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海納百川的上海應該是這樣的:你可以花3塊錢吃到一碗蔥油拌面,也可以花3000塊聽一場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會”
“零點,黑夜與白晝在此交替,夢幻與現實在此同行……”熟悉的音樂過后,上海最著名的電臺午夜情感節目《相伴到黎明》開始了。
流浪漢“老東北”把收音機聲音調大些,撮起一筷子豬蹄凍,就著瓶子啜一口“雙溝鎮老白干”,瞇起了眼睛。
“老東北”是一個在檔案中不存在的人,他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51歲?!俺烁郯呐_藏,走遍了全中國!”
最終他“定居”在上海繁華的徐家匯商業區,最喜歡睡覺的地方是天鑰橋路一家時裝店門口。
正在這座國際大都市舉辦的世博會,并沒有對流浪漢們下逐客令。
2009年11月,1987年普利策獎得主邁克爾·帕克斯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的研究生們交流如何報道世博?!拔易钕胫赖氖恰边@位《洛杉磯時報》的前總編輯放慢了語速,注視著學生們,“市政府將如何‘處理’流浪漢?”
帕克斯問:“世博會是上海樹立良好國際形象的良機,會允許流浪漢為其抹黑嗎?”
城市有沒有容納乞丐的自信心
“老東北”的存在感是以上設問的答案。
“我在上海十幾年了,在徐匯區這一片,只要遵紀守法,城管不管,保安、交警見了面還跟我打招呼?!薄袄蠔|北”說。
存在感也是市民給的。時裝店老板娘每次有廢紙板和廢塑料都留給他;去吃面,店伙計會多給他加一只荷包蛋;“不擾民”有了信用,還可以在小賣部賒賬買酒。
天鑰橋路1號是麥當勞,天鑰橋路123號是肯德基,每天零點過后,在這里過夜的人使這兩家快餐店像候車室一樣熱鬧。
3月19日,這家麥當勞的員工因為驅逐一名流浪漢被刺死。流浪漢并未因為這件事的陰影而減少對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光顧。過了午夜,警察偶爾會來查身份證,并不過多干涉。一名自稱是“大食代”廚師的過夜者說,4個月前,這家店里的流民與顧客起了沖突,“110來了,調停后就走了?!?/p>
之后,肯德基開始請保安,甘肅天水人師繼高就是那時候來的,“店里開會規定,進門即是客,不得驅逐?!蓖砩?0點到翌早6時,師繼高的主要任務是糾正別人的睡姿,“坐起來睡,腳不得放在椅子上?!?/p>
此時,“老東北”已枕在麻袋包上進入夢鄉,包里是這幾天拾荒拾到的塑料瓶。這些塑料被回收后可拉出彈性很高的絲,常用于填充毛絨玩具或抱枕,很多女孩抱著它才能安心入睡。
夜深人靜,天鑰橋路上的住戶各得其所地睡著了。這應該是回答了帕克斯的疑問。
上海社會科學院城市與區域研究中心秘書長屠啟宇評論說:“一座國際化大都市如果連容納乞丐的自信心都沒有,是愧對這個稱謂的。”
文化批評家王曉漁說:“清華大學秦暉教授建議城市開設貧民區,承認和保障城市貧民的居住自由,卻遭到了猛烈攻擊,仿佛貧民區是城市的污點。這恰恰忽視了夢想和現實的差距:城市里沒有貧民區,這是夢想;貧民應該有居住貧民區的權利,不是流離失所,這是現實?!?/p>
城市空間的貧富分割
上海大學教授林少雄的觀點更進一步,他認為城市形象承認兩極分化只是最基本的,防止城市形象造成兩極分化是更重要的。“城市形象某種意義上成了兩極分化的根源?!?/p>
每次站在象征這座摩登城市的“三高”——上海中心、金茂大廈和環球金融中心一之間,林少雄都感覺自己是被排斥的:“除了永是高峰的車流和隱身于這些樓宇并只在早晚上下班時間匆匆來往道路上的白領人潮之外,這里令人感到一種空虛。”
