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中,昆明爆出一起有一千多名學生上當的招生詐騙。記者在調查過程中,找到了一名熟悉招生騙局的“深喉”,他向我們揭開了近幾年昆明各培訓學校假托大學之名,招生詐騙的重重黑幕:招生就是從頭到尾忽悠人,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忽悠,把錢搞到兜里就行了。至于學校怎么去教,以后就業的問題等,招生人員不參與,也不管。
原來是一個騙局
一周之內,遠處云南硯山縣蚌峨鄉的劉桐(化名)連續收到兩份大學錄取通知書。一份是云南財經大學高等職業技術學院的會計專業,另一份是云南林業職業技術學院的林業管理。
一個人收到兩份通知書,山鄉小村頓時沸騰了。迎來送往祝賀的鄉鄰,劉先明難掩一臉的自豪。兒子劉桐在鄉上讀一所職業高中,雖然成績一般,并且每年要出上萬元的學雜費和生活費,但自己多年的堅持,終于換來今天的成績。
想和同學分享喜悅的劉桐,不斷地給同學打電話,但興奮頓時減了大半:鄉里的其他村寨里的同學大部分都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有個平常成績比自己差的同學還收到了四份。
父親堅持讓劉桐讀云南財經大學的會計專業,鄰居們分析:一是云南財經大學牌子過硬,二是會計專業畢了業好找工作。劉桐拗不過父親,雖然不喜歡會計專業,但還是選擇了財經大學。
8月31日一早,父親騎著摩托車帶著劉桐沿著崎嶇的山路趕往縣城,等待晚上才出發的班車。陪著兒子在縣城吃了晚飯,劉先明才把大女兒打工攢下的五千元錢交給了兒子。
次日,負責招生的“財大王教師”開車親自接劉桐到學校。在交了五六千元的學費、書本費、住宿費后,劉桐得到一張蓋有“高等教育繳費專用章”卻沒有明確收費主體的發票。身份證、學生證、團員證等證件則被以注冊為名收走,隨后學生們便被拉去一所軍校軍訓。
軍訓結束后,劉桐和同學們被老師帶領著去認宿舍,老師指著一棟樓房說:那是你們的宿舍,原來住的是研究生,現在研究生搬走了,為了讓新同學住得舒服些,學校要對公寓部分寢室進行裝修,僅需10天裝修完,學生就可以搬回到公寓里住了。現在需要要暫時在外面找地方住。然后,學生們被分別安頓在財大附近城中村的10余家小旅館和招待所中。
開始有學生懷疑他們所上的不是云南財經大學,而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野雞學校。有憤怒的學生打電話報警,并在財大附近聚集起來要求見校領導,要求校方解釋清楚。直到這時,劉桐才發現錄取他的學校叫做“云南經貿進修學院”。
原來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招生騙局。
根據昆明市五華區教育局提供的資料,云南經貿進修學院是一所進行中等職業教育、自考助學的民辦社會培訓類機構,并不具備頒發學歷證書的資格。但在對外宣傳資料中,該校常故意省略校名中的“進修”二字,刻意模糊辦學性質。早在2008年,該校因未能通過昆明市教育局教學管理評估而被責令暫停招收新生,至今未完成整改。
今年5月,經貿進修學院與財大高等職業技術學院簽署了教學合作協議。高考結束后,經貿學院即以財大高職學院的名義向低分考生發放入學通知書,招收“本科”學生。它們的錄取通知書有兩個樣本,學生收到的是:封面印有“云南財經大學高等職業技術學院入學通知書”字樣,封底是財大圖書館的照片,內頁有云南財經大學標志,落款為“云南財經大學高等職業技術學院”,并加蓋公章。向財大高職學院送審的則是:封面印“云南經貿學院”,落款也是云南經貿學院,并加蓋公章。
經事后調查,經貿學院院發放去的“錄取通知書”約有2萬多份。劉桐收到的錄取通知書即來于此。
