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社會只有充分尊重廣大勞動者共享社會經濟發展成果的訴求,才能真正找到轉型的動力
近期發布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為建立和諧勞動關系點明了路徑一發揮政府、工會和企業作用,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
那么,當前我國勞動關系狀況如何?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才能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政府、工會和企業在建立和諧勞動關系中能夠發揮什么作用以及怎樣發揮作用?近日,本刊記者就這些問題專訪了中華全國總工會集體合同部部長張建國。
勞動關系矛盾明顯增多趨勢短期難以改觀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當前我國勞動關系的狀況,應該如何判斷?
張建國:在談勞動關系狀況之前我們先看《建議》中的一句話,《建議》在充分肯定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取得的階段性成就的同時,也清醒地指出我國發展中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問題依然突出的現實,其中之一是“社會矛盾明顯增多”。這是一個非??陀^準確的判斷。
當前我們面臨的社會矛盾很多,而勞動關系矛盾無疑是最為重要的社會矛盾之一。應該說,從2008年下半年起,來自外部國際金融危機的持續沖擊和內部粗放式發展方式難以為繼形成的疊加效應,使得勞動關系矛盾開始凸顯。
如果說2009年勞動關系矛盾還表現為經濟不景氣之下,因大量企業裁員、減薪以及大批農民工返鄉導致勞動爭議井噴的話,那么今年的勞動關系矛盾,明顯表現為經濟形勢回暖之下勞動者要求漲工資、改善勞動條件等訴求與企業維持低勞動力成本慣性的沖突,突出表現在勞動爭議案件增多,特別是由勞動關系矛盾引發的突發性事件從5月中下旬起劇增。
短短兩年間,勞動關系矛盾的特征和表現形式的變化既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但仔細思量,又在情理之中。這說明我們長期以來以一定程度上忽視勞動者權益為代價的發展模式,其積累于勞動關系內部的矛盾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必須從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高度來審視。
從《建議》看,建立和諧勞動關系再一次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當前和今后—個時期,勞動關系矛盾明顯增多的趨勢短期內難以根本改觀。這是因為,其一,任何既有的做法都會存在一種制度慣性,勞動關系矛盾與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內在關聯性,決定了勞動關系矛盾問題還會長期存在,甚至有時還可能表現得比較激烈;其二,勞動關系矛盾本質上是一種利益矛盾,但凡涉及利益再分配的變革都會遭遇來自既得利益群體的強大阻力;其三,勞動者的權利意識越來越強,很多先前不表現為勞動關系矛盾的問題也日益凸顯。
綜合這些因素,可以斷言,勞動關系矛盾日趨增多的趨勢短期內不會有根本性改觀。即使我們加大協調工作力度,勞動關系矛盾的化解也要有—個過程。
對勞動關系矛盾要警惕但不必草木皆兵
《瞭望東方周刊》:近年來尤其是今年發生的不少因勞動關系矛盾引發的突發性事件讓人擔憂,請問這對于社會穩定和諧有什么影響?
