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句老話說:你覺得自己不可能更倒霉時,請相信,事情一定會更糟。
安晴買了個西瓜,剖開來是臭的,水果商不肯認帳。然后,她親生母親打電話來,說娘家不夠錢替她新屋裝修和買全套電器,請她們未婚小夫妻自行解決。再然后,主管不顧現在是星期幾的幾點鐘,十二道金牌命令她趕緊回單位糾正一套錯誤的數據。隨后她在路上被車子擦了一下,不得不先去醫院處理綻破如石榴花的皮肉、還有輕度裂開的臂骨。再隨后,主管告訴她,她不來也沒關系了,因單位已經決定解雇她。
就業形勢不好,安晴找了一個月的新工作,未果,從人才市場擠出來,走了段路,倚著大廈墻壁歇口氣,透過玻璃窗正見她多日聯系不上的未婚夫坐在茶室里,雙手握著另一位女子的雙手,目光繾綣。
因為想不出處境還會怎樣更差,安晴笑起來。她的笑沒有聲音,鼻子皺起來一點,眼眉彎彎,安靜誠懇,誠懇得要命。
她背后,有誰輕輕的“咦”了一聲。安晴沉浸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并沒有注意。甚至,有人拉了一下她的包,她也沒有注意。下意識的,她覺得丟東西也無所謂,全丟光了才好呢!不過了。反正這日子沒法過了。
回到家,煤氣公司催款帳單躺在郵箱里,安晴搓了搓太陽穴,才覺得生活還得繼續——如果她下不了決心割喉投水一了百了的話。
她掏錢包檢點自己的資產時,有張小卡片掉了出來。安晴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它是什么。
確切的說,它是一張潔白的、質地優良的白卡紙,一端有鋸齒般的孔,顯見是從便箋簿上撕下來的;上面用黑色水筆寫了一串數字,數字下還寫了兩個英語單詞:try this。安晴知道這是八個阿拉伯數字,也知道這句英語的意思是:“試試這個。”她只是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拿到過這樣一張紙頭。
她把這張紙放到一邊,繼續找工作,三天過后仍然沒有進展,然后,她就想到了這張紙。
電話撥通,那頭是個略顯蒼老和不耐煩的女人聲音:“哪位,找誰?”
安晴語塞。你總不能問電話那頭的人說:“不知為什么我有你的號碼,你能告訴我你是誰?”
沉默片刻,安晴道歉:“應該是我撥錯了,抱歉。”她打算掛線。
女人遲疑了一下,卻忽然道:“等等,你是應聘的嗎?”
對,就是應聘!雖然記不起什么時候拿到這張紙片、也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什么公司,安晴溺死鬼撈到稻草的一迭聲答應:“是,是,我是應聘的。請問……我有面試機會嗎?”
對方問了她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后,報了個地址,恩賜她這個機會。
該地址靠海,已經屬于本市的郊區又郊區,安晴一路轉了幾次公交地鐵到了那邊,聞著略帶海腥味的風,心疼的計算著車錢。這次要是面試失利,她真是大出血。
可是那座房子,重檐覆瓦,紅柱灰墻,濃密的青藤密密的在鏤花鐵柵上爬成一層濃綠絨毯,幾乎把鑄鐵雕花院門都遮沒了,門后庭院里綠樹成蔭,綠樹后隱隱能見到西式小洋房的尖頂。怎么看怎么像有錢人的度假別墅,不像要招文員的公司。安晴惴惴不安地按響門鈴,“叮咚”,激起狂暴的狗吠。
兩只大丹犬四爪飛舞騰空撲在鐵門上,安晴覺得那一隙門縫簡直是被它們硬生生扒開的。熱氣混和著狗類特有的腥味,撲在安晴臉上,使她后退一步。
她一直害怕狗這種動物。
“安晴,安晴!”門里有個少年的聲音快活的喊出來。他用力勒住狗脖子上的鏈子,威脅它們:“再吵,不帶你們出去哦!”把門縫推得大一點,安慰安晴:“沒事啦!我不會讓它們咬到你。”
安晴已經看到,門上裝著鐵勾鏈,并沒有松開。有它的控制,門最多只能打開一掌,狗是撲不出來的。安晴還是躲在十步開外,以策安全。
兩只大丹犬在少年的威嚇之下,嗚咽著趴下身子,溫順了,少年這才摘下鐵勾鏈,牽著狗出來,體貼的把它們往另一邊帶,繼續安撫安晴:“它們只是興奮過頭,并不是真的兇惡。你別害怕。”
興奮過頭,已經足夠叫人害怕。安晴笑笑,沒有回答。
那少年濃睫大眼,皮膚黝黑、闊嘴,像個漁村孩子,穿的一身卻是名牌運動服,不知哪來的自來熟,對著安晴鍥而不舍:“你是記者、是老師的學生?不要說話,讓我猜猜——你總不是老師兒子新交的小女朋友,來說情的!”
