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最終未能寫完,根本原因,恐怕是這種悲劇的力量已經威脅到作者的心理平衡,也遠遠超出那個時代讀者的承受能力。需要一個高鶚把故事調整到平庸的水準
《紅摟夢》留下一個未完成的文本。對高鶚續作的后四十回,多數讀者感到不滿意,因此小說中人物最終結局如何,引起各種各樣的推測。
第五回寫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見到一本“金陵十二釵正冊”,對十二名女子的命運有隱約的暗示。關于妙玉,象征性的畫面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還有一支曲子,說她“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這里再三強調妙玉陷于泥垢,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蒙受災難,而是明顯地預示她遭到不堪的玷污而忍辱偷生,其命運極為悲慘。
對于這一預設的結局,高鶚在續寫的故事中演繹為如下的情節:當賈府勢敗、陷入混亂之際,一伙賊人潛入妙玉居處,將她用悶香熏倒后劫走:“……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后,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凈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最終“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這樣閃爍的寫法,帶著進一步的暗示,而舊小說用“風塵”來說女子的境遇時,大多是指妓館,所以不少人認為妙玉最后成了妓女。
高鶚續書的情節當然很難完全符合原書的設計,但他確實是按照作者暗示的方向去寫的。而有些研究者對上述演繹十分反感。周汝昌先生認為:“風塵”應該是泛指俗世,“骯臟”則應按古意來理解,讀為kang zang,是高亢而剛直的樣子。風塵骯臟,是說妙玉在塵世擾攘中依舊不屈不阿。這是不忍見妙玉承受污穢。但如此解說,在上下文中顯得突兀不順;況且,既然能保持高亢剛直,又何須忍辱而生?周先生所說并不妥當。
在《紅樓夢》鈔本上作批注的“脂硯齋”知道小說的整體概貌,有一條脂批說及妙玉的結局,云:“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這和高續情節不同。回顧前80回的故事,妙玉本是蘇州人,師父帶她去京城,臨終時還特別告誡她“不宜還鄉”,這里面顯然隱藏著一些東西。
我以為妙玉的家庭是因為政治原因而突然敗落的,南方存在對于她而言是危險的因素。但不知何故,妙玉在賈府表亂后還是南歸了,結果在揚州的瓜洲渡落入他人之手,不得不“屈從枯骨”——大概是嫁給了仇家的一個老頭子做妾。這樣來看,高鶚設計的情節未免落入俗套——美貌尼姑被賊人劫走,這種故事也太陳舊了些,不是有才氣的寫法。
《紅樓夢》有很多令人驚悚的地方,妙玉的故事是其中之一。
很多人說到妙玉的潔癖和孤傲,認為這是因為她出身于仕宦之家,又“心性高潔”,對她大加贊賞。這樣來理解曹雪芹,恐怕是淺薄7一些。我們在小說中不難看出,妙玉在賈府其實是寄人籬下,她已經不能夠依賴自己的家族。作為巨宦之家的小姐,這種日子是非常難過的。好潔成癖,孤傲到近乎矯情,其實是她感受到外界壓迫時出現的心理病癥,也是她在已經失去了固有的社會身份之后,在虛空里想要抓住什么東西,使自己不至于墜入深淵的努力。而可悲的是:悲慘的命運一旦籠罩到你身上,往往愈是掙扎,它就卷縛得愈緊。在小說中,妙玉的高潔、孤傲,其實是和她最后陷入“泥垢”相對照的東西,是為了更凸顯命運的猙獰與粗暴。
為什么不能夠一死了之?劉心武猜測妙玉是為了解救寶玉等人,而以自己為犧牲。這是好意吧,如此,則妙玉的“金玉之質”仍然好看。但是,僅僅是“螻蟻尚且貪生”又如何?生命苦苦以詩意為裝飾而終究陷于泥垢又如何?
《紅樓夢》設計了巨大的悲劇。它最終未能寫完,根本原因,恐怕是這種悲劇的力量已經威脅到作者的心理平衡,也遠遠超出那個時代讀者的承受能力。需要一個高鶚把故事調整到平庸的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