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資本十年進與退

“十二五”期間，國有企業將進一步退出，有實力的民營企業將更多地進入競爭領域

國務院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的4條政策發布之后。鼓勵民間投資的“新36條”進入最后修訂階段。

新世紀以來，國有企業憑借壟斷優勢和行政化力量不斷做大做強，在金融危機中又獨占經濟刺激政策優勢，民營企業歷經宏觀調控，以及金融危機的創傷，在能源、交通、公共事業等領域形成明顯的“被擠出效應”。

曾被民營企業視為春天到來的“非公經濟36條”，由于執行不到位，使得“玻璃門”仍然橫亙在民間資本面前。2009年在航空、鋼鐵、能源等多個領域發生的事件，為“國進民退”的盛行提供了最佳說辭。

但，這不是改革期望的結果。“新36條”的醞釀，以及“十二五”規劃的思路者說明了這一點。

中國的民營企業究竟處在什么樣的發展階段?民企生存環境變好了，還是變差了?

靠得太近，或許無法看清事實的真相，退后十年，梳理10年民企發展歷程，則脈絡更趨清晰。

為此，《瞭望東方周刊》訪問了1980年代、1990年代、2000年代創業的三代多位民營企業家——他們投資的領域涉及石化、航空、公共交通、教育養老、金融增值服務等迄今為止仍為國企主導的行業——從他們十年間的發展歷程，來探究民營經濟與中國經濟脈動之間的關聯。

民資“大躍進”

靠飼料起家的劉永行、劉永好兄弟，從1996年投資民生銀行開始，向多元化領域拓展。

那是中國經濟增速下滑的年份，農業飼料的利潤在一天天被擠壓。劉永好當時已在全國工商聯任副主席，與此同時，向WTO承諾金融業開放已經進入倒計時。

“當時的金融業還沒有向民企開放。但我們通過全國工商聯的平臺，入股5000萬元，促成民生銀行的組建。”12年后的今天，劉永行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此后，劉永行通過連續增持和受讓發起人入股，以持股7.98％，成為民生銀行的第一大股東。2001年，民生銀行上市，加之劉永好的股份，劉氏兄弟得到了數倍的收益。

2003年，全國工商聯再次組建民生保險公司，劉永行又投資6000萬元。“當時投資重工業的資金沒有用完，我們考慮進入金融方面的投資，因為容易變現。”劉永行說。

跨世紀的2000年前后，是一個民資大躍進的時代。中國經濟進入新一輪的復蘇期，民營資本首先活躍起來。

全國工商聯數據顯示，1998年，民營企業家數增幅達到25％，1999年達到25.7％，這是前無古人的最高點。

劉永行將東方希望總部遷至上海后，開始進入準備多年的重工業領域。相繼于2001～2003年，在山東、包頭擁有了三家鋁廠。

“因為原材料氧化鋁被中鋁集團壟斷，購買非常艱難，2003年，還在河南投資了一個產能250萬噸氧化鋁廠。”這一次，劉永行同樣是摸著石頭過河，“國家并沒有限制民企建鋁廠，但潛意識里認為這是央企做的事。”

1998年，做過10年高校教師，又下海經商的溫州人周星增，變賣家產來到上海，敲開了上海市教委的大門。

長于做生意的溫州人到異地上海辦學校，一開始并未得到相關部門的支持。周星增主動將500萬元打入市教委的賬戶以示誠意，—邊拿地、建樓，—邊等批文，最終得到政府部門的支持。2000年，建橋學院辦起來了，當年就招生1352人。

當時的上海，房地產開發正處于火爆期，周星增辦學之余，將觸角伸向了房地產開發。

另一個在1990年代因“鹿運紅帽子事件”而被人們所熟識的溫州人張朝榮，則在2003年告別了溫州，與湖北十堰市政府達成協議：出資1億多元，將凈資產2320萬元、負債7000多萬元的十堰公交公司資產買下，并一舉買斷十堰市22條公交線路18年的特許經營權，成為全國公交民營化改制第一人。