張建國:對于當前我國的勞動關系矛盾狀況,我們應該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和把握一一雖然勞動關系矛盾日益增多,但從整體看,我國企業勞動關系基本穩定,勞動關系矛盾還沒有發展到威脅社會穩定的地步。
是不是任何社會矛盾甚至一些由勞動關系矛盾引發的突發性事件一出現,就一定會對社會穩定形成巨大威脅?其實,只要矛盾在企業范圍內,不溢出到社會上,并且可調可控,就威脅不到社會穩定。從當前情況來看,絕大多數勞動關系矛盾還是不至于發展到嚴重威脅社會穩定的程度。
首先,在勞動關系矛盾中,絕大多數勞動者的訴求是合理的。當前由勞動關系矛盾引發的突發性事件,絕大多數都是工人純粹的維權行為,比如說有些國有企業在改制過程中職工的權益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有些外商投資企業、民營企業勞動條件長期不能改善,職工的合法權利被剝奪;有的企業職工的收入水平與他們的貢獻不成比例等等。可以說,勞動者這些維護自身權益、要求改善勞動條件、漲工資的訴求是合理的,與黨中央國務院改善民生的政策主張是一致的。
其次,勞動者表達訴求的方式是理性的。事實上,很多勞動關系矛盾如果處置得當,及時調處化解,是不至于發展為突發性事件的。在矛盾發生之初,勞動者更愿意通過正常的制度渠道表達自己的權利主張和利益訴求,但由于我們的制度機制還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使得有些主張和訴求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以及妥善的處理,最終導致有的企業勞動者無奈之下選擇非制度化的方式表達利益訴求。
最后,我們要對我們的社會彈性和承載矛盾壓力的能力有足夠的自信。
因此,對于一些社會矛盾特別是勞動關系矛盾既要高度警惕,又不能、也完全沒有必要草木皆兵、過度反應。關鍵在于,我們應該盡快搞清勞動關系矛盾產生的原因,找到預防和化解矛盾之道。
勞動關系矛盾高發的癥結在于利益不平衡
《瞭望東方周刊》:那么你認為當前勞動關系矛盾的癥結何在?
張建國:近年來,中央高層一再強調,要注重從源頭上減少矛盾,勿使小矛盾演化成大問題,局部矛盾釀成大禍患。這里的關鍵,是要搞清楚勞動關系矛盾的“源頭”在哪里,從而真正從源頭人手疏解矛盾、解決問題。
其實,這個“源頭”在多數人中早有共識一一勞動關系雙方在利益分配上的不平衡,廣大普通勞動者參與了企業乃至社會發展的“共建”工作,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卻沒有合理地“共享”發展成果。
我舉幾個例證。首先,從宏觀層面看,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勞動報酬占初次分配的比重雙雙呈下降趨勢。僅就工資總額而言,據《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公布的數據,我國職工工資總額占GDP的比重,在1978至2007年的30年間,由17%降至ll%。同時,近年來,我國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呈逐年下降趨勢。數據顯示,2007年,居民收入占國民可支配收入比重為57.5%,比1992年下降10-8個百分點。而政府收入和企業收入卻呈快速上升趨勢。由此可見,勞動者收入增長緩慢且嚴重滯后于經濟發展速度。
其次,從微觀層面看,以深圳為例,今年4月,深圳大學和深圳市總工會針對深圳市農民工生存現狀進行了摸底調查,發放問卷5000份,調查結果顯示,當地農民工實際月收入在1300元~l700元之間,2010年深圳市最低工資標準是1100元。這樣的對比說明,如果把加班因素剔除掉,很多農民工的工資徘徊在最低工資水平線上,有的甚至達不到當地最低工資標準,更別說與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匹配并且保持同步增長了。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因素,從社會心態層面看,勞動者的不公平感和被剝奪感明顯增強。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人民內部矛盾研究課題組”的調查顯示:被調查者在判斷“誰是改革開放以來受益最多的群體”時,在劃定的十個群體類別中。作為人數最多的農民和工人的選擇百分比,卻排在倒數第三位和倒數第二位,分別為3.4%和1.5%。
不平衡的利益分配已經導致勞動者心態有嚴重失衡的發展趨勢,需要盡快從體制機制上徹底加以解決。
尊重共享的訴求才能找到轉型動力
《瞭望東方周刊》:可以說,當前勞動關系矛盾到了必須解決而且不下大力氣不足以解決的地步,不解決勞動關系矛盾甚至可能影響到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這是不是《建議》申明確提出在“十二五”期間要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的原因所在?
