著。她肯定是已經回去了，不知怎么走成兩岔。劉啟不再多想，走下田接著薅草。他還沒干上一小會兒功夫，渾身已是大汗淋漓。

可到了晌午，胡丫還是沒能在他眼前出現。

暮色四合，炎炎烈日終于有所收斂。一輪仲夏之夜的滿月隨之冉冉升起，清輝四射，蛙噪蟲鳴。天狗村清晰的輪廓，被月光倒映在平滑如鏡的大沙河上。驀然，月光忽暗，碩大的銀色圓盤，仿佛被狗咬去一口。只見那被咬去的牙口，慢慢擴大，直到把整個圓月囫圇吞食。天狗村剎那之間被黑暗吞沒，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到群狗在驚恐中此起彼伏地嗷嗷嚎叫。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月亮才又重新露出臉蛋，只是比原先更顯得蒼白。劉啟大驚失色。他打小就聽村里的老人說過，這就是天狗食月，必有禍事發生。

胡丫仍舊蹤影全無。劉啟直到當晚發生了天狗食月，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劉啟仔細回想，胡丫自從嫁入家門，就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先例，不跟他打招呼，就跑出去竄門嘮嗑，更不要說連早飯都不吃就離開天狗村。他不能再這樣等下去，白白地把時間耗盡，必須立刻有所行動做點什么。劉啟的驚恐，迅速傳染了全村。天狗村的人與狗，再也按捺不住，全部傾巢而出。慘白的月光下，房前屋后，田間溝邊，樹林草叢，葦塘井口，到處都是村民搜尋的呼喚，狺狺的狗叫。

當太陽如喋血一般浮出微山湖時，小花凄慘絕望的嚎叫，終止了天狗村徹夜的搜尋。村民與狗，循聲向著村子的最西頭，爭相奔跑過去。小花在那口近乎干涸的小蘆葦塘邊，仰天長嚎。劉啟呆若木雞地立在一旁。

胡丫終于現身了，但已慘不忍睹。她的腦袋面部向下扎在渾濁的塘水中，白花花赤裸的屁股朝著青天，褲子從里到外被人拉到了腳踝，頭上砍裂的豁口血已流盡。現場霎時靜了下來，只有蚊蠅嗡嗡地飛舞，肆虐貪婪地吮吸著尸體傷口上溢出的血漿和粘液，熾熱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常的腥臭。村上的男人看得更加真切，胡丫至死還用雙臂緊緊地護著那對鼓脹的雙乳，令歹人最終也沒能解開她的衣襟。男人的心里，不約而同地生出對這個堅貞慘死女人的敬意。

天狗村的村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村里的歷史上，雖然也經受過無數次戰爭的殺戮和械斗的血腥，但都沒曾見過像胡丫死得這般冤屈和凄慘。這個因胡丫精明過人而選中，又曾為劉家老小節省下不少開銷的蘆葦塘，如今竟成了她冤死的泉臺。

三

不知是誰報了案。警車呼嘯而至，警察魚貫入村。

劉啟家門前老槐樹下的場子，成了警方臨時辦案的地方。天狗村的村民也不約而同地聚攏過去，為之悲痛，群情激憤，發誓要讓兇手血債血償。

警方現場勘驗人員很快確認，死亡時間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案件初步定性:強奸、殺人，不排除報復殺人的可能性。尸體上殘留的大量證據顯示，作案嫌犯年齡較輕，身體強壯，性欲極強。

警方迅速以天狗村為中心，兵分三路，對相互交界的三個鄉鎮、十四個行政村，鋪天蓋地撒下大網，篦頭發式地進行了排查摸底。警方一下就過濾了七千余人，形成可疑對象十七名。無意間偵破了一批陳年積案。可經過反復甄別論證，所有與胡丫命案有關的嫌疑對象，均被一一排除。

