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不應再走以GDP為中心以及‘深圳速度’的老路了,應該創造一個幸福的深圳”
7月23日下午,香港杏花,本刊記者與咼中校在地鐵站旁一家麥當勞里相見。
這個生于1975年的湖北青年,現在就職于香港,而我們的話題,仍舊是與幾年前轟動一時的那篇題為《深圳,你被誰拋棄》的網文相關,那時候,咼中校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我為伊狂”。
深圳“拋棄論”
發生在2002年與2003年之間的“拋棄論”事件的高潮部分,是當地媒體促成的時任深圳市領導與網民“我為伊狂”于2003年1月9日的會面?;貞浧饋?,咼中校記憶深刻的是當時一位陪同會面的深圳市政府官員的話。
“他說,其實,深圳也,沒那么多危機,沒那么嚴重,按照深圳市的經濟基礎,十年二十年都會發展得不錯?!眴J中校回憶,而他現在的評述是:“的確,按照深圳的經濟基礎,這幾年保持10%以上的增長率都不成問題,而自寫那篇網文后的這些年,我覺得深圳的發展一直都‘四平八穩’?!?/p>
咼中校是在1999年底來的深圳,他是武漢大學的畢業生,先在武漢工作了三年,來深圳后,在一家財經網站任職,后又到一家金融公司做金融分析研究。像生活在這座城里的其他一些年輕人一樣,咼中校以“我為伊狂”名字活躍在一些網絡論壇上。
“那段時間,深圳金融業非常低迷,2002年,股市行情很不好,深圳證交所停發新股,一些金融人才開始往上海走,”咼中?;貞浾f,“我在這個行業當中,有很直接的感受,就想寫一篇關于本行業的文章?!?/p>
文章還在構思當中,2002年9月,咼中校利用休假機會去了一次上海,“上海當時要成為金融中心,氣勢逼人,深圳則與之相反,很低迷,我發現它已經不是一二十年前那種特區的狀態了。”
從上?;貋?,由感而發,一篇題為《深圳,你被誰拋棄》的長達1.8萬字的文章很快完成,在這篇文章中,咼中校從金融、高新技術產業、國企改革、政府效率、治安、城市環境等多方面直指深圳發展積弊。當年的11月16日,一個普通的星期六下午,咼中校把它放到了網上。
一石激起千層浪。只過了一個月時間,就有數萬網友閱讀了這篇文章,“甚至傳聞深圳90%以上的機關工作人員都讀過,而市里的大小會議上,《深圳,你被誰拋棄》也成為不能不談的話題?!?/p>
“拋棄論”在那一時期,不僅在深圳坊間廟堂熱議,也成為國人矚目的焦點。而這種爭論發生的一個背景,是隨著2001年11月中國成功“人世”,人們對“經濟特區”是否要繼續存在下去存有爭議。有人甚至認為,經濟特區執行國內稅、關稅等優惠政策,與WTO的精神相違背,“人世”之后,經濟特區的這些優惠政策都該取消。
失落的情緒彌漫在深圳人身上。
而隨著會面的大幕落下,咼中校的個人命運也發生一連串的逆轉:不久,他即被所在的公司辭退,后在一家地產公司短暫任職,2004年底,以“專才”身份被香港一家雜志社招攬,擔任財經版塊編輯。
這5年來,咼中校頻繁奔走于深港之間,對“雙子城”的融合與差異感觸直接而又深刻,現在,他側重關注的話題之一是深圳能向它的這位近鄰學習些什么。“特”與“不特”:胡鞍鋼厲有為之爭
“談這個問題,你應該去找前市委書記厲有為,因為爭論,他都跟胡鞍鋼拍桌子了?!?2歲的經濟學者梁文森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
胡鞍鋼與厲有為之爭發生在1994年春至1995年秋,這是一個轟動一時的事件。資料顯示,1994年3月,經濟學家胡鞍鋼寫了一份上呈高層的報告,認為特區不能再“特”了,不能再無限制享受優惠政策,必須要對中國經濟特區的政策進行徹底調整,堅決取消各種減免稅和優惠政策,取消不利于縮小地區差距、優惠于某些地區的經濟特區。
胡鞍鋼認為,“公平競爭是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的基本原則之一。中央政府是市場競爭規則的制定者和監督者,不能帶頭破例,對某些地區實行優惠政策或提供壟斷……任何地方都不得享有法律和制度之外的經濟特權,即使是經濟特區也不能享有和保留經濟特權?!?/p>
“一柄鋒利的匕首戳在了深圳最敏感的部位上。”有人當時這樣評述道。但是,胡鞍鋼的這份報告并沒有在深圳引起反響。
同年6月,在中央黨校講課時,胡鞍鋼將其“特區不能再‘特’”的觀點予以公開,9月,在上海做報告時,他再次闡述了其相關觀點。