三猜皆墨。安晴搖頭:“我只是——”
“我說狗聲怎么只在門口磨呢。”門里出來一個女人,總要近五十了,穿著一套白制服,像醫生、又像廚師,警告少年,“當心阿大阿二跑不痛快,老師扣你工錢!”是電話里那個聲音。
少年咧開嘴:“得令!”沖安晴調皮的敬了個禮,牽著兩只大狗跑遠。女人上下打量安晴:“應聘的?”
安晴立刻堆起職業笑臉:“是!您是——”
“我是護士,你留下來的話就幫我的忙。”女人一邊帶她往里走,一邊神經質的微微顫動著腦袋道,“難得你這么年青肯來做。其實待遇很好的了!包吃包住,一個月工資這樣子,”報了個數,“多少大學生都拿不到它的一半呢!真不曉得現在小姑娘為什么都不肯做——”
“請問是什么職位?”安晴正是大學生,而且從來沒賺過這個數字。待遇太好了就不像真的。她小心翼翼詢問。
“護工。”老護士回答。
安晴剎那間又想笑。
這間主人算什么身份,這么享福?不不,安晴沒興趣知道。她欠身告退:“我想我弄錯了地方,對不起!”
鐵門在她身后合上,她長長吁了一口氣,順著藤蔓爬滿的綠陰陰圍墻夾道走出來,把整個荒謬的面試拋在身后。
“安晴,安晴。”她好像又聽到少年快活的聲音叫喚她。惘然的抬起頭,為什么那個少年也知道她的名字?她竟忘了問。
“安晴,安晴。”真的有人在叫她,聲音很蒼老,比老護士更老。安晴轉過頭,圍墻后頭應該是人家的花園,有個小陽臺嵌在墻頭上,藤蔓同樣爬得一天世界,把它打扮得像個神龕,龕里坐著個老人,滿頭銀絲,眉毛也是白的,瘦得只剩張皮,穿著件寬大的仿古式袍子,迎著安晴的目光,點點頭,表示他是在叫她。
“你走了?”他跟她打招呼,好像跟她很熟。
“嗯啊。”安晴不知所措。
“為什么走?”
“這好像不是我做的工作。”
“你會做什么呢?”老人笑起來。風吹過,小陽臺上的風鈴叮當作響,聲音比外頭一切小店賣的風鈴都好聽。它是兩只拳頭大的金屬鈴鐺束在一起,年月久了,磨得像陽光一樣金燦燦的。
安晴埋頭琢磨自己會做什么。計算機初級、英語四級、國際貿易專業非名牌本科文憑?此外,在不同的外貿小公司陸續工作過兩年多,薪水不高,差點結婚一次、隆重失戀一次。她還會做什么?
“你會不會用洗衣機、適當的打掃室內衛生,必要時進行基本電腦操作、代人執筆寫書信?”老人問。
這個再不會,她安晴就真是廢物了。
“那你就可以勝任。”老人道,“而且,病人看到你就覺得很投緣,非常希望你留下來。你真的忍心走嗎?”