張建國:我想應該是這樣的。我們不要狹隘地看待和理解勞動關系問題,它不僅僅是單純的經濟問題,還是個社會問題,甚至會成為政治問題。因此,認識、分析和解決勞動關系矛盾,一定要有更寬廣的視野。
勞動關系雙方之間的矛盾,的確是利益分配關系不平衡導致的,而這又與我們選擇什么樣的經濟發展模式緊密相連。
在先前的粗放式發展模式下,靠的是高投入、高消耗,所以資本就會受到更多青睞,加之一些地方把發展片面地理解為GDP增長,使得經濟發展中資本因素被過度強調,一些地方對資本更是厚愛有加,自覺不自覺地表現為“重資本,輕勞動”,導致勞動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價值被低估,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得不到切實有效的保護,勞動關系雙方利益分配出現了傾斜乃至嚴重失衡,共建容易共享難。
可以說,當下我們發展遭遇的瓶頸,比如說發展方式轉變困難、內需不足、消費不振等等,都與此有直接的關聯。社會以推進緩慢,也與沒有建立起利益共享機制有很大關系。既得利益群體擔心改革觸及自身利益,不支持甚至阻撓改革;而利益受損群體對改革也不夠熱心,由此使得一些改革陷入兩難。比如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方面呼聲甚高甚急,另一方面又難下“手術刀”。
從這個意義上講,社會要發展、改革要推進、經濟要轉型,歸結到一點,就是要在更大層面上凝聚更廣泛的共識。如何達成這一共識,我認為關鍵就在于中央提出的形成利益共享機制。當發展的成果能夠相對公平合理地讓普通勞動者分享時,一方面因利益分配不公而產生的矛盾會逐步減少,另一方面勞動者參與推動社會改革發展的積極性就會被充分調動起來。
可以說,我們的社會只有充分尊重廣大勞動者共享社會經濟發展成果的訴求,才能真正找到轉型的動力。
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事機制就是集體協商
《瞭望東方周刊》:雖然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如此重要,但這畢竟是企業內部的利益分配問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又不能干涉企業內部分配,如何解決這一矛盾?
張建國:確實如此,既要解決這一矛盾,又要形成利益共享機制,唯一的辦法就是建立起勞動關系雙方的集體協商機制一一由工會代表職工一方與企業經營者就工作條件、勞動報酬、福利待遇等與勞動者切身年0益相關的事項進行平等協商,并簽訂集體合同。
集體協商在西方市場經濟國家叫“集體談判”,已有近兩百年的實踐,而且也被歷史證明是預防和化解勞動關系矛盾、平衡勞動關系雙方利益關系的重要機制。
在我國開展集體協商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我國是一個勞動力資源大國,雖然對于近幾年來反復出現的“招工難”現象,一些學者提出我國的勞動力供求已經達到了“劉易斯拐點”,“人口紅利”時代行將結束,但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太全面、不太準確的判斷。據統計,截至2008年,農村勞動年齡人口高達5.1億,勞動年齡人口依然占農村總人口數的70%以上。有專家預測,未來十年,估計農村至少有8000萬到l億勞動力可以向第二三產業、向城市轉移。也就是說,在“十二五”期間,勞動力市場的格局依然是供大于求。
在這樣的市場格局之下,單個勞動者想要和企業之間實現利益共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借助工會這一團體力量,使之代表工人與企業博弈,才能在勞動關系雙方之間建立起利益共享機制。
集體協商機制的試點與實踐已有16年。今年7月召開的全總十五屆四次執委會議上,著眼于當前勞動關系矛盾多發、高發的現實,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華全國總工會主席王兆國同志明確要求,各級工會要加大協調勞動關系工作力度,把工作重點放在‘l兩個普遍”,即依法推動企業普遍建立工會組織,依法推動企業普遍開展工資集體協商。工資集體協商被提到工會工作前所未有的高度。
國家協調勞動關系三方也下發了深入推進集體合同制度的“彩虹計劃”,提出要用三年時間,到2012年在所有已經建立工會的企業開展工資集體協商。
可以說,當前大力推動集體協商機制建設,既契合黨和國家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重視和改善民生的大政方針,又順應了廣大職工訴求共建共享、過上幸福美好生活的新期待,已經到了全面鋪開的關鍵時期。事實上,近年來出現的工人訴求漲工資引發的停工事件,無一不是最后通過集體協商解決問題。
提高職工工資不會影響經濟發展
《瞭望東方周刊》:但是,目前有些專家對開展集體協商、提高職工工資頗有異議,認為漲工資會導致通貨膨脹;認為我國勞動報酬占GDP的比重并非偏低,而是偏高;甚至有人認為工資集體協商會導致罷工潮、把中國經濟搞垮。你怎么看這些觀點?