深圳仍是保持沉默。首先做出回應的是國務院特區辦公室的劉福垣,1994年10月7日,他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劉福垣與胡鞍鋼觀點截然相反,認為非但不能取消特區之“特”,而且,特區還應更“特’’。同年12月,胡鞍鋼撰文說,要“以學者的無所畏懼的氣派”來駁斥劉的論說。1995年7月,在廈門召開的特區研討會上,胡提交了題為《特區還能再“特”嗎》的論文。
深圳終于回應了。第一個站出來駁胡鞍鋼的,是時任深圳市委書記的厲有為。生于1938年的厲有為是1990年12月從湖北省副省長任上調到廣東任職的,先任深圳市委副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兼市委黨校校長,1992年11月任深圳市長,1993年4月開始任深圳市委書記兼市長,是深圳建市以來的第五任掌舵者。
厲有為的回應是1995年8月7日發表在《深圳特區報》頭版頭條的長文《深圳的實踐說明了什么——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訪談錄》,厲有為說:“現在有人否定特區,主張取消特區,說什么特區培養了特殊利益集團,是和中央爭利分利的特殊利益集團,是用尋租的手段發展的。政治尋租是向中央要特殊政策;經濟尋租是向京官行賄。這不僅僅是把臟水潑在特區建設者身上,而且還把中央領導誣陷在里邊了。東北話叫‘埋汰人’。”
厲有為談到深圳特區創建15以來取得的成就,說,成立特區時,中央只給了1.5億元的開辦費,以后就不再給了,到了1988年后,深圳經濟有了一定的實力,開始向國家上繳財政收入。厲有為算了四筆賬:
一、1988年后,深圳向中央、省財政上交34億元;二、國家直接從深圳取得的海關稅、海關代征稅,鐵路、郵電、銀行在深圳實現的效益15年來超過500億元以上;三、各省市在深圳投資企業,現在已經在收獲;四、在深圳外地就業人口有210萬,劇幾個省統計,目前在深圳的打工者每年寄回家鄉的錢人均最少達到3000元,也就是說,打工者每年最少寄出了印億元到全國各地。
此后,這場論戰再經幾番較量,直到是年秋才止息?!安煌A段,爭論的話題與焦點不同”
1991年,一個名叫黃東和的來自湖南永州的年輕人第一次來到深圳,隨后又到廈門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后再次來到深圳,就再沒有離開。在深圳,黃東和另外一個名字更為知名:老亨。
自1997年定居于深圳,直到2005年,老亨都是在做公務員,因為工作穩定,又有興趣,“就觀察與研究起深圳這個社會,把深圳歷史都翻了個遍?!?001年,老亨建了一個叫做“因特虎”的網站。因同樣喜于激揚文字,他與“我為伊狂”、金心異一度被稱為因特虎“三劍客”。
倏忽20年過去,老亨是這樣描述他所經歷的深圳的變化的:“1991年時,深圳很有商機,只要有錢倒賣肥皂、電子表這些東西,就一定能賺到錢,到了1997年再來的時候,這種機會已經過去了,生意就不好做了?!?/p>
老亨回憶,他第一次來深圳,深圳還像一個龐大的工廠或集貿市場,當時內地人過來,“能進工廠的進工廠,進不了工廠的就回去,熙熙攘攘,都在買賣東西?!?997年,深圳已是一個初具規模的工業城市了,已經沒有了農村,但生活設施還不配套,幼兒園或老人修養設施還很少,而現在的深圳則已是“一個生活氣息很濃厚,生活與經濟發展平衡的城市,人們已經開始講究生活的休閑、品位與閑適了。”
“因特虎”是深圳著名的網絡意見平臺,聚集著一批思維活躍的年輕人。在老亨看來,2000年以前,從內地來深圳的人群分為兩個極端,“一是社會精英,像袁庚他們,還有很多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有能力,很自信,是為了改革與國家前途而來,而另一個層面,則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待業青年,是來打工,只要賺到錢就行,沒有把深圳當作自己的家。”根據老亨的觀察,2000年以后,這種人群的分層發生了變化,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來到深圳,“就像我這樣的,既不像社會精英那樣能把控社會,有堅定信念,又不像那些打工者一樣賺一把就走?!倍摹耙蛱鼗ⅰ本W站就是聚集了這樣一批年輕人。