“病人?”安晴奇怪。
“放心,只不過輕微中風之后,左手有點不聽使喚,”老人抬起細瘦的手腕,“稍微有那么點兒不良于行。”拍拍椅子旁邊的拐杖,“總的來說不至于太惹人厭。”嘆了口氣,“是。我就是那個病人。”
“啊,是,對不起,我不知道,很抱歉……”安晴結結巴巴坦白,“其實,對不起,我好像沒給您這個職位投過簡歷。也許是有什么地方弄錯了……”
一層濃厚的失望罩上老人的臉。他顯得那么難過,安晴覺得自己心底哪處角落都“咔啦啦”為他裂了道縫。負罪感使她掙扎著辯解:“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這份工作……”
“我覺得你行。”老人可憐巴巴望著她,“試試看吧。”
這么缺錢的時候,人家這么有誠意的把工作奉送到面前,再拒絕就太浪費了。安晴天人交戰:“剛剛護士大姐說工資是——”
“你的手怎么青了?”老人瞇著眼。
“哎?”安晴低頭。她穿的短袖淺綠格子襯衫,半截手臂露在外頭,手掌邊緣清晰可見一塊瘀青。應該是上次撞車受傷的遺跡吧?她如實回答。
老人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彭姨沒說清楚。那只是工資。你如果正式留下來的話,獎金比工資翻番。”
二
安晴很沒骨氣的投誠了。
老人姓張,是雕刻師,頗有些名氣,前幾年在工藝美術之類的幾家大學也客串教過幾堂課,所以被尊稱為“老師”、甚或“張老”。他輕微中風,生活仍然能自理,之所以還要請人照顧,心理需要比生理需要更多。他喜歡隨時有人有旁邊。沒人時,兩條大狗在也是好的。他受不了孤單。
彭姨自己有家室,不能總呆在這兒,得找個打下手的,找了幾個做不長,這便輪到安晴來試試賺這筆錢。
既來之,則安之,安晴索性把昂貴的公寓也退了租,卷鋪蓋住到這邊來,真正過起護工生涯。
一開始那么栽份兒、不愿意,真的呆下來,也覺得挺適意。這座宅子名喚“隨園”,地方寬敞,單獨騰出一個房間給安晴和彭姨住,當中屏風隔斷,就算隔斷的那半間,也比安晴跟人合租的那個小公寓房還大些,何況彭姨經常不住宿在此,把整個房間都讓給安晴。安晴卷起鋪蓋過來住下,食宿費全省。水電煤一律不用交,仿佛回到孩童時光,仰仗大人供養,生活負累一掃而空。
張老是個極獨立的老人,貼身生活瑣事一般不愿讓人插手,清潔雜務又有鐘點工,安晴能做的,不過是偶爾撣撣灰、給花瓶里鮮花換水、按時給張老量血壓、按摩四肢、囑他吃藥,間或陪他下盤棋、順理成章輸給他。除此大門不用出、二門不用邁,隨園里一應設施俱全,悠閑得感覺不到時間流動。她仿佛一跤摔到某個奇異空間成了幸福的宅女,只用服侍一下老祖父,就可以領大筆工錢,夢里也沒這樣的好事。
一定要懷疑的話,隨園里是有個奇怪的房間,在三樓,永遠鎖著,誰都不準進。聽說是很多年前死過人,新主人覺得不吉利,就封了。里面會關著什么陳年舊鬼么?安晴不關心。
她已經知道那個少年叫阿松,是住在附近的某戶人家孩子,雖然家境富裕,父母奉行美式教育,不太給他零花錢,鼓勵他自己賺。于是他過來幫忙遛遛狗,賺些花銷。這種人跟安晴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安晴一貫敬而遠之,在隨園呆得閑了,有時也會遠遠的看他跟狗玩耍。阿松感覺到她的目光,都會回身大力向她揮手、吹口哨:“窗邊的孩子,你蹲在那兒干嘛?”
日語里,“窗邊的某某”意思是“迷惘的一代”,不算稱贊。安晴沉下臉。
阿松想不到安晴聽得懂,笑容更大朵:“小安晴,你生氣了可以說出來。”
“那天我剛來,遇到你,你怎么就知道我名字了?”安晴想起來,面試那天他就叫她安晴安晴,字字大聲,燙人耳朵。
“那天我不知道啊。”少年撓后腦勺。
“那時門都沒開,你在后頭拉著狗,就喊了,安晴——”
少年呆了半晌,大笑:“我喊的應該是‘安靜’。噯,你以為我未卜先知嗎?”
彭姨走過來:“兩個人隔這么遠說什么笑話?咦,安晴你站在大太陽里干嘛,看臉曬得這么紅!”
安晴惶惶然逃離,拐過一個角,幾乎被絆倒。張先生坐在輪椅里,饒有興味看她:“什么事這么忙?”
