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色的城管車停下不動了。擺攤賣鴨脖的許娜把裝滿鹵味的電瓶車藏到弄堂里,出來看幾次,城管車還是沒動。“看來‘黑貓’生氣了!不知道還得多久。”許娜關掉玻璃貨柜上的燈,鴨脖們隱進黑夜里。她拿起擦汗毛巾和MP4,打算去橋洞下面唱會兒。
上海閘北區西藏路橋洞是許娜的天然音箱。收攤后,或城管來沒法擺攤時,許娜都來這里唱歌。
橋洞也是馬達聲的音箱。汽車或摩托車駛進來,轟隆聲會震得人耳朵發麻。但許娜聽不到這些,她對墻站著,塞上耳機,把音量調得很大,微閉眼睛搖晃一會兒,開始大聲唱:“讓我變成美麗的駿馬,和你馳騁在天涯。”右手半觸著耳朵,或伸平,或握在胸口,像在真正的舞臺上。
每個經過的人都回頭看她。有人跑來說:“唱得真好!你是不是《中國達人秀》那個?真是啊!加油,希望你成功!”穿睡衣的阿姨或推自行車的爺爺停下來,站在橋洞一角,靜靜聽很久,又靜靜走了。一輛城管車經過,上面的人也望向這邊。
“來‘粉絲’了。”許娜很高興,一首接一首唱,直到電話聲響起,老公周彥峰說:“你在哪兒?‘黑貓’走了,回來擺攤吧。”
“裝豬哥”紅了
幾天前,35歲的周彥峰套著50塊錢租來的卡通豬衣服,站到上海音樂廳舞臺上,立刻全場爆笑。
評委周立波問:“是不是豬啊?”周彥峰摘下碩大的豬頭套,靦腆地笑著說:“豬。我今天給大家表演一個宰豬。我自殺。”
嘶叫,哀嚎,倒地,蹬腿……所有人狂笑。
“這不算節目啊,看上去像個刑事案件。”周立波點評。3個評委都選擇了淘汰。
周彥峰請求再說兩句話,講了自己和愛唱歌的老婆賣鴨脖的故事:“我請求3位評委老師,能夠給我老婆一次機會,站在上海音樂廳的舞臺上,喊兩嗓子,哪怕喊一聲也行。”
“你覺得你老婆唱歌比你好?那為什么你要出來裝頭豬呢?”周立波問。
周彥峰的回答讓爆笑劇轉成催淚劇:“我為我老婆裝豬都可以,任何東西都可以。”
后臺的一側,29歲的許娜捂住了臉,這個平常笨口拙舌的老公,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評委們破例讓許娜上臺,她深吸口氣,清唱田震的《干杯,朋友》,第一次有這么多人認真聽她唱歌。全場無聲,許多人瞪大眼睛:裝豬男人的老婆,竟有這樣好聽的聲音。
許娜晉級,進入《中國達人秀》全國40強。隨后這段視頻在網絡上瘋傳,夫妻倆成紅人了。
其實許娜是和老公一塊報名參加初賽的,兩人沒排在同一天。初賽那天下午兩點多,許娜正準備上場,3歲的女兒過來牽她:“媽媽,有東西進鼻子里了。”調皮的女兒摳下鞋上的紅珠子,不知怎么塞進鼻子堵住了。許娜趕緊帶女兒去醫院,夾出珠子還帶出了血。“折騰到下午六七點才上場,中午下午都沒吃飯,心里又急,影響發揮,唱了一小段就被搖鈴,讓下場了。評委說我聲音條件不錯,但有些緊張。”
周彥峰的初賽也不順利。從中午等到傍晚,倒數第二個上場,模仿了洛桑的口技:大號、小號、架子鼓……還拿出塊牛皮,吹成曲子。評委說,你還能模仿什么?他說,宰豬。嘶叫聲中,評委很快搖了鈴,讓他下場了。周彥峰覺得有點委屈:“好多人都說我模仿宰豬很像,可能城里人沒感覺吧。那個蹬腿倒地的動作,是二炮文工團一位老師指點后,我才加上的,不是隨隨便便的。”
已經算淘汰了吧?兩口子繼續安心賣鴨脖。一個多月后,周彥峰接到一個電話說,你晉級300強了,什么時候來一下電視臺?“我開始以為是騙子,沒理他。后來他老是打,我才信了。大概因為我口技宰豬那段視頻放到網上,反響不錯,就讓我繼續比賽了。”
唱歌女和口技男
這是周彥峰和許娜第二次參加選秀節目。第一次是5年前,北京大興區舉行《我型我秀》比賽,許娜不敢去,小姨幫她報了名。趕過去時,許娜看到了周彥峰。
在超市做促銷員的許娜不久前見過周彥峰。廠家促銷搭臺,經常請人表演拉人氣,有一次就請了周彥峰。那是許娜第一次聽到口技,覺得真神奇。向相熟的業務員打聽了周彥峰的名字,算是記住了這個人。沒想到又碰上了。