轉眼二十天過去了。偵破工作一時陷入僵局。

村民對報復殺人的可能性，眾口一詞地搖頭否定。因為大家都可以肯定，胡丫的人緣太好了，劉啟也從沒得罪過任何人。對于外村人作案，村民也表示置疑。如果真是村外人入侵，作奸犯科，案發當天村里的狗不可能毫無異常反應。但血案一天不破，天狗村就沒有女人再敢單獨出門，或是下地干活。家家自危，天剛擦黑就掩門閉戶，整個天狗村轉眼間變得死一般沉寂。

警方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縣公安局公開招標破案。于是，沉默在蕓蕓刑警之中的高人開始顯山露水。這個由警局里人精組成的專案小組迅即成立，很快大膽推翻了局領導早先制定的偵破方案，將偵查方向和范圍大大縮小到僅為熟人和天狗村范圍以內。

真可謂怪招出奇效，只用了短短九天，也就是距離破案限期的最后一天，元兇落網，驚天血案告破，兇手竟是胡丫的半傻侄子狗蛋。侄子兇殘地奸殺了自己的嬸嬸，幫兇就是一條大黑狗。

就在那天清晨，一直垂涎嬸嬸美色的狗蛋，瞅準胡丫單獨下地干活的空檔，先放大黑引開了小花，爾后一個惡狗撲食，掀翻了胡丫。胡丫全力反抗，拼死掙扎。狗蛋憑著一身蠻勁，將胡丫死拖硬拽到那近乎干涸的蘆葦塘里，亂刀砍暈，再施強暴，后見胡丫還有一絲氣息，又將其身體翻轉朝下，臉撳入污水之中，致其活活悶死。DNA的檢驗結果，進一步確認了這一鐵定的事實。

法院最終做出了判決:狗蛋犯有強奸、故意殺人罪。但經過嚴格的司法鑒定確認，狗蛋屬于限定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雖應承擔刑事責任，但刑不至死，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你們這是咋判的?”劉啟和天狗村前來旁聽審判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憤怒責問法官。“自古殺人都要償命!”

法庭立刻引起一陣騷動，旁聽席上一片憤憤不平的喧嘩。事先早有準備的法警，迅速控制住局面。劉啟和村民們，被法警十分客氣地勸離法院。

如此出乎劉啟和村民意料的判決，令天狗村的人深感詫異。劉啟想不通，天狗村所有的人都想不通。就連強奸殺人兇手的大嫂趙蘭都沒想到，狗蛋還能撿回這條賤命。剛過不惑之年的劉啟，為亡妻蒙受如此的冤屈，大惑不解，悲憤之極。

劉啟再也經受不起這當頭一棒。他失聲慟哭，淚如堤決，直到昏死過去。三個沒媽的孩子和全村的人，一起守在他的身旁，陪著流淚傷悲。劉啟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只覺得自己的生命，隨著胡丫的突然逝去，一下被抽空了。他水米不進，木納納地躺在炕上。

僅一夜之隔，劉啟原來的滿頭烏發青絲，仿佛突遭雪打霜染，變成一頭灰白。

四

劉啟鐵下心來，誓死要為自己的女人討回個說法。他把自家的地和三個孩子，全部托付給了弟弟和妹妹，拿了所有家里的積蓄，悄悄走出了天狗村。

他請人代寫了狀子，從縣里告到市里，從市里告到省城，從省城告到北京，再從北京回到省城，從省城回到市里，從市里再回到縣里。劉啟從1994年酷夏一直告到1995年的寒冬，不知重復往返了多少個來回，可得到的只有同樣一個結論:公安局、檢察院在辦理這起重大案件中，沒有任何違法亂紀、玩忽職守的問題，程序嚴謹，執法準確，法院的判決依據精準，完全合乎法理。他面對能說會道的城里人，不知如何爭辯，改判殺人償命的訴求，終于隨著歲月無情的流逝，而陷入深深的絕望。

劉啟獨自在外整整顛沛流離了一年零四個月。當他錢盡糧絕，沿途乞討回到村里時，已是蓬頭垢面，形消骨立，面目全非。趙蘭第一個為他端來了熱騰騰、辣乎乎的面湯疙瘩。饑寒交迫的劉啟，執拗地拒絕了趙蘭的好意，舀起半瓢涼水，一飲而盡。村民們見此慘狀，無不為他嘆惜落淚。

