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投資家的中國道路

紅杉資本向來關注新技術、新經濟，沈南鵬帶給中國人的紅杉資本卻一直在那些人力資源密集、成本低廉和附加值相對不足的產業(yè)里發(fā)力。這意味著什么?

沈南鵬

紅杉資本中國基金創(chuàng)始及執(zhí)行合伙人。第五屆亞太投資峰會上入選2009年度最佳投資人之一。他是攜程網、如家的聯合創(chuàng)始人，分眾傳媒、金豐易居投資人之一，對分眾的投資實現其“一年贏得十倍回報”的預言。他在多家中國私人公司的董事會中任職，在攜程員工中還有“沈南鵬做哪家公司董事，就去買哪家股票”的神化說法。曾任德意志銀行董事兼中國資本市場主管。在美國雷曼兄弟證券和花旗銀行的投資銀行部門任過職。1989年從上海交大畢業(yè)后赴美，1992年獲耶魯大學管理學院碩士學位。

紅杉資本中國基金

2005年9月，全球最大的VC(風投)——紅杉資本宣布由沈南鵬與張帆一起創(chuàng)始紅杉中國。目前管理總額約10億美元和約10億人民幣的總計4期基金，已投資人和商業(yè)控股、匹克運動、利農農業(yè)、飛鶴乳業(yè)、新浪、麥考林、奇虎、大眾點評網等近50家企業(yè)。紅杉資本1972年在美國硅谷成立，擁有超過60億美元總資本，共投資500余家公司，200多家成功上市。曾投資蘋果電腦、思科、甲骨文、雅虎和Google、Paypal等眾多創(chuàng)新型的領導潮流的公司。

要在沈南鵬身上直接找到官商結合的方法，并不容易，他擁有紅杉資本的國際資本背景，在中國，他所涉獵的行業(yè)都是一些基本放開的產業(yè)。看上去，沈南鵬絕對是純粹的商人，而且，與其他單純的投資家和企業(yè)家不同，他既是大名鼎鼎的投資家，又是大名鼎鼎的企業(yè)家。國內太多的創(chuàng)業(yè)者得到了沈南鵬的資本喂養(yǎng)，他的風險投資、財務投資甚至是天使投資，都讓他風生水起，盛極一時。

而在企業(yè)操作的層面，他曾經一度放棄投資業(yè)務，直接操辦了攜程、如家這樣婦孺皆知的企業(yè)。某種意義上，攜程、如家這樣的企業(yè)模式，在沒有被沈南鵬復興起來之前，基本上被政府和一部分商人看得一錢不值，沒有人想到要去壟斷，也沒有人想到要去投資，但沈南鵬卻把它做成了傳統產業(yè)和信息技術完美結合的優(yōu)美案例。

但問題還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比如，眾人了解的紅杉資本向來關注新技術、新經濟，沈南鵬帶給中國人的紅杉資本卻一直在那些人力資源密集、成本低廉和附加值相對不足的產業(yè)里發(fā)力。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沈南鵬判斷，一方面，中國的新經濟尚未真正成型，尚處在培育市場的過程之中，這樣的市場環(huán)境顯然不是投資的理想之地;而另一方面，中國真正有大利潤的產業(yè)還在壟斷之下，即使沈南鵬有心涉足，但政策顯然不允許，因此，他的大好商業(yè)才華，只能在一些邊緣地帶游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生意。

我知道沈南鵬不會認同這樣的論斷，他看到的一個巨大的市場正在興起，在整體的經濟態(tài)勢拉動下，商業(yè)不存在核心與邊緣之分。總有人選擇那些熱鬧的核心產業(yè)，但也有人只從商業(yè)的角度關注那些成長型的產業(yè)。

沈南鵬的話有道理，但他不能因為自己選擇的商業(yè)模式，就否認另外一個事實，即30年來中國私人企業(yè)都是在經濟的末梢地帶發(fā)展，是私人企業(yè)的自由競爭方法將這些末梢產業(yè)放大到今天興盛的程度。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企業(yè)家可以慶幸自己的商業(yè)模式在中國取得了成功，但不能由此認為，目前壟斷產業(yè)和國有企業(yè)都找到了一條正確的發(fā)展之路。如此，我們的問題得以提出，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真正自由開放的市場體系，是一個完全放棄了官商結合傳統的企業(yè)架構，那么，我們是不是會發(fā)現更多、更大的商業(yè)機會?我們的企業(yè)是不是會更有氣象?我們國家的經濟總量是不是更加豪邁?