得知受騙后,上千名憤怒的同學聚集在財大周圍討說法。云南財大校長汪戎稱,“財大沒有獲得任何經濟利益,沒有任何法律責任,而是被惡意盜名的受害者”。但考慮到“受騙學生是無辜的,且陷入困境需要幫助,在無助的狀態下聚集在學校附近,可能引發社會問題,導致輿論的誤解,財大從承擔社會責任的角度考慮,愿意安置這批學生。”
他向受騙的學生承諾:尊重大家的選擇,盡最大努力幫助大家——如果愿意參加自考或成人高考,財大將舉辦助考班,第一年的費用全免;省招考辦正在全省范圍內補錄專科生,財大可以提供幫助,已被其他學校錄取的,財大可代為聯系;如果選擇退費,財大也將代為退費。
截至9月15日,1271名受騙學生絕大部分已得到妥善安置,其中,1200名學生已退費離校。
“深喉”現身
詐騙敗露后,云南經貿進修學院院長趙永剛曾立下字據,稱會將學生繳納的費用轉給云南財大,由財大代為向學生退費。但在向財大轉賬140萬元之后,趙永剛卻人間蒸發了。
警方調查估算,這個經貿學院共收到學費收入約為650萬元,除去近300萬元的招生回扣、租金、聘用人員工資及轉移給財大的140萬元,趙永剛等人至少還留有200萬元。
記者獲悉趙永剛的兩個電話號碼,但是,這兩個電話一個撥不通,另一個則處于來電提醒狀態。此前冒充財大教師之名的“招生老師”,也大都關機或換號,不知所終。
云南經貿進修學院招生騙局只不過是昆明近幾年招生亂象的冰山一角,甚至在全國各地,類似的招生詐騙也普遍存在。記者調查發現,在高校周邊,往往有不少和經貿學院一樣的民辦培訓類學校租房辦公,他們在學校名稱和地理位置上打擦邊球,欺騙學生入學。
這些學校以高額回扣為動力,建立了一支龐大的招生隊伍,走鄉串寨引“生”入甕。
記者找到了一名熟悉招生騙局的“深喉”——M先生,一個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曾是云南財貿進修學院的“班主任”,其實就是招生人員。2004年,高中畢業的M偶然涉足昆明的招生江湖,發現這是一個掘金的富礦。“我做得不算最好,但幾個月就可以賺幾十萬,很快就在昆明買了房子”。然而,據他所說,財富的激增,卻讓他心里越發不安。原本可以改變山里孩子命運的大學招生,畸變為各個利益集團瘋狂斂財的道具。
2010年暑假,他領取了一個培訓機構近4000份的“錄取通知書”,只發放了數十份,就決定收手。“他們這樣招生是在滑向犯罪的泥潭,”M說,“我決定說出招生的黑幕,希望學生們不再受騙,也求我心靈所安。”
一千多人的招生隊伍
南都周刊:你自己最初是怎么接觸到招生這一塊的?
M先生:高中畢業那年(大約2003年),我有個同學在(云南)師大,假期沒事情干,他找份工作,就是擺張桌子在大街上招生。每天給幾十塊錢的底薪,招到一個學生給200到400元的提成。然后我高中畢業后,也來找那個同學,他把我介紹到一個學校去做,我做得還好,那時候學生很多,根本不用去招,他們自己會來昆明,那時候很亂,云大、師大等等都擺了桌子等在大街上,但這個學校的辦學性質呀,學生來讀得好不好呀,我們都不清楚。
南都周刊:你開始做的那一年賺了多少錢?
M先生:那年賺了5000塊錢,在街邊的攤位上,十多二十天吧,那時候覺得好玩又自由,擺張桌子,想做就做,不做可以去逛去玩。
南都周刊:最紅火的時候一年可以賺多少錢?
M先生:確實很誘人,像我這種高中畢業沒考上什么大學,基本上就是混,但我在昆明這幾年,我讀書的錢、買房子的錢完全就是靠做這個事情。其實我還是做得差的了,有些人一年五六十萬、上百萬。還不是一年,是幾個月(一般3個月左右),一個學生賺2000元,10個就是2萬,100個就是20萬。去年我一個朋友的團隊做了八九百個,那就是幾百萬了。
南都周刊:你們這個圈子負責招生的大概有多少人?每個團隊怎么分級怎么合作?