過去那個笑逐顏開、活潑開朗的劉啟，從此消失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嗜酒、孤僻。從未上過學的他，再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殺了人還可以不用償命。他只能在夢中，向胡丫盡情傾訴自己的不解和委屈。城里人為什么只認那書上的死理，不肯為冤死的人做主，給活著的人一個合情合理的交待。他不再和人談論那個判決的是非曲直，只是埋頭更加拼命的干活養家，把所有的精力傾注在拉扯孩子上。只要能掙錢，不管啥樣的苦活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去干。他拉大車，烙煎餅，炸麻花，扛沙包，打零工，掏糞池，抬棺材……

村里人發現，過去對習武從無興致的劉啟，竟也帶著孩子練起武來。天狗村自打劉邦開了頭，就有了尚武之風。大槐樹下的練武圈里，開始出現劉啟的身影。他還在自己家里專門騰出一間屋來，往大梁上吊起一個百余公斤的練功沙袋，備齊了各式各樣的啞鈴、杠鈴，帶著兩個兒子一起習武強身。幾年下來，他竟然成了遠近鄉里小有名氣的練家子。

劉啟的孩子們，自從家里出了驚天血案之后，一下都變得非常懂事。尤其是長子大狗，自然而然地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角色，父親不在家時，全力守護著弟弟妹妹。他們時時刻刻思念善良不幸的母親，更深深懂得慈愛仁厚父親的苦悶與仇恨。他們從不在父親面前提及母親，總是竭盡所能地幫著父親料理家務。只有到了每年清明和母親的祭日，全家人才會帶著燒紙和供品，來到胡丫的墳前碑下，一起放聲慟哭，盡情宣瀉郁積在心中的哀痛。

光陰荏苒，斗轉星移，日子一晃過去了十四個年頭。在天狗村的村民眼里，劉啟一家死水微瀾地生活著，似乎已撫平了血案的創痛。不知是祖上的蔭庇，還是胡丫的護祐，長子大狗品學兼優，習武強身使他輕松當上了田徑場上的健將，優異的成績又讓他高考中榜，進了省城名牌大學的法學院，成為天狗村引以為豪的第一名大學生。二狗不甘落后，同年考上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女兒的成績，在班里也都排在了前三名。兒女們如此爭氣，讓劉啟在村民面前，不時抖擻出得意和驕傲。村民們和狗蛋家人趙蘭他們的擔憂，仿佛也在劉家兒女的輝煌中，得到了幾分舒緩。

五

2008年的春節，一不留神又到了眼前。

寒冬臘月的西北風，從大沙河上帶著呼哨，吹透天狗村直抵微山湖，硬是將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水面，凍成了一個巨大的鏡子。劉啟與往年一樣，帶著所有在外打工賺到的錢，提前回到了天狗村。

每到年關，他不管再忙再有天大的事，必定趕回來和兒女們一起吃上這頓團圓飯。這也是他對胡丫早就暗中許下的諾言，再虧自己也不能虧了兒女。兒女現在就是他的一切希望和寄托，只要兒女們學有所成、平平安安，既當娘又當爹的他就什么都好，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他進村后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頂著料峭的寒風，悄悄先去胡丫的墳前傾訴了一番衷腸。丫啊，我們的兒女都很爭氣，你就放心安息吧，我一定會好好把他們拉扯成人。大狗終于大學畢業了，他是專為你讀了法律，遲早會為你辯出個理來。墳上的狗尾草，似乎聽懂了他所說的一切，應聲頻頻點頭。

就在這同一天里，一個幾乎快被全體村民遺忘的人，也提前悄悄地回到了天狗村。更加準確地說，這個人是被組織上送到大隊，然后由大隊正式通知村里來人，辦理好所有相關合法手續，才又被家里人悄悄接回村里的。整個接送過程，充滿了異常的神秘和緊張。