除了張朝榮，在基礎建設領域，2001年，浙江民營資本已有大手筆的投資。

總投資140億的杭州灣大橋，建設初期有三方參股，雅戈爾出資1.09億元占股45％，寧波慈溪海通集團占10％，其余由寧波交通局所屬投資開發公司占股45％。這被譽為民營資本進入特大型基礎建設項目的破冰之旅。

宏觀調控

2003年，杭州灣大橋開工前夕，雅戈爾突然將股份減持到4.5％。

好不容易進入特大型基建項目的民營企業為什么要撤退呢?雅戈爾集團副董事長李如剛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杭州灣大橋是政府項目，我們投資之后不能參與管理，沒有主動權；而且如果增加投資控股，我們實力也不夠，碰上宏觀調控收縮銀根，綜合考慮之后所以我們就退出了。”

雅戈爾反應迅速。從2003年4月收縮信貸的121號文件開始，一場防止經濟過熱投資過快的宏觀調控啟動。

2004年，房地產、鋼鐵、水泥、電解鋁等行業的投資過熱，成為政府宏觀調控重點出擊的領域。調控的當口，新華社《三千畝土地未征先用，環保評審未批先行》，將民營鋼鐵企業江蘇鐵本推至前臺。隨后，江蘇鐵本被國務院查處，成為民營企業發展史上重要的“鐵本事件”。

當時，劉永行在內蒙古包頭正在建設一個“全世界最大”的4期100萬噸的電解鋁廠，這個當地政府的重點建設項目并沒有通過中央政府的審批，遭到中央相關部委調查。

“這個項目當時我們沒有從銀行貸款。總投資150億元，分期滾動建設。策略很保守，但正是因為策略保守，宏觀調控來了，我們就是發展慢一點，并沒有損失。”劉永行說。

對很多民營企業來說，2004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復星、新希望等民營企業紛紛在此后開始瘦身計劃。

周星增也開始減少房地產的投資，轉而在舟山投資了兩個油庫碼頭。同時準備將原有的土地儲備，轉型做養老公寓。

此時，在內地正進行公交改革實驗的張朝榮，并沒有受到宏觀調控因素的干擾。“投入9800多萬元購買239輛新型豪華雙溫空調大巴，開設女子品牌路線，開設IC卡乘車智能收費系統等等，大刀闊斧地改制。”張朝榮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2003年之前，在政府補貼之下仍累計虧損2700萬元的企業，經張朝榮接手之后竟然盈利了，2003年實現利潤106萬元，2004年贏利119萬元。

與國家重點調控領域的境況完全不同，新經濟領域正在自由地日長夜大。比如，在互聯網日益普及的時候，新的電子支付產業隨之誕生。

曾任網易資深副總裁的海歸關國光，1999年的時候，就曾為“上億用戶的社區類網站，怎樣從他們身上收錢”而困惑。

到了2004年，電子銀行、銀聯“金卡工程”等基礎建設鋪好路之后，關國光認為時機成熟了。2005年1月，“快錢”正式上線。“我們定位金融增值業務，屬現代服務業，這是國家大力支持發展的行業，沒有什么政策壁壘。”關國光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就在2004年年底，支付寶脫離淘寶，自立門戶，那時候支付寶只有7人。誰能想到，5年之后，第三方支付行業在支付寶、快錢等一批民企的帶動下，迅速發展到6000億元交易量的市場規模呢?

非公經濟36條：民企的春天來了

2005年2月25日，民營經濟迎來一個歷史節點——國務院《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即“非公經濟36條”頒發。

這是中國首部以促進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為主題的中央政府文件。文件指出要加快壟斷行業改革，允許非公有資本進入電力、電信、民航、石油、公用事業和基礎設施等行業和領域。

以全國工商聯副主席身份參與“非公經濟36條”前期調研的劉永好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這個文件出臺之后，大家覺得非常興奮，受到鼓舞，覺得民營企業的春天來了。”