許娜打招呼:“你來比賽呀?”周彥峰說,是呀,你也來比賽?許娜有些不好意思,就說:“來玩玩。”然后互留了電話。
許娜沒進復賽。周彥峰進了,再下一輪也被淘汰。那年冬天,兩人開始戀愛了。
北京懷柔人許娜從小喜歡唱歌。1歲時,只要一哭,媽媽就把爺爺的雙卡帶大錄音機往外一擺,隨便放首歌,她就不哭了。長大了些,開始捧著錄音機學唱歌,“唱啊唱啊,不吃飯也不會餓。”
河南淮濱人周彥峰從小喜歡吹口哨,小伙伴間靠這個聯絡,號稱幾公里外都能聽到。后來自己學著用樹葉、塑料片、甚至名片吹歌曲。在村子商店的電視里看到洛桑的口技后,周彥峰覺得真神奇,就自己買來錄音帶跟著學。“村里人說我吹得挺像,應該去北京發展。”
周彥峰到了北京,當送水工、擺攤賣煎餅、賣八寶粥……偶爾有了演出,都是去促銷賣場。“我最大的一場,中關村海龍大廈促銷,上午下午各演兩場。演出公司打電話說,《北京晚報》都登了我照片。”可也僅此而已,最大的這場只掙到150元,小場只有四五十元,演出的機會還很難得,三四年里也就十幾次。周彥峰說:“我喜歡這個嘛,就當玩去了。”
兩人想去參加別的選秀節目,可賽場都在外地。“想著要花那么多錢和精力,那就算了,我們還得過日子。”許娜看看自己:“而且那些節目的評委都說,一定要形象好的,我這么胖。”
2006年,送水工周彥峰被送水叉車撞倒,當場暈迷,頭部和腰部受傷。公司把電話打給許娜,她嚇傻了。“當時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最壞的都想到了,一下子明白他對我太重要了。”許娜照顧住院的周彥峰一整月。
那年10月,兩人決定結婚。第二年,女兒周雨脈出生。
2008年5月,周彥峰放棄在北京擺攤賣八寶粥,到上海投奔賣鴨脖的姐姐。奧運會臨近,他的粥攤總被沒收,幾乎沒法再擺。“那個生意其實不錯,我自己研究配料,熬粥裝在封口杯里,開始沒人喝,后來專門有人趕來喝,早晨兩三個小時就能賣出七八十杯,不做了可惜。”
下火車時,周彥峰兜里只有40塊錢。3個月后,他用賣鴨脖掙的本錢,再借了些,租下中興路一間房子,把老婆、孩子和母親接過來。
從奧運會到世博會
10平方米的房子里,除了一張大床,最顯眼的是一個雙開門臥式大冰柜,柜門銹跡斑駁。
周彥峰和許娜凌晨三四點睡下,早上八九點起床,從冰柜里拿出當天要賣的鴨脖、鴨頭、鴨肝……足有十多種,開始鹵制。3歲的女兒和70多歲的母親都會幫忙,把藕或面筋切成片,串在竹簽上。
下午3點多鹵好了,全家吃唯一的一頓飯。4點半,在去年就該出攤了,但今年不行,有世博會。“去年城管5點半下班,如果加班也就是開車轉一圈回去,今年是來回轉,或者就停那守著。起碼9點到9點半才下班,有時候11點半都不走。”
僅僅一年,做鴨脖的主調料小米椒從每斤6元漲到了16元,最受歡迎的金針菇從每包6元漲到39元,鴨爪也從每個5毛2漲到了8毛多……周彥峰晃著指頭算賬:“我們兩個攤子,一天好了賣500塊,20%的利潤,賺100塊。所有生活開支算七八十塊,一個月全家就能剩幾百塊,好了1000多。去年好些,有35%的利潤,一個月能剩下2000塊。”
房東敲門進來,閑聊幾句什么時候下次比賽,然后說到正題:“我5年沒漲過房租了。以前租500的,現在別處都要租1500。”
“你看我攢了3個月,才攢夠下次房租。”周彥峰摸出下3個月的2100元房租,和房東出門商量,幾分鐘后回來公布談判結果:再下次收房租,要從每月700漲到900了。
周雨脈正跟著手機一首一首連著唱歌,每首都能咿呀跟上小半的歌詞。許娜給女兒遞上一管汽水當話筒:“我懷她時在娘家,幾乎沒間斷過唱歌。生出來就成這樣了。”本來蹙著眉的周彥峰樂了:“看我家丫頭,自己能學會這么多。她可聰明了,墻上這字‘日本長崎縣-上海市節能環保產業交流會’,她兩歲多就認識。”那是從廢品站買的廣告板,貼在墻上防臟,成了周雨脈最早的課本。