狗蛋回村了。那天正好是臘月十八。這個殺人惡魔在服刑了十四年后，因為勞改表現良好，竟然被提前釋放了。監獄出于人性化管理，還特意趕在春節前，將狗蛋送回了天狗村。

“大嫂，你長白頭發了!”這是狗蛋見到家人的第一句話。

趙蘭心里格登了一下，滾燙的眼淚便奪眶而出。悲喜交加，屈辱驚恐，一股腦翻涌了出來。狗蛋竟還沒忘了大嫂。他沒糊涂哎，一眼就看出大嫂愁白了頭，操碎了心。十四年來，趙蘭活在天狗村里真是生不如死，天天都在為這個似人非人的小叔子贖罪還債。出了家門皆是村民們的白眼、唾棄、冷言，劉啟家上下仇恨的目光。她忍辱含垢，腆著老臉去劉家賠禮賠情，幫劉家干活，照料三個孩子，為胡丫祭靈。如果上蒼有眼，無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兩個世界的人也都該為她這十四年來的虔誠所感動。她唯一的祈求，就是讓狗蛋有一天回來后，能夠平安地活下去。狗蛋畢竟是自家的小叔子，盡管他犯糊涂作下了天大的冤孽，可也已經被送進監獄，受了罪，遭了報應。身為大嫂的趙蘭，心里還是盼著狗蛋與劉家結下的一切仇恨，能就這么過去了。狗蛋被提前放了回來，她的心里沒能有絲毫的喜悅，卻突跳得利害，恐慌得不行。她尤其害怕見到劉啟，更怕見到他那般過分的謙恭客套，就好似臘月里大沙河上嗖嗖的西北風，鉆得骨頭縫里發寒。

“大嫂老了，頭發當然就白了。你們兄弟幾個趕緊陪四弟先去里屋說說話，我這就燒湯做飯去。”趙蘭生怕驚動了鄰里鄉親，走漏了狗蛋的消息，抬手抹了抹眼淚，上鍋臺張羅去了。

狗蛋的家里共有兄弟四個，狗蛋是老幺，排行第四。狗蛋小時有一回生病發高燒，家里人習慣地以為只要捂出一身汗病就會好。三床棉被直捂得狗蛋口吐白沫人快沒氣了，才嚇得趕緊送去醫院搶救，結果耽誤了治療，落下了病根。從此，家里人都覺得虧欠狗蛋的，慣著寵著好吃好喝侍候著。狗蛋平時也不犯混，跟常人沒啥區別，就是見了女人拔不出眼，直勾勾的瞅。村里的年輕女子，都嚇得躲著狗蛋。

“噢，咋沒見著大黑呢?”狗蛋還掂記著當年形影相隨的狗腿子。

“早讓收狗的買走了。”幾個兄弟邊搪塞，邊把狗蛋擁進了里屋。

養狗賣狗，一直就是天狗村主要的營生。細想想，真說不清是村民養活了狗，還是狗養活了村民。自漢朝起，天狗村就是靠著養狗謀生，才得以代代相傳，繁衍至今。如今早已是村養著狗，狗護著村，村離不開狗，狗離不開村。

實際上，大黑從沒被人買走過。就在狗蛋被警察逮走的當天，大黑又在老槐樹下纏上了小花。劉啟怒不可遏，暴出青筋，揮起釘耙砸下去，大黑連聲叫喚都沒來得及，就倒在了一灘黑紅的血中。“呸，這是你們的報應。”劉啟說。

六

天狗村過節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家家戶戶，炊煙裊裊，連村里的空氣中都開始飄浮起菜味酒香，烹飪發出的鍋鏟碰撞聲不絕于耳，處處都可以看到村民殺豬宰羊剝狗。孩子們嬉戲打鬧、燃放爆竹，就連狗也跟在后邊蹦跳撒歡。

趙蘭卻總也高興不起來，每天就像是個地下工作者，一日三餐背著人去翻水站，給這欠下孽債的小叔子送飯。她整日提心吊膽，眼皮直跳，用手捏都止不住。春節越是臨近，她的心情愈發沉重，大禍臨頭的預感總也揮之不去。