他膝蓋上蹲著一只鬼面,伴著他的話,跳起來撲向安晴,安晴本能的后退,背脊撞在墻壁上,生疼。
定定神,她看見這只是一副面具,刻的不知是什么怪獸,眼如銅鈴、靛藍膚色、鼻孔外翻,那股威猛之色栩栩如生,但絕對是木刻的,一動也不會動。
“你的腳踝怎么了?”張老關心的問。安晴隨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的腳踝上有半個巴掌那么大的瘀青,還是新鮮的,當中烏紫、邊緣赤紅,襯著她天藍的涼鞋絆帶,格外礙眼。
“應該是剛剛絆到了……”再說下去,好像責怪老先生躲在拐角絆她似的。安晴閉嘴,把受傷腳腕藏在另一只腳后面。
“疼不疼?”張老又問。
習慣了。從小她就是個粗心孩子,特別容易磕磕絆絆,瘀青、出血都是家常便飯。每次喊疼,還了得?安晴搖搖頭。
張老便舉起鬼面送給她:“可憐孩子。這是儺面具,我當年親手刻的。按著上古說法,儺神可以驅疫鬼,你掛到床頭試試吧!”皺紋里深深的笑意讓人看不透。
聽說他刻的東西很值錢,想來不至于送給安晴,只是借用,也算一番好意,安晴就謝了,拿到房間里掛起來,猛聽張老在外面大聲呵斥,竟然是責罵彭姨的,說有什么珍藏品遺失了,言下懷疑彭姨手腳不干凈。彭姨叫起撞天屈。
安晴不便出去,只好站在門背后。彭姨口齒靈便,推得干干凈凈,反催著張老打電話叫警察來查個水落石出。張老倒罷了,嘟噥著鳴金收兵,不甘愿的加一句:“紅酒總歸是你偷喝了我的,這個不要賴,有人看見!難怪我的酒少得快,你身上又老有酒味……”
“看見?誰看見?出來對質!”彭姨跳腳,“什么酒味?酒精味!我消毒不用酒精的嗎?”
張老徹底投降,彭姨余勇可賈,氣呼呼一路走進房里來,見到安晴,就罵:“這年頭,新箍的馬桶都會噴糞、沒長齊毛的小雜雀舌頭長!嚼到老娘頭上來了。看見?看見個屁!”
安晴張大眼睛。彭姨以為她在告密?天大的冤枉,她根本沒看見彭姨偷什么酒,又怎么會告密!一定是鐘點工,或者每周來兩次的花匠……可是,他們都做了一段時間了,跟彭姨關系也挺好,只有她安晴是新來的、人又靦腆不太說話,彭姨懷疑她蔫著壞,有道理吧?安晴不知該怎么替自己辯解。
張老好像很擔心安晴,在門口探了探頭,安晴怕戰爭升級,借口做事,躲出去,額頭貼著紅磚小樓的墻壁,發一會呆。
有人在她身后,輕輕的“咦”了一聲。安晴驚覺,回頭,也愣了愣。
這男人身材真高、肩膀也真寬,眉目清朗,三十歲略出頭,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自信如酒一般釀出來,穿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襯衫,白襯衫都穿得令人遐思,至于那條筆挺的深色西褲……那就不能再遐思了,不然太色情了。
安晴錯開目光,記起自己護工的身份:“您好。您哪位,找誰?”
“劉萃華,張老師的理財顧問,每月第一個周末都來拜訪的。”他帶著走熟的家庭顧問特有的神情,一點點熟不拘禮、一點點倨傲矜持,端詳安晴,語氣里又帶上驚異,“您又是哪位?”
“新來的護工……”安晴手足無措,“那我帶您進去——”
“稍等,”他向前一步,手伸向前,碰觸安晴的額頭,手指清涼,“這是什么?”
指尖一抹紅色。
安晴這才知道他的驚異從何而來,自己往額上一抹,果然也抹下一手紅色液體,顏色挺淡、也沒什么血腥味,應該不是血:“不知哪里弄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恨不得立刻躲進衛生間清洗。
“你……經常會這樣?”劉萃華仍然吃驚。
安晴是粗心一點,一輩子里好像有過幾次弄臟了衣服、怎么也想不起紅色是從哪兒沾來的,但也不至于經常啊!她有些生氣:“不是的!”
劉萃華放心了一點:“是張老師主動找你,還是你找過來的呢?”
“承他關照,答應留我。”安晴回答得客氣一點。總不能說主人家懇求她留下吧?
“哦。”劉萃華更放心了,笑著對安晴點點頭,走進了宅子。安晴皺起眉。是她多心嗎?總覺得他有點介意她在這里做工……他不喜歡她在這里做工?
為什么?