臺灣大學學者鐘欣倩研究認為,摩天樓隱含著一種都市空間上的不均等,它通常為精英和富人所專享,而將平民置于被排除、被邊緣化的地位。
然而,不斷刷新紀錄的“城市天際線”正是中國城市打造國際形象的手段之一,這種競逐最高建筑的欲望,向人們印證著一座城市成為全球都會的合法性。
站在450米高的廣州新電視塔觀景臺上,向北望去,與它齊肩聳立的432米高的珠江新城雙子塔西塔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耀著光芒。這兩座初落成的廣州新地標,將借亞運之機,向世界展現珠江新城CBD堪與上海浦東、香港中環和美國曼哈頓等國際金融商貿中心媲美的顯赫氣質。
包括廣州雙子塔西塔在內,現今世界已建成的10座最高摩天樓中,有6座在中國。而全球在建的摩天樓前1130名中,中國城市占據了近三分之一的比例。僅天津就有13座,重慶有7座,沈陽有6座。最高的達到600米,最低的也不下300米。
與摩天樓的境遇相似,作為杭州形象的西湖最近也面臨著淪為少數富人后花園的窘境。湖邊許多名勝古跡和名人故居近年來悄然化身成了高消費的私房餐廳和高檔會所。普通游客只能止步于底層或前廳,要深入參觀,不是被告知“已被個人租用”,就是要達到會所設置的至少500元的最低消費。
西南交大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錢志鴻說:“打造城市形象工程一般選擇在城市中心區,挑優勢區位、好的方向優先開發,公共資源也優先配置,這樣開發的樓盤容易賣出。而區位不好的,工人工廠集中的地方,政府就避開開發或者滯后開發,這里的公共服務、居住條件和治安狀況都是落后的。這種情況在成都、北京、上海都存在?!?/p>
市政工程的嫌貧愛富
城市空間上的兩極化,必然造成配套設施的貧富不均。
隨著世博會的到來,上海的軌道交通運營里程躍升為420公里,“已經位居全國第一、世界第三,這些都提升了上海的國際形象。”上海財經大學世博經濟研究院院長陳信康告訴本刊。
然而,有市民反映,世博前新啟用的地鐵11號線在通往北邊高檔社區的嘉定新城附近,每步行15分鐘的路程就有一個地鐵口,而在南邊老平民區密集的地帶,地鐵站點卻分設得很遠。
地鐵10號線也有同樣的現象。在新江灣城以北的幾站,地鐵人口均設置在距離高檔花園住宅很近的地帶,而周邊居民密集的普通社區,步行到地鐵至少要加分鐘。
世博前夕,上海市內環的所有公交車全部實現了空調化。但這個問題在2006年剛提出來時,是頗受爭議的。當時有近半數的受訪者對公交空調化投了反對票,認為此舉大幅增加了市民出行成本。
近年來,許多城市為了提升城市公共交通的形象,大力推行公交空調化。起初,有的地方還采取空調車和非空調車“間著開”的方式,一些通常依靠公交出行的低收入者還可以選擇多等待15分鐘到半個小時,只為每次能省下一元錢的交通費。但后來,“清一色”的空調車逐漸完全取代了普通車。有南京市民感嘆,強制實行的公交空調化連窮人的“苦等權”也剝奪了。
與此伴隨的是出租車車型的大躍進,杭州、義烏、廈門等城市試圖直接跨入排量“2.0時代”。
錢志鴻說:“高速公路、高檔文化中心等公共設施,是為富人和中產階級服務的,他們對這些設施的利用率最高,窮人沒錢買車,也沒時間休閑。他們被邊緣化,在城市中是被排斥的。現代化的基礎設施對他們沒有好處,反而侵占了公共福利和社會保障?!?/p>
林少雄說:“真正海納百川的上海應該是這樣的:你可以花3塊錢吃到一碗蔥油拌面,也可以花3000塊聽一場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會?!?/p>
“這里面住的都是有錢人吧?”