連續十天，趙蘭和幾個兄弟把狗蛋回村的消息封鎖得嚴絲合縫。他們反復揣度，劉啟能否放過狗蛋。這些年看劉啟的脾氣好像挺順溜，見面也很客氣，就算實在過不去這個坎，最多也就是暴打狗蛋一頓，出口惡氣。這狗蛋也的確該打，誰讓他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這大活人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啊。可是再怎么商量，全家上下所有的人還是放心不下。趙蘭再三思量，最后還是拿定主意，先把狗蛋藏到村里的翻水站，一切等過完年再說。

翻水站就在天狗村西北面的一片楊樹林里，離胡丫家的麥田不到二百米。一條寬五米的引水渠，由東向西穿林而過，經翻水站延伸到村西頭的大沙河里。這還是村里早年搞水利時建造的翻水站，天旱引水灌田，天澇排水入河，平時很少有人光顧問津。樹葉茂密時，翻水站便完全隱沒在楊樹林中。只有到了隆冬季節，楊樹葉枯死落盡，人們才能透過光禿禿的樹干枝丫，依稀看到翻水站的身影。

劉啟今年沒像別人那樣殺豬宰羊，而單單把母狗小花給剝了。他特意磨了一把鋼口鋒利無比的匕首，沒讓小花有什么痛苦就一刀斃命。他以神似庖丁解牛的功夫，干凈利落地剝去了小花的狗皮。早做過絕育的小花膘肥肉厚，被殺時沒有任何反抗掙扎，只是凝視著主人，淚珠滾滾而下，仿佛早已有了一種人狗之間心靈的默契。

天狗村今年的年夜飯，劉啟家第一個開席。劉啟把弟弟妹妹家的人都喊了過來，一大家子又像往年，熱熱鬧鬧聚在了一塊兒。他特意用小花的肉，做成鮮美的狗宴。勉強有點笑意。今年錢掙了不少，孩子的學費又有了著落。他為每個孩子都捎回了禮物，還置了新衣。

“我先敬弟弟妹妹，感謝你們這些年來對我和孩子的照顧。”劉啟端起酒杯，一仰脖子，連干了三杯。

“哥，你這些年受的苦，可不是常人能受的，我們做這點事算個啥，這些都是弟妹本應該做的。”弟妹們跟著端起了酒杯。“哥難得這么高興，我們今天陪哥喝個痛快。”

劉啟三杯過后，胃里那火辣辣的酒，又一次灼痛了心底的瘡疤。他一時無語，心里自忖，丫啊，你要是能睜開眼看看多好，咱家就快出頭了，大狗出息了，二狗現在住校，女兒平時托給弟妹照顧，我已再沒什么牽掛。丫啊，等我把咱家的大事做個徹底了斷，就來陪你，再不讓你一個人孤苦落單。劉啟的眼里慢慢變得濕潤起來。大家見狀，也沒了聲響，所有人的眼里都禁不住淚如泉涌。此處無聲勝有聲。

“哥，我還是告訴你吧。”弟弟實在不忍再看著哥哥如此痛苦壓抑。“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想開點。聽說狗蛋那混小子，已經被提前釋放了……”

“甭說了。”劉啟抬手示意。“今晚咱不提這事，只管開開心心吃好這頓年夜飯。”劉啟看著為胡丫空放著的碗筷，又自斟自飲了三杯。

天狗村年三十的除夕夜，平靜得讓趙蘭不敢相信。子夜時分一陣辭舊迎新的爆竹過后，全村立刻靜了下來。她還是放心不下狗蛋，一骨碌翻身下床，摸黑去了小樹林中的翻水站，確認門上的大鎖完好無損，并清楚地聽到里面傳出狗蛋均勻的鼾聲，才又重新回到家里。屋外變得萬籟俱寂，連風都停了下來，可趙蘭仍像一塊鍋里快要烤糊的烙餅，顛來翻去，輾轉難眠。

七

血色的晨曦終于從微山湖那邊照了過來了，天狗村的陰歷鼠年正月初一，徐徐拉開了新年的大幕。

趙蘭越怕什么，就偏來什么，想曹操，曹操到。趙蘭剛打開家門，便迎來了她最怕見又最掂記著的人。世上真是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墻，狗蛋回村的消息，到底還是走漏了風聲，而且這么快就傳到了劉家。

“聽說狗蛋回來了?”劉啟非常客氣地問著，徑直走進屋里四處張望。“大過年的，樓上房間咋還鎖上，打開讓我看看，沒事，我就是來打個招呼!”