這一年，民航業向民資的開放格外惹眼。春秋航空、奧凱、東星等第一批民營航空公司相繼飛天，2005年也因此被稱為“民營航空元年”。

春天到了，春寒依然。春秋航空等民營航空作為鯰魚，破壟之路“坎坎坷坷”，在舊體制的沖撞之下，艱難前行。

起初是1元機票事件，因為低于政府指導價，被濟南物價局開出15萬元的行政罰單。雖然最終的結果濟南方面撤銷了處罰，但此后，春秋從此不敢過分挑戰市場的承受底線。

緊接著，東航等國有航空公司飛行員辭職靜坐事件的矛頭指向了春秋等民營航空公司，春秋在他們眼里成了不折不扣的民航系統攪局者。

“飛行員缺乏，對我們來說是個很頭痛的事。但現在政府根據三大航空公司的要求，將轉會賠償門檻抬得非常高，高達300萬元，我們背不動。現在我們自己培養人才，每年招100～150個飛行員，但要6～7年之后才能用。”春秋董事長王正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因為人才的缺乏，盡管春秋航空在創立后的5年活下來了，2009年盈利達到1.5億元人民幣，但王正華認為，春秋發展太慢了。

王正華對民航向民營的開放步伐表示贊賞，但缺乏市場公平競爭環境，航線的管制等壁壘仍然很難短時間打破。比如，春秋運營5年，上海到北京的航線至今沒有批下來。

民辦教育領域同樣如此，在非公經濟政策出臺后的幾年，仍然面對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體制困境。

最首要的問題是民辦高校的身份問題，“民辦高校作為學校主管單位應該是教委，但執照是民政局發的，性質屬于社會團體；民辦非企業也是企業，工商局也會來管，每年年底時都窮于應付這些部門的檢查。”周星增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此外，民辦高校的財務都在政府的監管下。“對于民辦學校，政府的干預太多，導致現在民辦高校越來越像公辦學校。國家期待民辦高校能夠在體制上突破，但很難實現。”

2007年，一家總部位于北京的國內知名民營企業，準備收購一家民辦高校，特地到上海向周星增了解行業現狀，聽完之后，認為難度很大，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民辦教育促進法》頒布至今，我在上海就沒看到有人投資教育。”周星增說。

金融危機下流年不利

“非公經濟36條”的春風，接二連三被各種現實的不利因素消解。

2005年之后的油價飆升，很快讓張朝榮的十堰公交改革陷入困境。2005年虧500萬元，2006年虧900萬元，2007年虧700萬元。

張朝榮為了填補虧損，曾將十堰公交票價調到1.5元，但最終因各方反對，為維護公共交通的公益性質，又回調為1元。

按照2005年建設部等部委聯合頒發的《關于優先發展城市公共交通的意見》，張朝榮申請政府對于公共交通企業承擔的社會福利(老人學生免費乘車)按照規定予以補貼，未果。張朝榮還期望在公交集團的停車場建造一個公交大廈，進行商業地產經營，以補貼公交的虧損，未獲準。

2008年4月，公交公司一位員工因不滿工資待遇罷運，由此引發了十堰公交集體停運。張朝榮被迫離開。公交公司包括張朝榮的駕校在內，全部被收歸國有。

一場轟轟烈烈的公交民營改革實驗。以政府輸掉公信力、張朝榮輸掉資產的雙輸局面草草收場。

溫州人折翼山西煤改的故事，在2009年已經人人皆知。周星增也是受損的投資者之一。

“花6億投資了兩個10萬噸產能的煤礦，挖煤，洗煤，煉焦，焦炭煙處理產生的廢氣回收，建發電廠。我當時準備把這個項目做成建橋集團的一個大產業。”周星增說。

技術改造完成，開始挖煤的時候，2009年山西煤改改變了一切。“損失好幾個億，煤礦國家收去還能用，廠拆掉就是一堆磚頭，設備就是廢鐵，政府又不要。”

包括周星增在內的溫州投資者，在此次煤改中估計損失250億元。

網絡經濟的發展看起來像個“異數”，以第三方支付企業“快錢”為例，自2005年正式成立運營以來，一直保持年交易量一倍以上的增長速度。2009年交易量達到1000億元。

