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從來不缺好故事

無論是家庭喜劇還是十年追兇案，好故事一向是坎帕內拉電影的核心。但兼任編劇的坎帕內拉沒有滿足于用一個漫長而誘人的故事玩弄觀眾，他善始善終地講完了這個故事，干凈利落。

胡安#8226;何塞#8226;坎帕內拉好像并沒有沖出阿根廷、走向世界的雄心。在《謎一樣的雙眼》意外獲得第82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時，這位胖乎乎的阿根廷大叔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說:“我代表劇組、我愛的人，非常感謝你們……英語好難啊，(我的)語速太慢了……我要感謝所有人，我愛你們，放音樂吧。幸好評委們沒有把《阿凡達》里的納美人語言算作外語，否則我也不可能獲最佳外語片獎了。”

因為喜悅還有羞澀，胡安大叔的臉笑成了粉紅色。

事先被一致看好的《白絲帶》并沒有獲獎，奧斯卡的評委們似乎抵擋不住看這部沉默而冷感的悶片時的昏昏睡意，或者是出于一貫以來的和歐洲電影節對著干的小孩脾氣。《謎一樣的雙眼》恰恰相反，之前毫不被高看，三大影展一個沒入圍。但自從去年8月上映以來，在西班牙語世界早已風靡，阿根廷本國票房達860萬美元，一時無兩，在2010年的戈雅獎上橫掃9項提名。

生于1959年的坎帕內拉，年輕時代在大學里修讀工程學，由于常年觀看電視節目“All That Jazz”而對電視電影制作產生了興趣。1979年他拍攝了自己第一個短篇，叫《國家優先》，然后他只身來到美國，進入蒂施藝術學院學習了四年編導。在其后20多年的漫長歲月中，坎帕內拉主要以為電視劇擔任分集導演為業——在《謎一樣的雙眼》大熱后，影迷們考證出，《豪斯醫生》中坎帕內拉拍了三集，《六英尺下》和《法律與秩序》中也有坎導頻頻客串的身影。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執導過美劇的坎導，英語還是如此不靈光。而電影作為坎導的終極夢想，也一直沒有被放棄。他共執導過7部長片，近十年中的《新娘的兒子》、《阿維拉的之月》、《那場雨、那場愛》被喻為生活三部曲——有點像阿根廷版的李安。這幾部片子雖然沒有令坎導在世界范圍內廣為人知，但在西班牙語國家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坎導之前走的路線一直是溫情家庭喜劇風，尤其是《新娘的兒子》，阿根廷一半的國民都是“哭著走出電影院”的。

好故事都有始終

《謎一樣的雙眼》集“懸疑、愛情、回憶、政治”于一身，是坎帕內拉的轉型之作，即使他自己一開始并沒有這樣打算。無論是家庭喜劇還是十年追兇案，好故事一向是坎帕內拉電影的核心。而拉丁美洲從來不缺好故事。從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到科塔薩爾，這里永遠不缺講故事的好手:語言極好，結構斑駁復雜。《謎一樣的雙眼》同樣是那種故事里套故事的精密裝置，內設無數機關，坎帕內拉一一藏好，再一一打開給你看。

電影講述了困在回憶中的兩個男人的故事。銀行小職員莫拉雷斯，與新婚的美麗妻子感情甚篤，哪知不幸忽至，妻子被人奸殺，尸體傷痕累累。本杰明是負責調查此案的檢察官，被受害者的美和兇犯的殘暴所震動，決意伸張正義。兩個男人的余生被命運的颶風從此捆綁在了一起，費盡周折后兇犯落網，但由于司法黑暗的政治原因，兇犯竟被釋放，并在得勢后展開報復，本杰明的助手被殺，其本人被迫遠走異鄉，與上司戀人從此分離。時間一晃25年，本杰明已經退休，他決定不再逃避這段未完結的故事。影片之初，便是本杰明對各位當事人的一一尋訪和追憶。

25年前和25年后的兩條線索交織敘事，毫無生硬之感，場景不斷切換，飛快而流暢，坎帕內拉功力初現。而不同時間空間轉換造成的敘事留白，反而給電影增添了一種散文般疏朗的感覺。

影片的結局尤值一提。在本以為快要結束了的最后20分鐘時，本杰明開車掉頭，故事重新傾瀉而出，一切峰回路轉，結局豁然而出，一切出走、搬遷、奇怪陰沉的眼神、被翻倒的照片……之前的伏筆一一得到了呼應，水落石出。這樣的電影如《殺人回憶》和《十二宮》，講述的都是沒有結局的故事，但總歸讓人心有不甘，苛刻如我者，始終認為是導演不夠能力創造出一個足夠合理又有說服力的謎底，來回答他自設的謎面。當然，這兩部片子根據真實新聞事件改編，無解有無解的理由。《謎一樣的雙眼》劇本交給坎帕內拉時，也是沒有結局的，但兼任編劇的坎帕內拉沒有滿足于用一個漫長而誘人的故事把觀眾玩得團團轉后就自說自話地結束，他善始善終地講完了這個故事，干凈利落。

無可挑剔的細節

一部《謎一樣的雙眼》讓坎帕內拉幾乎可稱得上細節大師。精密的裝置全賴無可挑剔的細節來支撐。片名《謎一樣的雙眼》中，眼神里藏著大量的戲。本杰明從照片上凝視受害者的情欲的眼神推斷出了兇手，女上司通過兇手的眼神認定了真相并將其激怒，尤其是高潮段落三個人被鐵欄隔開的眼神交匯，一時間已分不出誰被囚禁。

門是本片的另一個小機關。本杰明和女上司之間暗涌的感情戲，一直徘徊在關門與開門之間。每次他進入女上司的辦公室時，對方總會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而當他一次次表示只是“談公事”時，她也只是說，門不用關了。直到影片末尾，當懸案有了真相，片中人也一一與自己和解，那扇辦公室的門終于關上了——也許是個過于圓滿的結局。

《謎一樣的雙眼》在電影語言上極為圓熟，多數場景采用手持攝影機，對焦點的控制精到至極，一幀幀畫面如攝影作品般構圖平衡、美妙。最為影迷津津樂道的還有影片60分鐘處開始的那個長達6分鐘的長鏡頭，從足球場外高空逐漸逼近球場，直指俯沖至球場中央，在潮水般氣勢恢宏的球迷吶喊中低空滑下觀眾席，排查般掃過眾人之后逐漸追蹤到嫌疑犯的身上，隨后是長距離的奔跑追逐戲，進出廁所一次，徘徊兩層樓之間，看得人只想鼓掌擊節。后來坎帕內拉證實了這段戲是靠技術完成，但對整個大場景的調度、航拍以及近景拍攝的無縫結合依然堪稱經典。

對歷史的聲討應該并非坎帕內拉本意，但以阿根廷70年代中期的軍事獨裁統治，即阿根廷歷史上臭名昭著的“骯臟戰爭”為背景也為這部描寫普通人命運的劇情片增添了分量。宏大背景下的小故事永遠是奧斯卡評委們的至愛。一定要說不足的話，《謎一樣的雙眼》或許正是失之圓熟——無微不至、過于巧妙，從細節設置到演員站位無不嚴格精巧，可作教科書使用，但反而失去了一份質樸和粗糲。坎帕內拉明白自己有多會講故事，在講的時候一個關子接一個關子地賣，聽者自然是津津有味，但故事也因此難掩人工的痕跡。影片最終，當本杰明已發現真相時，導演仍如同自戀般遲遲不讓影片結束，同時配樂響起，連煽情都煽得滴水不漏、恰到好處。一部橫空出世的天才之作，卻難掩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