“沒有的事。誰又在瞎嚼舌頭根子，看我不撕爛他的嘴。”趙蘭矢口否認，攥著鑰匙的手卻抖得不行，滲出冰涼粘滑的冷汗。“不信，我這就打開給你看個清楚。”

劉啟自從迷上習武，原本瘦弱的身材日漸魁梧，一米七五的個頭，體重竟然超過了二百斤，而且長滿了結實的疙瘩肉。他練武總是比常人分外刻苦，所以練得身手敏捷，力大無窮。常人在他手里，就如同一只雞仔。他只要稍稍發力，三五個人根本無法近身。

趙蘭面對鐵塔一般魁梧的劉啟，撲騰亂跳的心早已堵到了嗓子眼，連氣都透不過來，顫抖的雙手早已不聽使喚，足足花費了好幾分鐘，才艱難地把樓上房間的門給打開。

劉啟冷眼掃視了一下，確認屋里無人，旋即一陣風似地離去。

趙蘭呆立了幾分鐘，緊繃的神經才稍稍緩過勁來。可還沒等回過神來，她的丈夫，也就是狗蛋的大哥，緊接著又一腳跨進了堂屋。

“狗蛋已經倒下了”。丈夫進門這句輕輕說出的話，讓趙蘭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丈夫一邊搖著頭，一邊喃喃自語:“哎，報應啊，大年初一都沒能躲得過去”。

趙蘭發瘋似地沖向了楊樹林中的翻水站。

翻水站鐵門上的大鎖，早被人擰開扔在地上。狗蛋血肉模糊，仰臥在地，與胡丫死時的姿勢正好相反。黑紅的鮮血還冒著熱氣，從狗蛋的脖頸和褲襠里，汩汩地往外流淌。狗蛋的血，看上去竟然會與大黑的血一模一樣。翻水站封閉的小屋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腥臊。狗蛋四肢蜷縮，表情極其痛苦。

八

這次是劉啟親自報的案。

警察如潮水般再次涌入天狗村。辦案地點仍舊設在那棵老槐樹下，村里人重又聚攏過來。

“要我償命可以，要我認罪沒門。”劉啟很認真。

“殺人就是重罪，你認不認都要受到制裁。你為什么要殺人?”

“殺壞人不是犯罪，而是替天行道。他殺了我媳婦，三個孩子的娘，我就要他償命!他殺人不該償命嗎?”

警察當天又如退潮般撤離了天狗村，當然也用锃亮的手銬帶走了劉啟。

村里的狗一直尾隨到村口，狂吠不止。

為了天狗村這起更為血腥慘烈的兇殺大案，所有司法程序，又如十四年前一樣迅速運轉起來。劉啟的家人，天狗村和附近幾個村上的村民，不約而同，手捧胡丫的遺像，聚集圍堵在縣法院的大門口，聯名靜坐請愿。他們從祖輩上就知道，自打天狗村走出的劉邦建成大漢朝，唐、宋、元、明、清，無論再怎樣改朝換代，殺人償命，血債血還，天經地義。如今，咋一弄什么司法鑒定，殺人就不用償命了呢?咋能吃會喝，強奸殺人都行，怎么就行為能力不全呢?既然認定狗蛋是強奸殺人作惡在前，那劉啟殺他就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咋又成了罪犯不是英雄呢?

與村民法理缺失的感情用事相比，網民的情緒中似乎更多了些理性成份。他們質疑司法機關，當年量刑偏輕。既然認定狗蛋為精神病人，為何不見追究監護人責任?如此違害社會治安，危及他人生命的精神病人，為何不依法強行收容監管?政府相關部門對受害人家屬劉啟，又曾做過多少疏導化解矛盾的工作?