修地鐵、換出租車、粉刷外立面,是將要舉辦大型活動的城市必做的規定動作,無論是奧運后的北京、世博中的上海,還是亞運前的廣州。
這招似乎有些效果。申花足球俱樂部外援阿德拉爾多每次在高架路上看到尖屋頂的老房子都會問:“這里面住的都是有錢人吧?”不同的同車人給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這讓這名巴西人很困惑。
這是上海“平改坡”工程的杰作,四四方方、類似‘伙柴盒”的舊式6層樓的頂上塑一個老洋房的帽子,還有假煙囪、假天窗,再用溫馨的燈帶一勾勒,的確懷舊又高檔。
但“平改坡”工程在廣州卻遭遇了很大的阻力。為了迎亞運,廣州市政府對機場高速路、港粵之間鐵路兩側以及外國人最可能光顧的豪華賓館四周的1000多座樓房進行了“平頂改坡頂”形象改造。據說,給機場航線范圍內的房屋“戴帽子”后,就能讓全世界乘飛機到廣州的人,在起降時看到五顏六色的美麗屋頂。
這項工程引起了部分居民的不滿,因為傳統平頂是居民晾曬衣服、谷物和臘味的好地方,也適合放置太陽能熱水器。有人為此站在屋頂上抗議。
上海市民卻對這種“穿衣戴帽”感恩戴德。承擔著上?!拔鞔箝T”進出市區重任的武寧路橋,斥以巨資改造,借鑒了位于法國塞納河上著名的亞歷山大三世橋,樹起4座27米高的艾奧尼克式立柱,頂部用銅澆注,再加上表面貼金的4個雕塑。
橋下的老公房與這座橋的輝煌十分不配,施工方又趕在世博前粉刷了外立面,猩紅色的歐式磚,足以讓老外們相信這是一片富人區。居民對這個方案拍手歡迎的原因很簡單:“利于房產升值?!?/p>
“與居民的利益一致時還好說,但當改善形象的訴求與居民不一致時,就不宜用一刀切的方式強推?!绷稚傩壅f,“請記住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一句話:‘總是使一個同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人間天堂’。驅逐流浪漢、建無攤城市,莫不如此?!?/p>
將社會凝聚力與城市競爭力同等看待
錢志鴻分析了城市形象造成兩極分化的原因。
城市形象戰略起源于上世紀80年代西方的城市形象運動,歐洲和北美國家在全球化背景下出現逆工業化,需要通過打造優良城市形象吸引和爭奪人才、資本人駐,增強城市競爭力。而我國并未遵循西方城市發展的完整過程,直接進入了創造財富、削減福利、注重吸引投資的模式。
西方的形象運動同樣造成新的兩極化,“由于忽視社會平等,在美國產生了新的底層階級,形成了所謂的二元城城市;在歐洲,這一發展政策則導致了明顯的社會極化,形成了新的城市貧困現象。”
“城市形象戰略雖然總體上有利于城市經濟發展,但并不必然促進公共利益的發展。如果社會目標缺位,其結果很可能導致城市資源向精英階層傾斜,使城市精英成為這一戰略的主要受益者?!卞X志鴻說,“現在,西方已經將社會凝聚力與城市競爭力同等看待,注重城市形象戰略中的社會目標,需要通過社會‘內涵式’發展來實現?!?/p>
這個所謂的“內涵式”,上海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改革處處長錢智向本刊介紹了一個實例:上海市閘北區臨汾街道社區,20年前曾經是一個貧窮雜亂的動遷基地,沒有豪華建筑,沒有大型商業?;鶎诱ㄟ^發動居民自治,鼓勵非政府組織參與,委托第三方代理等方式,將這條“窮街”建設成為具有幸福感的和諧社區。
每天中午,一個特別的“車輪食堂”都會開入這里。幾名受聘用的社區下崗工人從三輪車上搬下一份份盒飯,將它們送到社區里660位獨居、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里,還會順手帶走老人家中的垃圾。近年來,有不少鄰近社區的老人,特地沖著“車輪食堂”搬到這里居住。
錢智說,臨汾街道社區實現了“從搖籃到墳墓”的服務全覆蓋。“這里政府并沒有搞什么形象戰略,但國外很多考察團都會來這里學習社區建設的經驗,形象自己樹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