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求”刪帖

10月10日，微博上出現了一條消息，說的是江西上饒女訪民楊慧芬因房屋遭政府強拆，在鳳凰網發帖，縣政府認為形象受損，逼迫她進京要求網站刪帖，她只好赴京四處找關系疏通，苦求鳳凰網幫忙刪帖。記者調查發現，“苦求刪帖”很可能是一場“上訪秀”。在正式信訪通常徒勞無功的當前，一些訪民為了引起公眾注意，不得不想辦法制造新聞點。

看著前面的鏡頭，楊慧芬有點緊張，她靦腆地扯著A4打印紙的一角，站在表姐許淑芬的旁邊。

站定，咔嚓咔嚓幾聲響，三行清晰的手寫字體，兩個赴京上訪女形象，就這么定格了。

楊慧芬并不認識這個拍攝者。直到幾天以后，她才從引薦者那里知道，原來他是香港明報的記者，是幫她“反映情況”的。

“鳳凰不刪帖/我們回不去/我也不想啊”，白底黑字的紙板，寫著三行字，兩姐妹一左一右，各執標語一端，表情憂郁。搭配著這張圖片的一則消息，在10月10日下午13點56分出現在新浪微博上。

帖子是網友鄧飛發出的。鄧在帖子上說:上饒縣農民楊慧芬因房屋遭政府強拆，在鳳凰網發《上饒縣400人暴力拆遷致15人重傷，磕頭求轉》的文章，縣政府認為形象受損，逼迫她進京要求網站刪帖，楊慧芬和表姐許淑珍前日赴京，正四處找關系疏通，苦求鳳凰網幫忙刪帖。

第一次進京:發帖

24歲的楊慧芬，兩次來過北京。第一次進京的“收獲”是在各大網站的博客與論壇上發了帖子“江西上饒縣強制拆遷，打成十五人重傷血案，說理無門磕頭求轉載”;第二次進京，按照鄧飛微博的描述，是因為楊慧芬受到地方官員的“逼迫”，要去刪掉這些帖子。

楊慧芬第一次進京在9月底。目的是上訪。

兩個月前，她家的樓房因為占了規劃中上饒縣中醫院的一部分，被羅橋街道辦事處下了拆遷令。因為是“違章建筑”，政府給出的補償款只能按270元每平方米計算，連帶附屬房，丈量后面積2460平方米，補償款總計45萬，最后經談判，政府同意漲到47萬元。但這筆錢，跟兩三千元一平方米的上饒縣房價一比較，楊慧芬的公公吳德烈覺得吃虧了，所以他一口回絕。

羅橋街道辦事處書記張偉勝當時告訴吳家說，如果你們不拆，那就等著強拆吧，強拆的話，別說47萬，一分錢都沒有。8月6日，大隊人馬包圍了吳德烈的房子，吳家則動員了十幾位近親屬，爬上樓頂，往下扔石塊、磚頭。幾經對峙后，吳家房子很快被推平。在強拆過程中，吳家人與拆遷隊都有人負傷。

受傷家屬們到了醫院，警察也隨之而至，除了有6人被取保候審，其他9人，還沒怎么救治，就直接從醫院關進了上饒縣拘留所。因為他們涉嫌“妨礙公務罪”。

動身去北京那天，楊慧芬聽說，她們家的案子，已經移送到上饒縣檢察院公訴科了，那幾個幫她家反抗強拆的親人，看樣子，可能要被判刑了。

沒有卷進案子的楊慧芬，因為識字不多，就找了個熟人，幫她寫了份材料，然后上網發帖子，但發出來的內容，多數被刪了，江西本省網站大江網上，圖片剛掛出來一小會，就沒了。

親戚建議她說，像這樣的事，就得去省城上訪，省城不行了要去中央，楊慧芬想想有理，叫上表姐許淑芬一起去。先去了南昌，站在省城信訪局門口舉起牌子，上書“傾訴冤情”，卻沒半點用處，反倒被人遣送了回來。

中秋節前，楊慧芬將兩歲大的大兒子送到娘家，將還在吃奶的孩子交給取保候審的丈夫吳清科，又和表姐出發了。這回是去北京。

楊慧芬娘家有個親戚，在北京工作，雖然十幾年沒聯系了，可這時候，她一到北京，還是去投奔了對方，先是在附近地下室住了幾天，然后才搬到親戚家里去。她不敢用身份證登記旅社，因為害怕一登記，就暴露了身份，讓“他們”捉了回去。

第一站，國家信訪局。楊慧芬去了一次，沒找到人，親戚幫她分析說，上訪太難，遞上去的材料，可能石沉大海，趕巧了才給你解決，上訪不如上網，另外得趕緊去找記者，事情一曝光，就行了。

楊慧芬將信將疑，尤其是，她在家鄉也發了帖子，沒怎么管用啊。親戚說，這得找大網站發，比如天涯、新浪什么的。

這之后，每天早晨，從地下室鉆出來，楊慧芬和表姐倆隨便吃點東西，就去附近的網吧上網。熟人幫她寫的材料，已經保存在U盤上，她在文字末尾加上了自己的手機號、上饒家中座機號、丈夫的QQ，一起發到了網上。

楊慧芬在多個網站開通了博客，在各大論壇發了不少帖子，等了許久，沒動靜。

不過在網吧上網時，楊慧芬留意到了宜黃強拆案。她覺得，鐘如九家的情況，跟她家差不多。如果網絡能像關注宜黃事件那樣關注她家的遭遇，說不定事就成了。

“我想找人，想來想去，想到了《鳳凰周刊》記者鄧飛。”因為她了解到鄧飛曾在微博上直播過宜黃事件，改變了宜黃事件的發展。

楊慧芬注冊了個新浪微博賬號，給鄧飛發了條私信，私信里附上了手機號，聯系上鄧飛。第一次見面時，因為鄧有點急事，很忙，只聽楊慧芬講了幾句，把她打印的材料留了下來，然后就讓她國慶長假后，再來編輯部細說。