九

讓全村人瞠目結舌，甚至于比發生了血案更加震驚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縣里新派來了一名大學生村官，那人竟然是劉啟和胡丫的大兒子劉天，也就是村民們常掛在嘴邊的大狗。直到今天縣工作組正式宣布任命的這一刻，村里還真沒有幾個人知道大狗的學名叫劉天。

今年春節，劉天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他直接去參加了全省公務員考試，并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正式錄取。

直到天狗村的驚天血案見諸報端，傳遍網絡，劉天才痛心疾首，懊悔萬分。十四年過去了，以為父親不想報仇這事了，自己怎么就未察覺蛛絲馬跡呢!這讓他有了深深的自責。當組織部門找他談話，征求分配志向時，劉啟義無反顧地表示，寧可放棄留在省城機關，也要回到家鄉去做一名村官。他要用所學的法律知識，去教育家鄉的父老鄉親，讓自己家鄉的土地上永遠也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人間悲劇。

劉天就在自家門前的老槐樹下，面對家鄉父老，發表了樸實而感人的就職演說。當然，工作組特意為他搭建了臨時主席臺，以示會議的嚴肅性和縣里領導班子的重視。

“各位父老鄉親們，我首先打心眼里感激你們這些年來，對我全家的關心和照顧。否則，就不會有我今日的劉天!在這里，我還要特別感謝趙蘭大嫂對我們全家的誠心實意，同時還要請求她對我們家人曾經有過的不明事理，表示深深的歉意。我這次回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徹底解決好俺爹殺人的事情。四年前我考上了省城法學院，就是憋著一口氣，定要為俺娘討回個說法。今天，我已經真正懂得了，什么才是國法大如天!過去咱們村里人缺少文化，不懂法律，遇事說不出個法和理來。今后，我一定要讓大家都能夠弄明白這個法和理來!”

沒等劉天的話全部說完，壓在村里人心頭上的疑團，早已云開霧散。滿臉滄桑的趙蘭更是淚水縱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沖著臺上大聲喊道:“大狗兄弟，你就放手大膽地領著咱們干吧，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們大伙信得過你!”臺下隨即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村里與劉天的交接工作，出乎意料的順利。工作組立刻以天狗村十四年中發生的兩起命案為切入口，展開了對全村人的普法教育。劉天則在組織的安排下，專程去監獄探望劉啟。

“爹，你吃苦了!都怪我回來得太遲，否則我絕不會讓你坐進這大牢。”劉天聲淚俱下，無限深情地看著這位善良而法盲的父親。

“天兒啊，你快別哭，爹受不了你委屈。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真不用為我傷心。你不知道這十四年來，我一直被仇恨煎著熬著，一天都沒安生過，滿腦子只有報仇。可現在我安心了，而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滿足。你娘的仇我給報了，你們兄弟姐妹都出息了，你還當上了俺天狗村的村官，我還再有什么可求?就讓我開開心心地去陪你娘吧。”劉啟伸出那只殺了狗蛋的粗糙大手，想為自己的兒子，最后一次抹去臉上的淚水。

“爹，你錯了!要放在四年前，我會和你一樣，毫不猶豫地去殺了那狗蛋。可我讀了四年的法律，終于弄明白了這個道理，人世間不是誰殺了誰，就一定也該被誰殺的!”劉天滿是淚水的臉上，盡顯真誠。

“你…在…說什么?”劉啟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兒子，一臉愕然。這是他親生的兒子大狗，在對自己說話嗎?他簡直不敢相信親耳所聽到的一切。“難道你學法律學得連你親娘的仇都忘了嗎?”

“不!爹，兒子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刻骨銘心的傷痛。可狗蛋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他的命就是再死上十回也抵不上俺娘的一條命!我們作為一個正常人，不應該也不可以與一個不正常的人較勁!今天我來，就是要把我用四年時間才弄懂的道理，和你說個明白，說個透亮。你一天不明白，我就陪你說道一天，直到你真正明白，徹底透亮!”