投資項目看中“中國消費”

蘇小和:在硅谷，資本一般都比較看好新技術與新經濟，但在中國，紅杉資本似乎更加關注傳統產業(yè)。探究其中的原因，我想可能有兩個考慮:一是所謂的低成本，二是看好中國的新技術。不知我的判斷是否正確?

沈南鵬:其實，也不能完全這么講。硅谷的投資家們都將精力關注在所謂技術革新上，比較成功的如紅杉，它抓住了每一次變革、每一個趨勢，而不是僅僅抓住了某一家企業(yè)。但在中國，體現的則是另外一個場景。

在中國，能夠有爆炸性成長的行業(yè)非常多，并不僅僅局限于互聯網、軟件等行業(yè)。其實很有意思，中國軟件行業(yè)的增長可能還比不上一些所謂的傳統行業(yè)。比如中國的體育用品市場，我們肯定認為它是一個很傳統的市場，但它每年的增長率遠遠超過軟件行業(yè)。哪些屬于傳統行業(yè)，哪些屬于新興行業(yè)，對我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行業(yè)有沒有爆發(fā)性、前瞻性的變化，我們關心的是行業(yè)變化的格局，而無需去定義傳統與非傳統。

蘇小和:分析你在中國的所有投資行為，會發(fā)現主要集中在兩塊:一是基于傳統產業(yè);二是將傳統產業(yè)嫁接到internet上。

沈南鵬:也未必如此，比如我們所投資的匹克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制造的消費產品。30年前它還只是耐克和阿迪的加工廠，跟很多福建、浙江、江蘇的知名企業(yè)一樣，但10年前，匹克的經營者意識到中國消費即將突起，于是開始打出“匹克”這張商品牌，現在做到與李寧、安踏齊名，進入前三。

這是一個我們投資中國的最經典案例。另外一個公司，我們的投資也成功，就是利農。它現在是中國領先的綠色蔬菜生產商，在西蘭花、小南瓜、櫻桃、番茄市場上擁有第一名的市場力。這些都是傳統行業(yè)，在美國，這些行業(yè)的格局已經形成，很難產生大的公司。但對中國來說，這是紅杉的一個巨大機會。這是美國的投資基金不可想象的。而且，這里也需要高端技術。以色列的農業(yè)走在中國前面，所以我們從那里引進了一些高端技術。

蘇小和:那你的投資行為對全球化的依賴程度有多大?

沈南鵬:在很多地方我們借鑒海外的商業(yè)模式與技術，但我們的立足點一定在中國。選擇投資對象時，我們很少投資那些主要以海外市場為主的企業(yè)，為什么呢?因為，中國才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某種產品只要能夠在中國被大家所歡迎，那它的增長潛力將非常非常大。從匹克的衣服到利農的蔬菜，就非常明顯地證明了這一點。而這也是“從中國制造到中國消費”一個更重要的旋律。“中國制造”是將生產的產品賣到海外去;而“中國消費”就是生產自己的品牌，在國內消費。

蘇小和:現在有一種流行觀點，那就是中國經濟整體對外的依賴度太強，而我們的內需市場不足，拉動不足。作為投資人，你怎么看待這樣一個表述?

沈南鵬:經濟危機來了后，很多人懷疑中國的內需，但從我們企業(yè)自身的發(fā)展來看，還是處于一個高增長階段。當然，這里有一個所謂的規(guī)模問題，比如，匹克5年前可能以兩倍、三倍的速度增長，今年可能只有50%-60%的增長。當企業(yè)達到一定的規(guī)模后，一些基礎方面的增長不會因為金融危機有太大的動蕩，當然一些中高端產品可能會受到一定影響，但體育用品、蔬菜等都是人們離不開的。

誰是企業(yè)股東并不重要

蘇小和:科斯有一個著名的定理，“教育費用”，據此，有人說在中國做生意，教育費用會過分高企。你有什么看法?

