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中旬,全國夏糧收儲進入沖刺與收官階段。中國糧食能否實現連續七年增產?
中國農科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專家李茂松坦言:今年的自然災害是建國以來最嚴重的年份之一,更是本世紀最嚴重的年份,全國糧食基本不可能增產。但農業部種植業司人士則認為,夏收仍未結束,此判斷為時過早。
而比單個年份的增產與否更為重要的問題則是,中國糧食增產究竟已是強弩之末還是仍可持續?近日,《財經》記者前往東北糧食主產區,探尋糧食增產機制及其可持續性的真實圖景。
催“肥”糧倉
吉林省榆樹市屬縣級市,位于松嫩平原之上,土地肥沃,農耕悠久。自2004年已連續六年榮膺“中國第一產糧大縣”稱號,2009年榆樹市糧食產量更是達到29.2億公斤,被譽為“天下第一糧倉”,而2009年全國糧食總產量為5308億公斤。
據榆樹當地農民介紹,近幾年該地自然條件不佳,干旱災害頻發。在天公不作美的情況下,要繼續增加產量,主要依靠的是化肥與農藥。
中國農科院研究顯示,從1978年到2007年,中國化肥消費量與糧食生產總量相關系數達到了0.976,呈極顯著相關模式。
五棵樹臨江村農民李宗田介紹說,這幾年糧價高漲,玉米每公斤售價可賣到1.72元至1.74元,極大刺激了農民的種糧熱情。為了多收糧食,農民們不斷加大化肥施用量。而受高糧價照拂,多施化肥的成本完全可以在多產糧食的收入中超額彌補。
與此同時,化肥產能過剩又抑制了化肥價格,更促使農民多用多施。中國化學工業學會統計,2009年尿素需求量為5000萬噸,但供應量卻高達6000萬噸,產能嚴重過剩。榆樹市眾德農資經銷處經理徐超坦言,去年高檔化肥價格在3000元/噸以上,但現在已經降到2500元-2800元/噸。
據徐超介紹,當地化肥經銷處普遍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夏播玉米的化肥在到貨后數日內便被農民搶購一空,目前倉庫里已沒有存貨。
數年之前,當地施肥結構還是以農家肥和化肥相結合,但近年來由于農村青年人外出打工,勞動力減少,農家肥施用大幅減少。相形之下,銷售處為了促銷可將化肥免費運到農民指定的地點,省時省力。現在當地大田里很少施用農家肥,只是在自家小菜園才用。
當地村民介紹說,七八年前每公頃玉米施化肥底肥在200公斤左右,但近兩年來達到400多公斤,增加了一倍多。“聽說還有每公頃底肥1000公斤的。”李宗田說。
施肥量激增,榆樹絕非孤例。據統計,中國以占世界7%的耕地施用了占世界40%的化肥。2008年中國施用5868萬噸化肥,較之1977年的723萬噸猛增7倍。中國平均每公頃施化肥400公斤以上,遠遠高出發達國家認定的225公斤/公頃的安全上限。
小菜園種糧背后
在榆樹農村,當地農民普遍在自家房后開辟數十平米的小菜園,單獨種上蔬菜糧食。“小園里種的蔬菜糧食是留給我們自家吃的。”當地農民介紹。
農村用小園種菜自食早已有之,但大多只限蔬菜瓜果,如今連糧食都開始在其中耕種,問及緣由,農民們回答說:“我們不愿吃大田里種的糧食和蔬菜。”
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福鎖指出,化肥過量施用會導致土壤酸化。2010年2月12日的美國《科學》雜志指出,從上世紀80年代早期至今,中國土壤pH值下降了0.13個到0.80個單位,而通常這種規模的pH值下降“需要幾十萬年的時間”。
此外,過量肥料會滲入20米以內的淺層地下水中,使地下水硝酸鹽含量增加,長此以往,將嚴重危害身體健康。
與化肥一樣,榆樹農地的農藥用量也大幅增加。徐超說,近幾年當地旱天較多,為保持產量,農藥在旱天用量比雨水充足的天氣要多出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因此近幾年來農藥用量顯著提高。
李宗田解釋說,近年來當地年輕人普遍外出到城市打工,家里勞動力缺乏,多不再用鋤頭人工除草了,為圖省力,便加大除草劑等農藥使用量。
四川農藥工程研究中心的張國紅指出,人類食用含有殘留農藥的各種食品后,殘留的農藥便轉移到人體內。這些有毒有害物質在人體內不易分解,經過長期積累會引起內臟機能受損,使肌體的正常生理功能失調,造成慢性中毒,尤其是殺蟲劑和除草劑引發的致癌、致畸、影響生殖功能等問題更加嚴重。
據了解,為衛冕糧食狀元縣的地位,確保糧食增產,當地政府多次開會部署平抑農資價格,確保化肥農藥能夠“敞開供應”“足量供應”。