天狗村的這對父子，就此開始了徹夜長談。

……

十

對劉啟重大殺人案的審判，如期開庭。

這次已不可能不是公開審判，因為案件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審判場地從法院，移到了縣政府大禮堂。可容納五百人的大禮堂，早已座無虛席，就連過道和門廳也都擠滿了旁聽的群眾。法警戒備森嚴。劉啟的家人和村民們，臉上神情凝重。現場氣氛異常緊張，旁聽席上鴉雀無聲。法官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震天響雷，在聽眾心里滾動激蕩。

由于案情并不復雜，且是主動投案自首，庭上的起訴、質證、答辯程序，都進行的非常順利，原、被告雙方均沒有產生什么重大分歧，審理很快進入到最后的環節。

“現在由被告劉啟做最后的答辯陳述。”法官身上的黑色披風，散發出逼人的寒氣。

劉啟戴著手銬腳鐐，從被告席上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認罪!”

“我兒子說得對，對牛彈琴是人的錯!因為人明白的事，牛不明白，你還較什么勁?我是個正常人，就不該和一個不正常的人較勁。我不該要一個不正常的人，去給一個正常的人償命，他本身的命也無法抵上一條正常人的命。我作為正常人，不應該去殺一個不正常的人，而又傷害了更多無辜的正常人!所以，我真心誠意地認罪，甘愿接受法院對我的判決。”

劉啟說的雖有些繞口，但這簡單的比喻和樸實的語言卻透著誠懇和道理，讓當地的村民們都能聽出個明白。村民們先前的疑惑即刻釋然。劉啟這回是真的想通了。劉啟做完最后的答辯陳述，重新又在被告席坐下，腳上的鐵鏈隨之發出一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臺下再次發出了一陣嘆惜聲，但很快就恢復了肅靜。現在所有在場的人只能耐心地等待，決定劉啟最終命運的時刻到來。

合議庭的法官們在短暫的休庭之后，當場做出了神圣莊嚴的判決:劉啟犯有故意殺人罪，依法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十一

開庭的前一晚，劉啟在牢房里把什么都想開了。他吃完以為是牢房里最后的晚餐沒多久，就獨自平靜地酣然入睡。

他竟然夢見了活生生的胡丫，還是那么水靈漂亮。胡丫夸他把孩子個個都拉扯得那么好，這輩子算是嫁對了郎君，沒有白疼他這個憨貨。這是胡丫最開心時對他的稱呼。他對胡丫說，自己明天上了法庭什么都認了，然后就去與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別人的話不聽，可自己兒子大狗的話不能不聽。兒子確實說得在理，法理上的事他聽不太明白，可做人的道理全懂。他會痛快的認罪伏法，給趙蘭家一個交待，還天狗村一個說法。

昱日，聽完法院的宣判，劉啟對自己能大難不死，感到十分意外。他早已做好命赴黃泉的準備，甚至渴望早日與胡丫在地下重逢，再續前緣，可上天還偏偏就不肯成全。劉啟看著臺下的家人和四里鄉鄰，心里似乎明白了些許。他情不自禁地向著眾鄉親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法院對劉啟的判決，很快平息了網民沸騰的情緒，所有網上評論隨之趨向理性。聯名請愿的村民和劉啟的家人，也都對如此的判決感到欣慰。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村的頂西頭，胡丫曾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麥田里，又成了一汪深深的墨綠。不遠處那口蘆葦塘，也已蓄滿了油晃晃的春雨。緊挨著被人剛剛祭掃過的胡丫墳塋旁，突兀又多出了一座簡陋的新墳。那下面掩埋著狗蛋殘缺不全的遺骸。轉過身來向東放眼望去，村里早恢復了平靜。秀美的微山湖上，冰消雪融，波光粼粼。但見湖邊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更是怒放出大片耀眼的亮黃。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陳聯華，1956年生，經濟法學研究生，歷經插隊知青，偵查員，外事警官，領導秘書，現代大型企業集團行政總裁CEO。1975年開始業余文學創作，曾先后在《鐘山》《青春》《百花洲》《啄木鳥》《作家天地》、《藍盾》等國內外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影視劇本、翻譯作品逾百萬字。本刊所編發《皈依》已被《作品與爭鳴》2010年6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