沈南鵬:從大的環(huán)境來講，我感覺中國的投資環(huán)境是越來越良性。政府所關注的一個最基本的事情，就是你的投資最后能產生什么樣的社會效應。

關于教育成本，我覺得在中國做生意所需要的應該是一個很低的成本，而且政府的支持非常明顯，尤其是在創(chuàng)新行業(yè)，我想這在全世界都是很少見的。比如，政府給一些大學生提供二三十萬的創(chuàng)業(yè)貸款，這些資金的投入比我們風投進入的時間還早，而且既沒有股權要求，也無需擔保，只是說幫助這批達到一定標準的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這在美國有嗎?可能沒有。

現在，資本都是一樣的，什么樣的資本適合從事什么樣的產業(yè)，應該由資本本身決定。總體來講，現在其實是一個更開放的市場，無論內資還是外資，只要你有好的管理理念，有好的投資方向，有好的經營團隊，那你肯定可以賺到錢。

蘇小和:在中國無論做投資，還是做企業(yè)，政府關系是否處理得好是判斷成敗的一個很重要的標準。我感覺你所有的投資都在政府容許的范圍之內，或者用經濟學的話講，是在一個完全自由開放的市場之中。但是，仍然有大量的市場沒有開放。作為投資人，你怎么對待這個現象?

沈南鵬:在我們所關注的行業(yè)中，有的有政府監(jiān)管，比如媒體行業(yè)、互聯網行業(yè)、醫(yī)療行業(yè)，有的則相對少一些，比如消費品行業(yè);有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政府，比如新材料、新能源，因為它享受一些政府補貼。

所以，不能說我們涉及的行業(yè)全部都是自由競爭的行業(yè)。每一個國家都有所謂的政府參與，在美國，新能源的發(fā)展現狀跟歐洲有很大的不同，原因之一就是政府的支持比歐洲弱，新材料也是一樣。所以，我覺得要想做到真正的自由競爭是很難的。

但是，不管做什么投資，政府是支持還是不支持，都不重要，最重要、最關鍵的是這個企業(yè)有沒有市場競爭力。因為政府支持的只是一批企業(yè)，而這一批企業(yè)當中也還有一個優(yōu)勝劣汰的過程。誰能做得更好一點，我相信就是執(zhí)行力的問題了，也就是競爭力的問題。在房地產行業(yè)，萬科做得很成功，我相信這里確實需要對宏觀政策的正確解讀，但萬科在管理上的出類拔萃也非常重要。

現在中國正處于一個資本的轉換過程，對于企業(yè)而言，股東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關鍵是經營機制有沒有建立起來。對于不同的企業(yè)而言，不同的企業(yè)形態(tài)決定了不同的經營機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對企業(yè)經營者、管理層的激勵機制是一個企業(yè)發(fā)展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蘇小和:從剛才的話中，我注意到，你特別強調上市公司一定要專注。中國的企業(yè)特別熱愛多元化，作為投資家，你怎么看中國企業(yè)的這種現象?

沈南鵬:這個問題非常好。紅杉美國作為全球回報率最高的一個基金，在過去三四十年的年平均回報率超過50%，這已經是一個奇跡。在中國，過去五到十年里也有不少企業(yè)平均成長率在50%。這就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專注不專注，關鍵在于這個行業(yè)有沒有持續(xù)增長的可能與潛力。

今天，如果我是企業(yè)家，一旦看到某個行業(yè)或企業(yè)有50%的持續(xù)增長潛力，那我就不會分散投資，因為再去投資的企業(yè)能否做到50%成長還是一個疑問。但如果這個企業(yè)每年只有10%的增長，那我就會拿出一部分資金到外面尋求有更好回報的投資機會。這是一個回報率的問題。作為股東與管理層，應該更多的是打造企業(yè)的核心競爭力。當然，這個核心競爭力可以延伸，比如做某個業(yè)務的中游，那可以考慮往上游或下游走，但關鍵在于，在中游的能力是不是足夠強，是不是已經建立起核心競爭力。如果這些都沒有，那效果可能會更差。