不管怎樣,張老很高興見到劉萃華,留他談得很晚,彭姨陪得也晚,當晚就在隨園里睡了。她在屏風外、靠著房門;安晴在屏風里頭、靠著窗。半夜,安晴就被一聲尖叫嚇醒。
彭姨臉都白了,坐在床上,披頭散發、語無倫次,說有一個鬼面人探頭在枕邊、把她嚇醒,她一叫,那鬼面人從門口跑了。
她形容的鬼面樣子,正是張老給安晴的儺面。
那張儺面仍然好端端的掛在安晴床頭墻上,要摘下來,必須跨過安晴的床。安晴自認就算睡得再死,那樣的話也會驚醒。何況彭姨說她一叫、鬼面人從門口跑掉,那時安晴也立刻睜開眼睛,看到儺面好端端的在原處,怎么可能?
要么世上有兩副儺面,但是張老親口說,當年只刻了一副,樣式獨創,一直私家留著,再沒有第二副儺面傳于世上。
要么彭姨撒謊?而彭姨歇斯底里的咬死了:撒謊的是安晴。一定是安晴在玩什么鬼把戲!
到此地步,多說無益。安晴默默收拾東西要走人,張老留她,她苦笑。她從來不是會留在一個地方跟誰爭執的人。
阿松也跑來了,拉住安晴的行李包帶:“你要走?”不贊成的揚起兩道劍眉,“走了,不是誰都以為你心里有鬼?”
“嗯……”那又怎樣?安晴看著他緊緊攥住她包帶的雙手。再說,又關他什么事。
“不可以!那樣我、我不高興!”阿松索性直接握住她的雙手,“留下來,拜托!我喜歡你。”
他的手滾燙。
安晴慌得想摔手而逃,看了看他的眼睛,靜下來。他的眼睛明亮而緊張,是真的純粹想留她,而沒有太多異性之間的渴望。懂得什么叫喜歡呢,這樣的大男孩?所謂的喜歡,是像喜歡一只古怪的小動物、或者喜歡一個特殊朋友那樣的喜歡吧?
總共沒交談過幾句話,能被人這樣看重,也是她的福氣。安晴心軟下來,垂著頭,把行李包歸位。
彭姨仍在叫嚷,花匠又來了,埋頭鋤草,什么都不問、像什么都聽不見。他就是這么個木訥冷漠的男人,聽說張老剛搬進隨園時,他是搬運工,摔壞了張老一箱子瓷器,也不曉得道歉,張老笑笑,并不責備,倒開高價把他留下來當花匠。張老是這么以德報怨的慈心人。
安晴想,就算為了張老,她也應該忍一忍,多留一會兒。
手機鈴響,安晴沒看號碼就接起來:“哪位?”
“我是東林。梁東林!”那邊叫囂。安晴發呆。這是誰?曾經在她名片夾里占據第一位,茶室一幕后就被她刪除了。這人好像早就從她生命里離開,跟她不相干似的。
“聽說你現在過得挺好?”口氣酸溜溜。
安晴保持沉默。她好不好,同他有什么關系。反正她不好時他也沒在乎過不是嗎?
“我有急用,想借一筆錢。”他報上個數字,不大,區區幾個月工資而已。而已!
她為什么要為他白做幾個月?
“安晴,你另結新歡,說走就走,我可沒有吊住你,隨便你走了!留下的爛攤子都是我收拾的。我沒讓你跟我爸媽交代!”他邀功。
安晴張大嘴巴。什么?明明是他移情別戀。她沒有跟他計較,為彼此留一步余地,安安靜靜離開。她沒讓他跟她爸媽交代!
黑白可以這樣顛倒過來講的嗎?
“安晴,想想我們從前的情份。”他放低聲音,“要不然——你還有照片在我這里。”
“什么?”安晴覺得跟對方不是一個種族的。他說的話她聽不懂。
“那幾張、還有那幾張照片……”他提示她,“給你新朋友知道不太好吧?”
安晴血往腦門上沖。
兩人都年輕,又談及婚嫁,總有些親密舉止,壞就壞在留了照片。尺度么,艷照門是不至于,傳出去總歸不雅。尤其是,她如果還想嫁人,而對方又看到的話,肯定心中會生個疙瘩。
安晴想不想嫁阿松?從來沒想過!但是一想到阿松、還有隨園的其他人可能會看到那些照片,她心里還是堵了個大疙瘩。
當初她為什么會跟這種人談戀愛!還討論買房、裝修,跟真的一樣。
阿松在話筒那邊切切哀求:“幫幫忙嘛!這么久的情份……也不是多大筆錢……”
安晴現在知道她為什么會跟他談戀愛。因為他一直會求,不算很大的要求,一遍遍哀求。她就是對這種人沒抵抗力。
小陽臺上,風鈴輕輕的搖,聲音清婉,像在同情她。安晴發現這串風鈴是用銅鏈子直接固定在磚墻上的,從銹跡來看,應該很早就在這座房子里了吧?它上面刻著:“賀隨園富貴花開,子珍謹鐫,民國三十七年。”
安晴不太會換算年份。那個時候的女人如果活到現在,幾歲呢?應該是個老人了吧?
