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類”楊劍昌
“楊劍昌”三個字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深圳民主與法治的“代名詞”。 然而,楊劍昌感到孫獨,他是許多人眼里的異類。8月,歷經5年的“楊劍昌人大代表接訪室”選擇了關停。是楊劍昌累了,還是規則變了?
此前一走出深圳羅湖區消委會8樓電梯,來訪者總能聽到楊劍昌那高亢的說話聲。可這一回,老楊的大嗓門沒有響起。
沒有了“人大代表楊劍昌接訪室”的牌子,走廊空蕩蕩的,這讓前來投訴的深圳中航苑業主顧維新有些陌生,又有些茫然。他被告知:楊代表的接訪室關門了。
在此前的4月28日,顧維新為自家房子遭開發商強拆一事,前來楊劍昌的接訪室求助。聽說那次可能是楊劍昌最后一次任上接訪,遞完材料后的顧維新遲遲不愿意離開。等了一上午,直到老楊接訪結束,顧維新才跑過去拉著楊劍昌的手,激動地說:“你一定要連任啊,老百姓需要你這樣的好代表!”
只有高中學歷、打工出身的楊劍昌,10年前,當選深圳市第三屆人大代表。仗義執言、鐵面無私,讓楊劍昌有了“布衣青天”的稱號。5年前,楊劍昌更是以個人名義,設立了深圳市第一個人大代表接訪室。這個領風氣之先的舉動,成為專門傾聽市民呼聲的重要管道。
那次接訪后,顧維新的申訴材料被轉到了深圳市人大常委會,多家媒體隨后介入關注,開發商暫時停止了拆遷行動。
而那次接訪,也沒有成為老楊的“最后一次”。今年5月,他再次連任,開始了第十一個年頭的深圳市人大代表生涯。
然而,8月25日,楊劍昌接訪室突生變局。面對數十位市民和十余家媒體記者,楊劍昌宣布:從下月起關閉接訪室,不再進行接訪。
讓他作出此決定的直接原因,是前一天新華社的一則報道。8月2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首次審議了代表法修正案草案,這是該法施行18年來首次修改。根據各方面的意見,修正案草案對代表的行為提出了明確的“禁區”。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李適時在作說明時表示:鑒于我國各級人大常委會的辦事機構、工作機構是代表履職的集體參謀助手和服務班子,代表不設個人工作室。
“倘若這一草案獲得通過,我的接訪室就是違法存在,作為人大代表,我不能知法犯法。”說話時,楊劍昌表情復雜。
顧維新還是想碰碰運氣。由于開發商遲遲不來談判補償條件,他打算再來找楊劍昌幫忙。但是,盼著楊代表連任了,接訪室卻關了,這讓顧維新在失望中感到不解。
“連牌子都收起來了,真的關了?!弊岊櫨S新們吃了閉門羹的楊劍昌,順手指了一下門外,語氣中聽不出太多的波動。
他轉身走到日歷前,指著畫上紅圈的日子,說:“本來這個月(9月)應該是29日接訪的。”日歷右邊的書架上,擺放著一尊鐘馗的銅像。
“楊劍昌是人不是神?!彼f。
5年前的創舉
其實,即便代表法不修改,楊劍昌也早已萌生退意?!皦毫μ螅椒矫婷娴亩加?。”他忍不住掏出一根煙嘴,點上一支煙。
這樣的照片曾被媒體刊登出來。有人批評說,一個人大代表在辦公室里吞云吐霧的,成何體統!52歲的楊劍昌并不介意。5年來,每天面對太多的糾紛,吸煙成為他重要的解壓方式。
2005年8月3日,楊劍昌的人大代表接訪室正式開張。當天上午,楊劍昌原本預計會有20多位來訪者,卻意外“爆棚”。一些市民早晨5點就起床,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當日的接訪號排到了88號,預定的接訪時間也被迫提前20分鐘。盡管楊劍昌一刻未停,但也只接待了35宗投訴。
熟知法律的楊劍昌,邀請來了3名公益律師現場助陣。他說,主要是想請他們在法律上把把關,確實也是一個人做不來,需要多幾個參謀。不僅僅是律師,他還會請相關部門的領導來接訪室旁聽。老楊說,這樣一來,他們就沒有辦法推脫說不了解情況了。
深圳市規劃局、公安局、國土局、城管隊、愛衛會等單位領導,都曾參加過楊劍昌的接訪日。楊劍昌對他們有個要求:如果能解決,就提出具體措施和時間表;如果不能解決,也要有個方案。