M先生:沒有詳細統計過,但長期混在這個圈子的人數有近千人。像傳銷一樣,每個人都有團隊,一層層的,做到中層,幾個月就可以賺幾十萬。一般就是三層四層這樣子,工資是一層層發下來的。
南都周刊:你們團隊與團隊之間有沒有惡性競爭?
M先生:有,打破腦袋犯法的都有。大家私底下都議論,今年經貿學院出事是不是競爭對手給下的絆子。我為什么能賺錢?我告訴你,我以前是到學生報到的時候才去做。報到的時候我就到車站呀或是校門口去說服學生,讓學生跟你走,把別人發的通知書換了,回扣就是我的了。
南都周刊:那你怎么換得到呢?
M先生:辦公室可以自己打印出來,把模板調一下就可以,網上可以下載下來,自己修改一下收據呀等等,找印刷廠搞。現在的自考學校,上課老師基本上都還有學歷,好一點的自考學校99%還是有大學學歷呀。但班主任基本上都是招生人員,招完后能上課的就上課,不能的就當當班主任,管理其他事情等,反正都有個事情做,學校來發工資,以后他下一年就會幫學校做事。如果招完生就把他叫走了,那以后就沒人做這個事情了。
南都周刊:他們那個團隊是只為固定一個學校招生還是還有其他學校?
M先生:哪個學校給錢,滿足我條件就幫哪個學校招。很多人后來轉行了,自己辦學校, 辦培訓等。我本來打算今年都不做了,但因為缺錢, 今年又打算去做了,領了4000份錄取通知書,但發放了幾十份就收手了。良心不安。干這事是不是違法我們也搞不懂,反正出事也是老板(承擔)嘛!像財大今年出事了,招生人有的留的是假名,沒有固定工作,去哪找也找不到他,出事都是老板。
從頭到尾忽悠人
南都周刊:你們招生是有選擇地去一些地方嗎?
M先生:去條件好一點的地方,那樣才有錢嘛!像曲靖等。對一些家庭比較困難的,就說,你來讀啦,我贊助你1000塊錢,或說學費優惠你1000塊錢,其實我還有1000元的提成,但家長高興得不得了。肯定來讀!這些方法都是自己想的,很耐用。
南都周刊:招生的流程包括哪些?
M先生:很簡單嘛!首先他招生的流程一般是這樣,快要中考或是高考,拿著宣傳資料到各學校去宣傳,但宣傳的真實性我們就不管了,有人說真實,有人說不真實,但利益驅使下,很多人都盡量化缺點為優點,他們根本不跟學生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把這些報名表、其他信息等拿到昆明,給學生發錄取通知書。還有一種就是認識那些中學的老師,直接拿到學生的信息。很多學生根本不看通知書是不是正規的,里面還有什么(貧困助學)補助呀,怎么可以有補助?學生區分不了,而且這個招生電話確實又是財經大學的。
南都周刊:像你們招到學生后怎么處置?
M先生:招生就是從頭到尾忽悠人嘛,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忽悠,把錢搞到手就行了。最后學生要退費要怎么,那是學校的事情。招生人員只要把學生招來,把錢搞到兜里就行了。至于學校怎么去教,以后就業的問題等,我們不參與,也不管。還有的學校是招了直接送到省外去,我也沒去過,不太清楚。一些學校招生困難就搞了一些新興的專業, 比如汽修呀等等,但學生來讀了以后學校設備跟不上,沒有設備,學生畢業以后不知道干嘛。更有甚者,人家學的是修車專業,但學校將人家送到工地等地方實習。
南都周刊:我看有些被騙的學生說,招他來的都是熟人。
M先生:有一種情況,就是招他來的就是他的朋友、熟人等,這些人就是傻,招自己的熟人。還有一種情況是有些人他不招,而是請人代他招,比如說你幫我去招,招來一個人給你1000塊錢等等,就是這樣的。所以往年就到那些大學去發招聘,把那些大學生聚集在一起,培訓,講解,洗腦,讓他們去做這個事情。
南都周刊:那不是跟傳銷一樣嗎?