當時,在這個人群的老亨、我為伊狂、金心異三人,“都在找出路”,后來的發展路徑也大同小異:老亨于2005年辭去公職,現是一家雜志社的副總編輯,金心異是一家財經報紙的編委,而逐漸淡去“我為伊狂”名號的咼中校在香港也已做成資深編輯。
在老亨看來,對于深圳定位與發展路徑的爭論,從特區成立以來就幾乎沒有止息過,“不同階段,爭論的話題與焦點也不同?!弊畛跏前l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與90年代初的要不要辦特區、特區“姓社”還是“姓資”之爭,1997年香港回歸后,國家全方位開放格局也已逐漸形成,“深圳不再是惟一的先遣部隊了,而深圳對于自己的發展定位也一直拿不定,就有了失落感?!?/p>
盡管如此,在老亨看來,“從2000年到現在,這10年當中,深圳自身慣性發展是非常好的,成績非常大。比如,深圳的產業升級抓得非常好,它的社會轉型,包括從游民變移民,從移民變市民,公民社會的建設與摸索,積累了很寶貴的經驗。另外,在全球企業范圍,行業內第一的企業深圳就有很多家,他們都找到了市場的點,抓得很準。”
要GDP深圳,還是要幸福深圳
今年5月31日,在深圳市五屆人大一次會議上,代市長王榮作《政府工作報告》,報告確定了今后五年深圳發展的目標:“到2015年,本市生產總值超過1.5萬億元,接近新加坡的總量水平;人均生產總值超過2萬美元,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4.9萬元?!?/p>
對此,曾做過深圳市體改委主任的徐景安有自己的理解。在1987年調任深圳市體改委主任、深圳證券交易所副理事長之前,徐景安曾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副所長。69歲的徐景安對本刊記者描述,自1993年離開公職后,他開始投入對中國社會問題的研究,“經濟在增長,而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在惡化,特別表現在自殺率越來越高,人的精神障礙越來越嚴重。”2009年4月,由他任主任的深圳市市民情感護理中心開始運作,“到今年7月,接了近5000個電話,避免了18起自殺事件?!?/p>
“深圳每年約有2000人自殺,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毙炀鞍舱f。2010年1月,徐景安的護理中心接到一個男子打來的電話,聲稱要殺兩個外國人,這立即引起徐景安的注意,他堅持約見這名男子,次日在徐的辦公室里見了面,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他向徐景安描述說,他是皇崗口岸的保安,孩子在從老家到深圳的路上幸夭折,他的侄子有病要動手術,沒有錢,他四處求助,得不到幫助,因此感到社會很冷漠,受到接連發生的校園血案的影響,也想行兇。徐景安努力對其開導,成功避免了這起悲劇的發生。
“這個事情不復雜,”徐景安說,“但是,如果沒有這樣—個渠道,他就殺人了。”
徐景安以及他的團隊正在進行的工作也許會對近期發生的深圳富士康跳樓事件有著直接的啟示意義。因為成功制止了深圳巴士集團一名司機的報復性自殺行為,徐景安等人的工作得到巴士集團領導層的重視,情感護理得以進入巴士集團與深圳農產品股份公司等企業,“就員工感受與意見進行調查,反饋給公司,然后進行解決”。
在徐景安看來,深圳特區進行了30年改革,進行了一系列以市場經濟為中心的制度改革,快速實現了工業化與城市化,人均GDP已接近1萬美元,起到了排頭兵的作用。但是,他更為關心的是,深圳下一步該怎么走,下一個30年會是什么樣?
7月11日,在廣東一個公眾論壇活動上,徐景安做了一場題為《深圳未來的選擇:GDP深圳還是幸福深圳》的演講。徐景安說:“2010年,深圳迎來特區30周年。改革開放30年,深圳名副其實地當了中國的排頭兵。深圳未來怎么走,更是值得討論的問題?!?/p>
“深圳不應再走以GDP為中心以及‘深圳速度’的老路了,應該創造一個幸福的深圳。”徐景安對本刊記者說。
在徐景安看來,“幸福深圳”就是要制定幸福指數,包括經濟、社會、政治、文化、道德、環境等各項指標,涉及民生的收入、就業、醫療、衛生、教育、住房、環保、治安,以及他一直呼吁的降低自殺率和精神障礙率都納入這個指標體系。
“這樣,擴大內需,公共服務、政治民主、社會和諧、道德文明都將成為深圳發展與改革的重要議題?!毙炀鞍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