最開始,楊劍昌每月接訪兩次,但這樣一來,工作量實在太大。從2008年年底起,他只在每月最后一周的周三接訪。每次聽完市民投訴之后,楊劍昌會在自制的《深圳市人大代表接訪表》上,寫上“一個月以內答復”的處理建議,然后把材料裝入一個專門信封中,寫明要呈送的有關部門負責人姓名。
大到深圳城市生態線的調整,小到原住民的分紅糾紛,楊劍昌的接訪室每次都會擠滿了前來訴苦的普通市民。
2007年,一場房地產交易的官司,因為楊劍昌的過問而在法院審理時被“改判”,隨后引發了一場楊劍昌“干預司法”的爭論。此后,楊劍昌對自己的接訪方式作了調整。他介入調查取證,找相關證人核實,請法律人士把關,然后將調查得來的各種意見進行匯總后,由深圳市人大常委會轉交相關部門。
接訪室開設了5年,為楊劍昌贏得了敢言代表的名聲。原深圳市工商局局長申慶三曾評價楊劍昌說:“我們工商系統有2000多名員工,只有楊劍昌一個人大代表,他的許多工作是從工商的職責出發,盡一個人大代表的職責,這兩種職責是統一的。”
據媒體報道,剛剛卸任的深圳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邱玫對楊劍昌的評價很高,認為楊劍昌“急公好義,敢于與歪風邪氣、不公平行為作斗爭,措辭不怕獲咎,是很好的代表”。
只有40%的投訴得到解決
由于連續當任兩屆人大代表,在今年深圳市人大代表換屆選舉前,有記者問楊劍昌能否“三連任”。他說:“我巴不得不做代表,壓力太大,太累了。中午想要休息一會,都有老百姓來敲我的門,吃個飯,也會不時接到老百姓的電話?!钡Y果出來后,楊劍昌就高興地告訴記者,“我心里知道自己會被選上,我對自己還是有底氣的?!?/p>
除人大代表之外,楊劍昌的另一個身份是深圳羅湖區消委會主任科員。
對于深圳來說,52歲的楊劍昌也是外來移民。1981年,這個廣東龍川縣人只身來到當時還是大工地的深圳特區。在做過牙醫、水電工、木工、保管員后,1994年,他到深圳羅湖區消委會,一干就是16年。
楊劍昌的辦公室里,最醒目的便是墻上掛著的錦旗和題字,其中一幅題著“正氣”兩個大字,另一幅則寫著:揚正義利刃,維百姓福昌;數真心英雄,乃布衣青天。
從維權斗士,到人大代表、布衣青天,充滿斗志的楊劍昌,開始說自己累了。
“60%有相關部門的回復,但其中15%是在踢皮球,只有形式上的回復;只有40%左右的案子最終得到了解決?!背醪浇y計,楊劍昌的代表接訪室設立5年來,共接訪了3000余件投訴,接待2萬余人。巨大的接訪工作量背后,接訪室的效果并不令人欣喜。
義務參與楊劍昌接訪室工作的律師袁寶平認為,即便是40%這樣一個數字,老楊可能也過于樂觀了,“他的接訪工作真正解決的問題的并不多,甚至可以說結果很不理想?!痹瑢毱阶⒁獾?,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前來,“這說明他們的問題根本沒有得到解決。”
楊劍昌自己也無法回避這樣的現實:接訪室剛剛開張的時候,他轉交給相關部門的材料中,80%都能得到相關部門的回復,問題得到解決的比例也有60%,很多問題相關部門都會第一時間直接電話跟他溝通。但5年下來,他遞交上去的材料,有回音的越來越少,不少部門的回復中,充滿了“交某某部門處理”的公式化語言。老楊說,“就是敷衍了事。更多的事情,甚至連回復都不再有,這種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p>
一些沒有解決問題的市民,直接沖進楊劍昌辦公室,“砰”的一聲,將厚厚一沓材料拍到他辦公桌上,質問楊劍昌為什么別人的事情解決了,自己的事情卻一直沒人管,“問我怎么當的人大代表?!庇袝r候遇到情緒激動的人,連楊劍昌也覺得害怕。
這個什么事情都要較真、堅持一跟到底的人大代表,越發感到疲憊與無力?!笆忻駚碚夷闶菐退麄兘鉀Q問題的,如果我沒辦法幫他們解決問題,接訪室再開著,也沒什么意義了。”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開始不止一次地說:“我太累了。壓力太大,得罪了太多人。”
“不點名批評”
雖然身心的無力感,卻不及“接訪室合法性”這個隱憂問題對楊劍昌的壓力來得大。
今年5月,在深圳市人大組織的代表培訓班上,一位負責講課的領導直言:人大代表不是“信訪員”。這被楊劍昌解讀為是對自己的“不點名批評”。“深圳市人大代表中,只有我一個人設立了接訪室,不是說我是說誰?”