M先生:其實就是跟傳銷一樣,今年進來的學生明年又去招生……
南都周刊:那些學生為什么會替別人去招生呢?他已經被騙了一次了。
M先生:他們已經被騙了一次了,但好多人沒明白過來,有些人走了不讀了,但有些人想著還是可以賺點錢,反正書也讀不成,所以還是會有人做。我還直接培訓過一兩百號人呢,跟他們分析這個事情可以做等等。
紙包不住火
南都周刊:這些分布在各個大學周圍的培訓學校或者培訓機構都有什么辦學條件?比如財貿進修學院里的核心團隊有多少人?
M先生:基本核心就是兩三個人,以前我干過的學校,大約8至10來個人,就辦一個學校,有上千學生;小的三四個人就辦一個學校。經貿進修學院大概有將近15到20個人吧,好幾個班主任像什么王老師、陳老師都是高中畢業,在里面瞎混的,但每個人都混得好。像一位王老師,他今年主要負責玉溪那邊的招生,可能掙到40萬了。
南都周刊:招生電話是正規大學的?
M先生:當時我在大學里面一個辦公室裝了一部電話。那個辦公室也是大學管的。
南都周刊:你說財經進修學院在招自考生,是正規大學允許他們這樣做的?
M先生:我不知道,信息學院很多,好幾家。我在你大學里面收費、報道、注冊,肯定是跟有關負責人溝通過,要不然你怎么到他那里繳費、報道等,光明正大的……
南都周刊:這些進修學校怎么贏利呢?
M先生:自考教材課本是六折、七折的樣子,直接從北京發過來,資料也就是一兩折,但他們直接收全價,利潤有多大。學校的校長包括我們幾個老師根本不會想著要把學生培養得如何如何,只是今年我要賺多少錢,明年要賺多少錢。另外,像中專生等每個學生國家給1500塊錢的補助,學生來了以后,學校就說把你的初中畢業證交上來,然后以什么學校的名義,報到省教育局,我們招了這么多學生,國家就每人發1500元,但發不到學生手里。
南都周刊:學費呢?
M先生:以前4000元左右,而現在收的是6000元多嘛,招一個學生給2000元的回扣,特別吸引人。以往我們招生都是學生報到后,過了一段時間,一般就在9月10日以后或者國慶節以后,就可以拿到回扣,因為到這個時候有的學生退費了,有的學生不讀了,這樣的學生就不算在內了。
南都周刊:他怎么知道哪些學生是你帶來的?
M先生:每個招生老師有一個編號,像這個通知書上的“YNCD”意思是“云南財大”,前面是一樣的,“WBQ”就是“王某某”,每個人都是自己搞一個編號,這樣區分。沒有通知書的學生呢,誰帶來就是誰的,一個大學有五家或是六家在招自考,如果他拿著其他學院的通知書,你把他帶到這個學院來,你也有這個提成。還有因為招生的人很多,有的學生會收到四五份通知書,來了以后誰接到,要么就分錢,要么誰接到回扣就是誰的。學生的聯系方式和名單都必須招生的自己去弄到。
南都周刊:那又是怎樣進到大學的教學樓跟教室的呢?
M先生:那肯定是要跟大學某某人有聯系了,達成協議了,才能進入人家大學去上課呀,要不去走一走還沒事,跑到人家教室去上課,那么多學生,沒得那層關系肯定上不了。
南都周刊:但是這種如果有學生鬧出來,不是很容易出事嗎?
M先生:可以這樣對學生說嘛,我給你30塊錢了,你要是說實話我一分錢都不給你,學生又不知道這回事,你說你知道嗎?這事情,不專業的人都不知道。
南都周刊:主管部門難道不管?
M先生:是不知道還是不管,我不知道。
南都周刊:這些辦學的學校有沒有到教育局去登記等辦各種手續?
M先生:登記嘛。紙包不住火的,只是學生始終是弱勢群體,一個人造反沒什么用,可能十個人造反都沒什么用,今年是一兩千個人在這里造反,加上媒體又在這個地方炒作,那學校肯定全部把責任推給經貿學院嘛。冒名財大招生肯定不可能,既然冒名了我還來到你大學里光明正大地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