老顧客打來電話要求送貨,即使要在41度的高溫里騎40分鐘電瓶車,也不能推辭。
“要是成名了,就不用這么累了。”旁邊的鄰居說。
“是啊。”周彥峰說,要是有人幫著策劃就好了,把他的口技和老婆的唱歌組合成一個節目,“有點像小沈陽那
種。又有搞笑,又有唱歌。”停一停又說:“不成名咱還賣鴨脖子,怕什么,無所謂的。”
“明星”兩小時逃跑5次
8月13日下午6點,暑熱還沒有絲毫消退,許娜把貨柜搬上電瓶車后座,把一盤盤鹵味搬進貨柜。沒幾分鐘,全身都濕透了。
頭一天許娜中暑了,沒去擺攤,今天還是頭暈不想去,可有好幾家媒體約好了拍照。“我們不能讓人說,怎么還擺架子呀。”
玻璃貨柜頂上束著兩條黑色寬皮筋,靠邊別著剁鴨脖的刀,中間倒扣著舊貨市場買來的燈。晚上打開,整個貨柜都亮堂。
“嘿,鴨脖子,今天沒去唱歌呀?”許娜停在擺攤的路口,沒一會兒就來了熟客。
“還沒下次比賽呢。”許娜說:“還是要腸嗎?幾根?”
橋洞下擺攤的同伴路過這兒,老遠喊許娜:“好多人看了電視去橋洞下找你啊。還有你這旁邊小區的,都不知道你在這兒擺攤。”
前幾天,甚至有夫妻倆騎一小時的電瓶車來這兒,就為買許娜的兩根鴨脖子,說一句“你要加油”。
一家電視臺來了,攝像機架起來,人漸漸圍過來。
“你挺為勞苦大眾爭光的。”有人嚷。許娜訕訕地笑:“沒那么嚴重吧。”
光打在許娜臉上,油汗很快浮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喊:“給我們唱一個吧。”
許娜從沒在賣鴨脖時放聲唱歌,只是偶爾低聲哼唱。大家喊得那么響,許娜有點不好意思,就唱了,還是《干杯,朋友》。外圍的人聽不清,不滿足地喊:“大聲點啊。”
這么多人圍著,好像已經成了明星。
“都已經是明星了,還賣什么鴨脖呀!”有人問。
“咳,什么明星?土星!我們不賣鴨脖吃什么呀!”周彥峰擠進來,他本來在兩公里外擺另一個攤子,電視臺需要兩個人在一起的鏡頭,就把他喊過來。
許娜給切鴨脖的周彥峰擦汗,過一會兒又擦。周彥峰有點兒不好意思:“正拍呢,別老擦,看著多假。”許娜過后大笑:“這有什么呀,我又不是刻意的,平時也這樣啊。”
人越來越多,漸漸占住了小半邊巷子。許娜有些擔心地看遠處。果然,一個穿城管衣服的人走過來了。
周邊的幾個攤子推的推,騎的騎,全跑了。許娜也顧不上拍攝,說聲不好意思,騎上電瓶車就跑遠了。
10分鐘后,再回到這里,剛才圍觀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唉,我有點不太敢接受采訪,就因為這個。”許娜一邊說,一邊讓外甥去看看“黑貓”走了沒。攤主們都叫城管“黑貓”。
許娜記得有報紙寫,過來找她時,一路有許多流動攤販。這句話讓她膽顫了好幾天:“大家都是在這討生活,養孩子,要城管看到這句話會怎么想,萬一大整頓怎么辦?不能因為我一個人影響大家。”
外甥很快回來,低喊,“來啦,快走。”許娜又騎上電瓶車跑了。
許娜說今年被收過兩次攤,城管過來一拍玻璃柜上的燈或刀:“別跑!”連貨帶架都收了。“以前騎三輪車,連車一起收,現在的電瓶車倒不收。”
“有時候給個面子,不收貨,罰款,一次一兩百元。每月平均三四次。”周彥峰說。
兩個多小時里,許娜跑了5次。最后一次,城管停車不走了。許娜干脆去西藏路橋洞下唱歌。
周彥峰打來電話說“黑貓走了”時,許娜還不想回去,她想再唱幾首,多過會兒癮。
第二次電話打來,許娜不再對墻站著了。她向橋洞外走去,在路上仰頭高歌:“在等待,在等待未來,無所謂不甘寂寞的無奈。在等待,在等待未來,不再為悲喜傷懷。”
周彥峰盤算著他的小理想:回北京懷柔開個農家院,里面修個唱歌房。在那里,每一個客人都能聽到許娜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