蘇小和:你提到一個觀點，就是說在資本市場上，上市公司的透明度應該越來越高。這里牽涉到一個知情權的問題，至少企業(yè)的股東都要有知情權。在國內，這個現象很少有人思考，但我發(fā)現你在思考。

沈南鵬:從長期來看，這是一個企業(yè)所必須面對的問題，你越透明，市場就會給你更高的議價。因為你越透明，大家對你就會有一個更深入的把握性。這對全世界來講，都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那些治理機制好、透明度高的企業(yè)，投資者對它信任度高，而信任越高也就意味著它的市盈率越高，這樣公司股東和管理層都會得益。這在經濟學上是一個非常正常的現象，這也回到之前的問題，交易成本降低了。

下一個投資是最好的

蘇小和:你知道，對于中國人來說，尤其是企業(yè)家，都有很強的家國意識，希望產業(yè)救國，這是一百年來的一個恒久的主題，這一點你身上有嗎?

沈南鵬:這是在中國成長起來的我們這一代人不可避免的一種心結，這與我們這一代人當時的教育環(huán)境與成長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

我想，如果有越來越多的基金與我們一起扮演這個角色，我們合在一起的力量肯定會對中國經濟發(fā)展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至少可以讓人們看到，在政府資源、政府資金以外，還有一些民間力量在幫助不同的行業(yè)成長。

蘇小和:那么在家國意識、產業(yè)救國方面，你比較欣賞的中國企業(yè)家有哪些?

沈南鵬:我覺得，這樣一種家國意識在當年比較有代表性，比如榮氏家族，張謙，這在當時基本上可以被視為中國的一種文化傳統。但重要的是，我認為企業(yè)需要賺錢，給股東回報，但同時也必須考慮巨大的社會效應。因為企業(yè)所謂的利潤，尤其是暴利、高端利潤，都來自于社會。如果沒有這樣的基礎，你不可能成功。作為企業(yè)家，當企業(yè)做到一定規(guī)模后，這就是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包括回饋社會，未必就是說做多少慈善。

慈善很重要，但慈善的背后是如何將社會責任感提升。借用谷歌的話來講，作為基金，我們的社會責任就是不做欺詐性的事情。同樣我們的基金要投入那些陽光企業(yè)、對社會有很大貢獻的公益行業(yè)。這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并不容易。比如，今天有一個賺錢機會，但屬于短期行為，而且產生的社會效應也有限，你做不做?仔細想一想后，我未必會去做，我應該將時間與精力花在打造一些早期的企業(yè)上。其實，投資早期企業(yè)非常辛苦。

蘇小和:你既了解美國的制度的框架，對中國的情況也比較清楚，那在平時，你是否會思考一些關于憲政、法制方面的問題?

沈南鵬:這是我們在國內做投資必須思考，也必須面對的問題。我覺得，中國的法制環(huán)境越來越好，現在的問題可能更多地存在于執(zhí)行層面，就是怎樣使政府能夠在執(zhí)行上有更高的效率。

蘇小和:作為一名企業(yè)家，你有什么缺點?

沈南鵬:缺點其實很多，對我來說，做投資家可能比做企業(yè)家更好一些。因為我不太關注細節(jié)，作為企業(yè)家來說還不夠，但作為投資家，至少還能及格。另外，過去我們走得比較快，心態(tài)有點急躁，有些事情是事在人為，但有些事情還是要依靠整個環(huán)境。

蘇小和:那作為投資家，你的缺點在什么地方?

沈南鵬:還是時間太短，我真正開始做投資其實也就四年時間，現在，我們投了近50家企業(yè)，這個速度已經非常快。對企業(yè)來說，聰明與靈活不是重點，關鍵是能夠不斷積累。

投資是一種文化。我們正在摸索一條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成熟的、長期的投資之路，它的出現需要時間。我相信，四五年之后，我們的投資肯定比以前更好，就如紅杉所堅守的一句話，“下一個投資是最好的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