張建國:普通工人漲工資就會導致通貨膨脹,我看未必。只要漲工資沒有超過企業勞動生產率提高的幅度,由此引發通貨膨脹的說法就是站不住腳的。更有說服力的例證是,低收入者和其他群體的CPI是不一樣的,目前的統計數據并沒有經過分層統計,而今后國家統計局北京調查總隊將分別公布不同收入群體的CPI。
至于說勞動報酬占GDP的比重不是偏低而是偏高的觀點,不僅與廣大普通勞動者的切身感受相去甚遠,而且也是無視社會現實、簡單比對國際通行統計口徑得出的不全面結論。當前我國經濟的最大問題是現有發展模式內生動力不足,而內生動力不足的根本原因又是收入分配不合理,使得原本應該成為消費主力軍的廣大普通勞動者沒有消費能力,溫家寶總理在就《建議》所做的說明中也明確提到,公眾對于收入分配改革的呼聲最高,就是對此最好的詮釋。
其實,《建議》對于這些不同聲音也給予了明確的回應。我注意到,《建議》除了繼續沿用十七大報告中提出的提高“兩個比重”,即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的政策主張外,又增加了“兩個同步”,即努力實現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并將其作為今后五年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之一。
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的表述,在黨的文件中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既科學地回答了如何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比重的路徑方法,又對何為推動我國經濟發展的比較優勢給予了有力的澄清。
通常認為,低工資是我國經濟發展的比較優勢,反對為普通工人漲工資的焦點也集中于此。但何為比較優勢,不少人一直都誤以為就是工資長期保持低水平,實則不然。工資高低不是按絕對值來衡量,而是要和勞動生產率比較,只要勞動報酬的增長沒有超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速度,我們的經濟發展在勞動力成本這一塊的優勢就不會喪失,這也是中央提出的要實現“兩個同步”的內涵所在。
此外,我國工會在開展工資集體協商的過程中,始終把握理性有度的原則。工會在代表職工開展集體協商時,只是要為職工爭取合法、合情合理的利益訴求,而不是提出不切實際的主張和要求。更不是不顧及企業的生存和發展,一味追求漲工資、改善勞動條件。
事實上,我們只是看到由于沒有建立集體協商機制或者集體協商機制沒有充分發揮作用導致的無序停工,其對企業發展和社會秩序造成的沖擊,還沒有發現規范有序的協商談判搞垮一國經濟的先例。
當前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督ㄗh》第八部分中,“促進就業和構建和諧勞動關系”被放在首要位置,其次才是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等內容。
這傳遞出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一就業與和諧勞動關系是社會建設的根本。歸結到一句話就是,就業是民生之本,勞動關系是社會穩定之基。
我還注意到,《建議》對“十二五”期間的GDP指標進行了總體弱化處理,而且沒有再強調“按貢獻參與分配’,而是強調“更加注重公平”。我認為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其內在的邏輯很有可能就是,“按貢獻參與分配”很難衡量,有可能成為強勢群體夸大自身貢獻從而占有更多社會財富的借口和“依據”。
《建議》在談到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時,明確提出要發揮政府,工會和企業的作用。其中,政府占據主導地位,它要客觀中立,為協商雙方制定規則,在發生爭議后居中調停;工會則應按照“組織起來,切實維權”的工作方針,以職工為本,主動依法科學維權,而企業作為集體協商的另外一方,也要樹立起“市場經濟條件下,勞動者工資不能由企業經營者單方面說了算,而要實行工資共決’’的理念,雇主組織則要承擔起引導、規范甚至懲戒的作用,推動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履行自身職責。
只有政府、工會和企業攜起手來,才能推動這種利益共享機制早日建立健全,在推動經濟社會發展中發揮更加重要和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