金融危機中，很多民營企業遭受很大影響，而不少行業依靠電子商務成功規避危機，同時也讓快錢等第三方支付企業業績得以逆勢上揚。

盡管如此，“國進民退”的宿命論，還是讓很多人擔心，央行即將頒發的電子支付牌照，會不會也偏向國家隊?“支付寶即將獻身國家”，“快錢命懸一線”等說法不時見諸報端。

2008、2009年這兩年，太多的民營企業流年不利，甚至掩蓋了新經濟領域的成就。

權威數據更是加重了人們的擔憂。2009年4月，全國工商聯發布了《中國私營經濟年鑒(2006年6月～2008年6月)》：2005年至2008年這三年間，全國個體私營經濟新增企業數量逐年下降，民營企業的稅負卻在增加，民企將稅后純利潤用于再投入的積極性也在下降。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經歷了30年國企改革且存活下來的國企，憑借壟斷地位或行政力量優勢，實力日益增強。

在2009年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中，國有企業得益豐厚，逆勢擴張，或爭當地王，或炒高股價。隨著東星航空的破產、山西煤改、日照鋼鐵被國有企業收購，這一系列國企擴張、民資萎縮的現象，從企業界、媒體，到學界，迅速被上升到了關乎改革路線的理論層面。

中國經濟“國進民退”了?是改革方向有變，要重新厘清哪些公有哪些私有，實現“新國有化”?

新36條證偽“國進民退”

2009年下半年，針對新形勢下，民營企業發展中存在的種種困境，全國工商聯又展開了一次全面的調研。劉永好同樣擔任了這個調研組的副組長。

“‘國進民退’是一個偽命題，它不是國家政策的主旋律。而且，對國家經濟、民營經濟發展，以及擴大就業都很不利。”劉永好說。

“在具體操作環節上，有一些機關部門對民營企業還是不放心。政策放在那里，看得見，但進不去。”全國工商聯副主席傅軍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位湘籍企業家曾受湖南省主要領導囑托組建一個小額貸款公司，為湖南人在京的6700家中小企業提供融資服務，“跑了很多部門，最后金融部門要求我們必須找到一家國有企業控股，否則不批。北京有20個小額貸款公司指標，已有的12家，全部是國有控股的。”

傅軍同時還聯合一批民企申請成立一個壽險公司，放在天津濱海新區。“政策要求的條件都達到，但審批機構的一些中層領導要求我們必須增加兩個國有股東。股東會無法就此達成一致，如果國企進來，就無法建立新的靈活機制，我們要聘的團隊也不愿意來。”

借由2010年兩會平臺，類似傅軍這樣的抱怨尤其強烈，并直接傳遞到前來聽取意見的中央領導耳中。

劉永好等人的調研報告提交給國務院，促成了3月24日，國務院出臺鼓勵民資發展的4條意見的出臺。

“國家支持民營經濟的大政策方向未變，還是十六大提出的兩個毫不動搖，其中一個就是必須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4條意見’，以及去年出臺的創業板等政策，都是佐證。”正在參與“十二五”規劃制訂工作的中國社科院民營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劉迎秋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比如兩會之后，國資委正在以行政命令手段，要求78家央企退出非主業房地產領域，“這在歷史上是沒有過的”，正傳遞著“國退民越’的積極信號。

一些領域出現的“國進民退”的現象，實質上是“民營企業支持政镕￡執行得不好，落實得不到位所引起的。”所謂“國進民退”，其背后其實蘊含著簡單的市場規律，“在經濟衰退期，民營經濟的萎縮會更明顯；而在經濟繁榮期，民營發展更迅速。今年以來中國經濟恢復，民營經濟恢復更迅速。今年經濟開始復蘇，春節剛過出現的民工荒正是很好的例證。”劉迎秋說。

不僅僅是國務院鼓勵民營經濟的4條意見，包括正在制訂的“十二五”規劃，毫不動搖地鼓勵推動非公經濟發展，作為大政方針不可改變。“十二五期間，國有企業會進一步退出競爭領域，有實力的民營企業會更多進入競爭領域，市場是公平的，一切取決于企業的競爭力和治理水平。”劉迎秋說，

“政策很好，關鍵還是要落地。”周星增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句話代表了幾乎所有民企的想法。

(實習生周英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