仿佛有什么陰影滑過她身邊,安晴覺得脖子一涼,她匆匆跑到洗手間,看耳垂下裂開了一道小口子,如一道詫異張開的小嘴巴。
外頭走廊里,鐘點工切切的問彭姨:“聽說很早前這里住了一家人,后媽老是打小孩,后來爸爸氣死了,小孩也死了,是不是真的?你那天晚上撞的是不是鬼?”
“聽誰嚼舌根!”彭姨一口堵住她,“你見沒見過鬼?沒見過就別瞎說。干活去!”
“你嚇得燒紙錢,還當誰不知道!”鐘點工嘟嘟囔囔走開,“干什么活。再鬧,回頭我辭工了。什么比命重要。”
鬼么?安晴茫然的看著鏡子,還是覺得不真實,也就并不特別害怕。
她下了決定,把手頭的余錢傾囊交給粱東林。說是借,雙方都知道,不用討論還期了。安晴在隨園的工作也無法再辭掉。有鬼?有死人她也得做下去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窮人什么資格獨善其身。
三
對安晴來說,在隨園的日子,再也沒有最初的時候輕松了。鐘點工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總做不長;彭姨依然的想趕她走,臉色越來越難看,紙錢也越燒越多;連理財師劉萃華也勸她走:“擔心你留下來可能不太好。理由?唔,可能是我多心……相信我,我是為你好。”
安晴煩惱得吃東西都不對味了,飯菜、還有水,經常好像攙著怪味。整座隨園,唯一不希望她走的好像只有張老——哦,還有阿松。
阿松擁有無敵的青春笑容。他站在安晴面前,咧開嘴,沒大沒小的伸手揉安晴頭發時,安晴的心情也輕松了。為了阿松的緣故,她甚至喜歡上那兩頭大丹犬。
這樣的大犬也活不長。
安晴見到忽然有個中年男人上門,吵:“您老人家總不能連親兒子都不認!”一口京腔。京腔這東西也怪,說好了,悅耳動聽,說不好,怎么聽怎么油滑。
張老同他對吵:“你看我快死了過來等我的死肉吃?告訴你,一毛都不會給你!”
中年男人拉下臉,就手往身后一劃拉,拉出個十歲小孩:“小峰正好放暑假,沒人照顧。這總歸是您孫子。我給您摞這兒了!”抬腿走人。
為了跟長輩重修舊好、把十歲小孩單獨往長輩這兒一丟,打算讓“孩子的魅力”征服老人?也許能奏效。安晴很佩服這位父親。
“畜生,畜生!早時候怎么沒見他想著我!他就是這幾年看我有幾個積蓄,怕我死了他一毛都撈不到,所以過來刨食的!”張老氣哼哼。安晴沒見他這么生氣過,看來那不孝子傷得他不輕。
“那,要把這小孩送回去嗎?”安晴小心的問。
“……”張老對著窗外凝視一會兒,臉上卻泛起一絲笑意,“不用了,讓他留在這兒吧。”
虎父無犬子,十歲的小峰人精人精的。胖墩墩小臉上總帶著笑,對著張老比對著他爸爸還恭敬,手貼著褲縫,口呼:“張老師!”張老負氣:“我不是你老師!”小峰答道:“爸爸說了,您沒消氣,我就比著別人一樣,叫您老師!”張老哼了一聲,扭過頭,小峰牛皮糖一樣笑嘻嘻繼續粘上。
這么粘了幾天,出了事。小峰打算跟大丹犬玩兒。其中一只大丹犬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一口咬向他!張老瞥見,大叫一聲,臉都青了,情急之下舉起拐杖向它當頭劈去!
“咔啦!”拐杖打折,張老跌在地上,大丹犬嗚咽著負傷而去,另一只物傷其類、暴跳如雷,若非行兇者是主人,只怕當場要撲上前報仇。阿松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們重新控制住。小峰毫發無損,就是嚇壞了,滿臉淚花撲進張老懷里:“奶奶,你到底疼我——奶奶!”