此前,楊劍昌曾多次帶隊打掉了龍崗區的黑肉丸加工廠、黑煉金廠等多家黑作坊,龍崗區政府有領導直接找到楊劍昌,希望他不要再將相關材料遞交到市里面,“說遞到市里面,他們就要挨批?!睏顒Σ邮芰耍痪?,羅湖區一位副區長打電話給老楊,說龍崗區領導告了狀,說老楊是羅湖區選出來的人大代表,不應該去管龍崗區的事情。
還有一次,深圳鹽田區一名出嫁外村的婦女,在婆家、娘家的所在村都拿不到集體分紅,來楊劍昌的接訪室求助。楊劍昌就此寫了一個意見給深圳市人大,深圳市人大批轉給鹽田區人大常委會辦理。結果鹽田區人大回復說:楊劍昌不是鹽田區選出來的代表,不予受理?!安还馐菂^里的,很多市里的政府部門也是這樣,你給他們遞材料,從來不理。”楊劍昌說。
對于區里指責楊劍昌“跨區”監督的說法,深圳市人大常委會領導也向相關區提出了批評,明確表示這種觀點是不對的?!暗菦]用,人家就是不理你?!?/p>
強烈感受到“非議”的楊劍昌,“6月接訪的時候就打算關了接訪室?!辈贿^在當天來上訪的市民和記者紛紛苦勸下,楊劍昌最后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不再跨區接訪,只接受羅湖區范圍內的市民上訪。
消息傳出后,有市民給媒體發來評論:楊劍昌不再跨區接訪后,更多人大代表應該現身。
孤獨的異類者
設立接訪室之前,楊劍昌曾算過一筆賬:當時深圳有市級人大代表300多人,每個區有區級人大代表近200人,深圳共6個區,兩級人大代表加起來約1500人,“再加上全國人大代表、各級黨代表、政協委員”,這個群體有5000多人,“如果每人每月為老百姓解決一個問題,每年就有6萬件,老百姓就無需往省里、北京上訪了?!?/p>
這種設想也得到了深圳市人大常委會的鼓勵。老楊第一次接訪時,深圳市人大還特派工作人員,到接訪現場觀摩。
“深圳市人大最開始也想搞這個(接訪室),但太多問題沒辦法解決,后來就沒搞下去。”楊劍昌本以為自己開設接訪室后,不久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接訪室出來。但5年過去了,深圳市仍然只有他一個接訪室。
“這么多事情,只有我楊劍昌一個人在說,別人說我多管閑事,還有人在背后說我又臭又硬?!币恍┰u價陸續傳到楊劍昌耳朵里,“我不在意,但政府部門不處理怎么辦?400多個代表,不能只是我去叫板,我叫板,就有人不高興?!?/p>
楊劍昌感到了孤獨,他似乎在許多人眼里成了難以理解的“異類”。
政府部門的不少人對楊劍昌直言不滿?!八焕斫馕覀児ぷ鞯碾y處,經常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給我們打電話,質問他投訴的事情為什么還沒有解決,要么直接上來就是批評,誰受得了?我們又不是為他一個人開的政府部門。”深圳市某政府部門的一位處級干部曾跟楊劍昌打過幾次交道,也親眼看到過自己的領導在電話這頭跟楊劍昌爭吵。對于楊劍昌的一些做法,他表示非常不能接受,“(老楊)文化水平不高,講理也講不清楚?!?/p>
人大代表當中,對楊劍昌的做法也并非都認可。有代表委婉地說,人大代表不應該把群眾反映的所有問題都轉交到各個部門,應該認真判斷、甄別、篩選,自己不懂的要請教,不能隨便監督,否則會給相關部門帶來負擔。“放炮可以,但是不能亂放,楊劍昌有時候水平還是差了點。”一名老資格的人大代表如此評價。
即便在市民中,對楊劍昌的說話、做事也有爭議。今年人大常委會一次會議上,楊劍昌炮轟深圳天價經濟適用房,在后來僑香村原公務員福利房分配問題上,又在媒體上直言反對分房。在深圳本地的網上,這些言論遭到了不少等著分房的網友們猛烈抨擊,有網友甚至提出,要楊劍昌搬出自己現在住的公務員房?!皟蓵逼陂g,一口氣提交了36個建議的楊劍昌,提出應當限制關外車輛進入關內,以解決交通問題,立刻引來一片炮轟:“這個人大代表代表什么人?”