糧食增產也并非多施化肥農藥一途。當地農民介紹,如果水利能夠跟上,仍然可以保持增產,但興修農田水利是長期事業,需進行跨區域協調,為保證眼下增產,多施化肥農藥效用最為直接。
“為追求糧食增產,加大化肥農藥用量,導致糧食和蔬菜含毒量日漸增加。海南毒豇豆事件只是一次預警,光靠衛生部門查禁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更大的危害將在未來逐步顯現,等到覺察之時恐怕為時已晚。這就如同溫水煮青蛙,全國猛施化肥農藥的農作物是溫水,而13億中國百姓就是青蛙。”衛生部內部人士對此憂心忡忡。
全國人大農村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尹成杰日前在中國農業發展論壇上指出,經過連續六年增產,中國糧食的存銷比達到34%,遠遠超過聯合國糧農組織的17%-18%的糧食安全警戒線。
“在此背景下,對‘以糧為綱’策略的簡單理解已不合時宜。13億人的吃飯問題誠然重要,現在看起來也不太成問題,而13億民眾的健康則應同樣予以重視。如何由高風險的簡單粗放增長轉向低公害、可持續的健康增長,值得認真思考。”尹成杰說。
就地產業化隱憂
榆樹市政府網站的一張照片顯示,在2008年全國農業工作會議上,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親自向榆樹市市長王立學頒發獎狀。是年,榆樹市第五次獲得“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標兵”。會前,回良玉還接見了榆樹市代表,詳細詢問了當地糧食生產的情況。
然而,先進的光環和領導關懷,似乎并不能撫平當地官民對真金白銀的渴盼。長期以來,榆樹都是全國商品糧輸出大縣,其玉米、大豆和水稻行銷于全國市場,但這個產糧大縣卻一度陷于“財政窮縣”的尷尬。作為中國第一產糧大縣,榆樹財政收入只有4億元,人均收入也一度徘徊于全國平均線之下,與百強縣的同行們相比相形見絀。
全國人大農村工作委員會曾組織到吉林、河南等糧食主產區考察。據考察團成員介紹,對于目前以GDP和財政收入為核心的政績考核體系,包括榆樹在內的產糧大縣的領導們多有微詞。
榆樹市市委書記李國強說,作為全國產糧狀元縣的書記,當然要對國家糧食安全負責,但單純依靠糧食生產,既不能富民也不能強市。“帶領100多萬人種地,我有責任讓大伙富起來,光種糧食,別說增加農民收入,就是養活4萬多財政供養人口都有困難。”李國強說。
為強縣富民,發展工業成為必然的選擇。榆樹作為產糧大縣,因地制宜發展糧食深加工自然順理成章。
近年來,榆樹市市政府引進中糧集團、吉糧集團,在五棵樹鎮投資大型玉米深加工項目。在榆樹五棵樹開發區和環城工業區內,中糧生化、禾豐米業、榆樹錢酒業、豐谷酒業等廠區內都是一派繁忙景象,車間內生產線運轉不停。在榆樹,類似的工業項目還有數十個,投資規模80多億元。
從產糧基地到農產品加工基地和酒業基地,榆樹正處在“經濟轉型期”,迅速膨脹的工業從根本上改變了當地糧食供需格局。
當地農業局官員介紹說,在數年前,榆樹地區180萬噸的玉米年產量中,外銷的數量能達到120萬-140萬噸,占總產量的80%左右。目前,年加工玉米70萬噸左右,外銷玉米的數量明顯下降,外銷比例已經不到40%,只剩下50萬噸左右。
隨著越來越多企業進駐,再加上畜牧業消耗30萬噸左右,榆樹本地玉米將無法滿足需求,可能還要從外地購買玉米。李宗田介紹說,這兩年田里種出的玉米大多被當地工廠收走,去搞深加工,根本不用擔心銷路,價格也有保證,基本年年保持上漲。
以工促農給當地帶來了實惠。2009年數據顯示,榆樹龍頭企業年加工糧食150多萬噸,銷售收入45億元,年上繳利稅1.3億元。在此基礎上,榆樹GDP同比增長21.8%,固定資產投資增長40.9%,地方財政收入增長16.5%,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長29.6%。該市還被國家確定為全國農產品加工創業基地、國家級生態示范區,連續三年榮膺“全國最具投資潛力中小城市百強”。
如此示范效應之下,各地紛紛搞起糧食深加工。吉林省是農產品加工業大省,2009年吉林全省農產品加工業銷售收入2150億元,較2003年增長了2.4倍。同年,東北三省、內蒙古、山東等八個玉米產區深加工消耗玉米量占全國深加工玉米消耗總量的80%。
大量糧食在糧食主產區就地消化,輸出糧食有所減少,平抑全國糧價的杠桿作用有所弱化,一旦供需矛盾凸顯,全國糧價上漲壓力將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