——奶奶?
安晴終于知道,“張老師”名叫張絳,女,一生不愛打扮,常著中性衣裳。她年輕時也算是個清秀女子,不過人到晚年,老太太和老先生越來越相似、更模糊了性別,難怪安晴分不出,恐怕隨園里也只有彭姨一個知道。彭姨順著主人的喜好,沒有刻意強調,安晴便到現在才知道張老師是位張老太。
“會不會嫌我這個人太怪?”張老太問安晴。
怎么會!安晴搖頭:“覺得您真有性格,又瀟灑。”說得是真心話。
張老太落耳受用:“好孩子,我沒看錯你。”
小峰被狗嚇過后,安靜不到一天,又開始粘著大人玩這玩那的,張老太不堪其擾,板起臉呵斥都沒用,只能轉嗔為喜道:“小峰峰真乖,咱們玩兒捉迷藏吧?你藏我躲。”
那個房間里沒什么其他地方可以藏,桌子底下、門背后,都屬于“見光死”的絕地,非智者所取也。唯有個大箱子沒有落鎖,小峰眼珠一轉,就爬進去了,忍著笑、屏著呼吸等著。
張老太要個呵欠,自己回去睡午覺。
捉迷藏的房間在一樓、張老太的臥室在二樓,除了兩頭兩架樓梯外,別無通道可走。安晴在一樓大廳擦玻璃,清清楚楚看見張老太打著呵欠走上樓梯回房,此后再也沒下來。
小峰躲在箱子里等了又等,終于有人走近他。糟糕,筆直的走近他呢!他要被捉出來了?可是這個人并沒有掀開箱蓋、只是搬動箱子。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想了又想,他終于知道哪里奇怪了:這個人走動時,并沒有拐杖的“咕咚”、“咕咚”聲。是個健全的人。
剛想明白這一點,箱子搭鉤“嗒”的落下來、扣住,他覺得身體傾斜了,是整個箱子傾斜了,像蕩秋千一樣。只不過秋千是往上蕩,而他是向下劃出一道弧線,“咚”輕輕一聲,掉了下去。
一樓怎么可能再往下掉呢?再掉豈不要掉到地底下了!小峰峰聽見水聲。
就在游戲室的窗外,有個水潭,只一人多深,但已經足夠淹死一個箱子里的小孩。小峰峰想張嘴喊叫,但水已經從箱子縫里涌進來、淹沒了他,他充其量只能吐出幾個氣泡。
他真的很快就可以死掉了,如果不是有個人及時跳進水潭里,拼死拼活把他連人帶箱子重新拖出水潭。
所有人都趕過來時,看見劉萃華全身水淋淋的靠著個大箱子喘氣,額頭上一個血洞,汩汩流著血。人們把搭鉤打開,小峰蜷縮在里面,已經昏迷不醒。劉萃華要給他做人工呼吸,伸出手,手掌也流著血,彭姨忙把他扶到一邊,自己照顧孩子。安晴則去打120。
張老太被驚醒,走了出來,下巴支在拐杖上,眼睛骨碌碌望著劉萃華的傷口。
“有個人,看到我過來,用什么東西扎了我兩下,就跑了。” 劉萃華氣若游絲。
于是安晴趕緊又去撥110。
看來是強盜闖空門,見到個箱子,以為是什么值錢東西,想搬出來,被人撞破,情急把箱子往水里一丟、又行兇傷人。可惜阿松正巧牽著兩條大丹犬遛去了,不然說不定還能把兇手截下。
這邊小峰吐出一口黃水,“哇”的哭了出來,看來已無恙。趕來的急救車出于保險起見還是把他和劉萃華一起拉去觀察,劉萃華不肯上車,反而一把抓住安晴的手腕:“你怎么也受傷了?”
呃……安晴看了看手臂上的瘀青。剛才打電話撞著了?
“你跟我去一趟醫院!” 劉萃華命令。
這點程度的傷就去醫院?算什么道理!安晴愣住。
“留下來。”張老太捏住安晴另一只手,饒有深意望了劉萃華一眼。
急救車的醫生已經拍著車廂在催了:“上不上來?快點!喂那個在流血的,你好歹過來包塊紗布!”
劉萃華急得將張老太一把拉到旁邊去了:“您、您讓她跟我一塊去行不?”用力憋出這句話,“因為我——我喜歡她!”