在北京過了這個中秋節，因為想念孩子，楊慧芬和表姐回了上饒老家。

第二次進京:求刪帖

10月8日，楊慧芬表姐妹倆又趕到北京，次日去見了鄧飛。

楊慧芬上次從北京回到上饒后，羅橋街道辦事處書記張偉勝給她的丈夫吳清科打了電話，要他去街道辦談點事。吳清科叫上嫂子，去了，見面談的，是拆遷案進展。最后，張偉勝問，網上那些帖子怎么回事?你是取保候審的，隨時還可以把你抓進去。

10月16日，吳清科的一個舅舅和一個表弟，取保候審出來了，但另外的5個親屬，還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得知帖子是楊慧芬發的，張偉勝又說，搞那些都沒用，回去告訴你老婆，別瞎搞那個了。

吳清科說:“這帖子是我老婆發的，我得讓我老婆去刪。”

但要刪帖，楊慧芬心有不甘。“我還有家里人都還被拘留著，我真怕我不刪他們真的會不放他們出來，但是我好不容易讓大家都知道了這個事，就這么刪了，我真的不甘心……”背地里，吳清科也對她說:“反正我什么都沒有了，大不了全家坐牢。”

坐在《鳳凰周刊》北京編輯部里，楊慧芬說起了第一次進京上訪回去后家里發生的事情，提到丈夫告訴她，張偉勝有要求刪帖的意思。當時香港明報記者劉洪慶也在一邊旁聽，并給楊慧芬拍了幾張舉著牌子“苦求刪帖”的照片。“鳳凰不刪帖/我們回不去/我也不想啊”這幾行歪歪扭扭的字，是楊慧芬自己寫的。次日，劉洪慶在《明報》上發了一篇幾百字的短訊，鄧飛又將《明報》的報道改編成微博發出來。

按楊慧芬后來接受鳳凰網記者采訪時的說法，“苦求刪帖”的主意是她和表姐商量著，突然想到的，“我們也在南昌舉過牌子，上面寫了字，也有人在看;這一次我們也舉牌子，把我們想說的拍成圖片，放到網上，應該也有人看”。楊慧芬其實又不希望帖子被刪掉，“鳳凰網比較有實力，它不會刪這些帖子”。在北京這些天，她也沒有找鳳凰網的人提出刪帖要求。

“苦求刪帖”的微博發出后，不少網友怒斥鳳凰網不刪帖。鳳凰播報主編吳德強說，鳳凰網這次成了冤大頭，因為到現在為止，他沒有接到任何一個有關刪帖的電話和郵件，而且，鳳凰網上涉及上饒強拆的那些文字，要么是楊慧芬的博客文章，要么就是她自己在論壇發的帖子，這些內容，楊慧芬是可以自己刪掉的。

按照鳳凰網一般刪帖流程，假設楊慧芬提供有效身份證件，傳真到編輯部，核實符合要求，網站可以幫忙刪掉。如果上饒縣一方，覺得某帖子不屬實，同樣也可以作這樣的溝通。

吳德強一邊苦笑一邊說，上述雙方都沒有和鳳凰網交流過帖子的事，鳳凰網沒有被“苦求”，也不必來“疏通”，而他與鄧飛，是多年的朋友，如果想刪帖，并不難，沒必要發條微博出來。

10月15日，涉事的另一方張偉勝給鳳凰網發去了一份傳真，稱“我從來就沒有要求過楊慧芬去刪帖”，更不存在“不刪帖就回不去”的說法，沒有任何人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在隨后發給本刊記者的傳真上，張偉勝再次澄清:他沒有說過刪帖，也沒有說讓她們去北京，而且刪不刪貼，并不影響法院對吳家涉嫌“妨礙公務罪”的判決。

楊慧芬的丈夫吳清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坦承，張偉勝找他談話時，并沒有直接表達過“要楊慧芬刪帖”，“不過，可能他就是那個意思。”

從記者掌握的情況看來，所謂“縣政府認為形象受損，逼迫楊慧芬進京要求網站刪帖”，與其說是新聞事實，不如說是楊慧芬的一次“上訪秀”。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訪民進京，尋求中央機構干預地方政府，為他們解決問題，但是，他們大多無功而返，甚至連吸引媒體報道的機會也沒有。按鄧飛的解釋，楊慧芬表姐妹倆到編輯部找過他，他看了材料，聽了她們的講述，發現這又是一個野蠻拆遷，讓人氣憤，但可悲的是，這類事件發生得太多了，找不到突出的新聞點，后來，發現有“進京刪帖”這個點，他覺得，這個點不錯。所以發了那條“苦求刪帖”的微博。

“苦求刪帖”的確能吸引眼球，截至10月19日上午9點，這條微博被網友轉發1704次，評論781條。在“強拆”、“上訪”的同質消息因為層出不窮而令媒體“審丑疲勞”之后，楊家表姐妹“被刪帖”的遭遇，因為顯示出有些“異質”，終于獲得了關注度。現在，已經有多家媒體根據微博的這條線索，找楊慧芬聯系采訪，甚至有一家媒體跟楊慧芬說，他們可以跟進報道，搞成內參，但要收取幾萬元經費。

接受記者采訪時，楊慧芬的口齒并不伶俐，甚至對一些細節的表述都說不清楚，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采訪結束后，她與記者告別，走到街角站了一會，淚水又滑下來。她哭泣著說，我沒想刪帖，只想讓你們記者去曝光，你能幫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