“我楊劍昌是人不是神,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國家和人民?!睂τ谶@些不認可,楊劍昌并非無動于衷,“他們很多人就是動動嘴巴,不痛不癢地批評幾句,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去暗訪,直接面對那些黑作坊、黑惡勢力?”
“老百姓究竟需要什么樣的人大代表?”
“工作努力,很有爭議?!边@是某次評選典型時,廣東省有關部門對楊劍昌進行民調后得出的評價。其中“很有爭議”四個字,讓楊劍昌多年來難以釋懷。
“我一心一意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有什么爭議?這就是那些損害國家利益的跳梁小丑說的?!敝挥懈咧形幕臈顒Σf話時常帶有革命色彩。他用慷慨激昂的反擊話語,表達自己的委屈。每一次面對記者采訪,這個橫亙在心頭的“結”,他總是忍不住提及。
去年,楊劍昌被提拔為羅湖區消委會主任科員,他在自己的履歷表后面,特意加上了“全面分管工作”六個字?!澳膫€人大代表做了10年不是處級干部了?像我這種人,做了10年還是主任科員,我也不是想做官,但是希望待遇能好一些,我現在滿身都是病?!睏顒Σf自己以前寫調研報告,連續熬夜三天也沒問題,暗訪的時候,每天搞到凌晨四五點,回來洗把臉直接來上班。現在不行了,提起筆寫兩三個小時,頭發就一根根地往下掉。
“我覺得干部提拔機制需要改進,人大代表選舉和干部提拔都要看有沒有為老百姓干實事,具體干了哪些實事,給社會發展又作了哪些貢獻?!边@樣的表述從他口中說出,初次聽到的人多少有些驚訝。事實上,在這種對個人待遇不公抱怨背后,更多是楊劍昌對于自己行為內涵和精神,未獲上級部門肯定的糾結與困惑。他甚至理解說,“以前有老領導推薦我做全國人大代表,最后沒有上,就是因為‘很有爭議’這四個字?!?/p>
今年是深圳經濟特區成立30周年。在“30年30位杰出人物”評選活動中,“楊劍昌”沒有被列入提名候選人名單。楊劍昌并不掩飾自己對這一評選結果的不滿意?!斑@是按照什么標準評選的?為人民為國家利益做事的人沒有,有錢的大老板一大堆,他們為國家,為人民做了哪些事情?這弘揚的是什么精神?”一連串的問號,沒有人能夠回答。
對于楊劍昌關閉接訪室,深圳大學法學院副院長鄒平學并未感到意外。在他看來,楊劍昌的行為只能是個案,并不具備示范效應。在目前的人大代表制度環境和物質基礎上,物質保障、人身保障、言論免責等都沒有跟上,楊的做法雖然可貴,卻不可持續且不具有普遍性。評論家鄢烈山則說,楊劍昌“累了”的背后,關鍵是如何讓更多的人大代表不滿足于做“花瓶”,真正做人民利益的代言者。
事實上,除了楊劍昌的接訪室,自2008年起,深圳市人大就在社區推行“聯絡站”,作為人大代表在閉會期間聯系和服務民眾的一種常規方式。不過,即便社區聯絡站已有122個,影響力還普遍不夠。
南山月亮灣居民敖建南從事人大代表社區聯絡員工作已經8年,通過他手上處理的投訴有200多件,曾一度成為媒體報道的焦點。除這家外,鮮有“明星”聯絡站。即便如此,敖建南說,通過聯絡人大代表處理的投訴事件,只占到三分之一,“人大代表多為兼職,居民也大多不認識他們,這使得聯絡站知名度不高。”
在那些選擇楊劍昌接訪室的市民看來,代表僅僅轉交一下材料是不夠的。
“關鍵是我們的材料遞上去了,會有人跟蹤到底嗎?”顧維新說,前來投訴的人,早已跑過幾遍信訪辦、政府部門了。來找楊劍昌,就是因為楊劍昌接到投訴后,會跟蹤相關部門,問出個結果來。
對于即將修改的《代表法》,楊劍昌沒有過多評論。他只是不解:“現在的社會怎么了?對人大代表監督、履職應該積極鼓勵,而不是設置這么多的限制。”
他再三表示,希望媒體關注一下人大代表的精神問題,“究竟老百姓需要什么樣的人大代表?人大代表需要什么樣的精神?”
事實上,楊劍昌并沒有關閉接訪的大門。
“不是不接受投訴了。我以后要抓大放小,每年搞七八件影響范圍大的投訴,跟蹤到底,追出效果來,實在沒精力什么事都管了?!闭f話間,他的手機響了三次,簽收了兩個快遞,全部都是找他投訴的市民,“我的手機還是24小時開機,別人要是出了大事找不到我怎么辦?不敢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