“真是個好借口。”張老太喃喃著,聲音壓得無可再低,“沒有人刺你吧?”渾濁的老眼里,目光一閃,利如蛇信。
“嗯,水底下被箱角磕破的。可是張老師,不管什么原因……扔箱子的總該是個外頭人吧?” 劉萃華答得委婉。
張老太感動的點頭:“好孩子!我沒看錯你,你懂得知恩圖報!就是——咳!”拉大嗓門,“安晴現在走不得哪!阿松這孩子回來了,不知鬧什么別扭,恐怕只有安晴才勸得回來。”
這話一出,安晴果然再下不了決心走。
劉萃華無可奈何的舉步上急救車,上車前,把安晴肩膀兜過來,向她耳邊一湊,別人都以為他在安晴頰邊吻了一記,安晴卻聽到他低低在她耳邊說:“你馬上走!這里對你不利。”
四
走,還是留?這是個問題。彭姨沒有看過莎翁的戲劇,但反復想這個問題已經很久。
夜晚被鬼面人驚醒,她是真的想逃走,但張老太懇求她:“你不留下來陪我的話,我就更害怕了。”并且許諾會在遺囑里寫她的名字,以示報答。彭姨就留了下來。這個決定錯了嗎?救護車載著小峰峰和劉萃華呼嘯著遠去,黃昏也隨之落幕。警察還留在門口絮絮叨叨問話,彭姨像往常一樣,巡查一遍房中的電路,走到三樓,手按著心口,呆怔怔望著廊上掛的窗簾。出事了?這座宅子真的出事了吧?即使因為燈光照射的緣故,這幅窗簾顏色也太慘淡一點,白得像……死人的臉。
她不怕死人。從前在醫院里作護士,太平間里死人多了去了!躺在病房里呻吟的,保不齊明天就變成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她曾經在靈床邊用電熱水杯煮雞蛋吃!不,她從來不是神經兮兮動不動尖叫的那種女人。
她怕的都是確定的危險,比如刀子啊、強盜啊、蛇啊——惡鬼啊。
她是本地人,從小隱隱約約聽大人說過,這宅子里發生過什么事。好好的男主人忽然從樓上摔了下去,真慘,腦漿糊了一地,老婆孩子則都失蹤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很快解放了,也沒人追查。宅子當了一段時間的碼頭工人宿舍,后來就荒廢了,住過的人說里面陰風颼颼,有時聽到什么地方有怪聲什么的,也許是什么蟲子、或者房屋哪里的結構不好,總之疑云罩在上面影影綽綽,不足以刺激勇士們跑去破四舊,但足以讓想住的人裹足不前,再加上它地段不好,太偏僻,荒廢了這么多年也沒人覺得可惜。彭姨小時候曾跟小伙伴溜進去玩,野草過人頭,蟲蟻很多、酷愛蟄人,屋子里有幾泡野屎,“吱呀”一聲,不知什么地方傳來聲音,像一扇門打開了,他們立刻瘋狂逃走,再也沒回來。
后來,真是天曉得,本市房價一下子就飛漲了,偏遠地段當別墅群開發,賣得比原來老居民區地段還貴。彭姨已經是資深的護士,資深工作經驗一點都不妨礙她給病人打針時屢屢下手過重,以至于把人家的靜脈打青腫。那一天,某個受傷的病人注意的看了她一眼:“您貴姓?現在收入多少?”彭姨粗聲粗氣回答:“干嘛?!”
病人就是張老太。她買下了翻新成別墅的老宅,而彭姨受她雇傭,成了她的護士,賺取翻倍的工資。
彭姨也不太清楚張老太為什么會看中她,也許像張老太說的:“看見你就覺得靠得住,投緣。”張老太脾氣有時候古怪一點,看在豐厚的報酬、清省的工作份上,她都忍了。
她不能忍的是房子里的怪聲、怪光、怪風,神秘消失又重新出現的東西。其他所有人好像都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只有她受影響。并沒有實質的傷害,為了這些小事辭工、或者勸主人搬家,實在太發瘋了,于是彭姨熬下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神經原來再怎么粗,漸漸也被磨細,細如鋼絲。
那一晚的鬼面成為壓垮她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這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偷偷的喝酒,沒有用;告訴自己“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沒有用。這宅子里一定有什么的!有什么屈死在這里,陰魂不散。她后背發涼,頭發根發麻,想逃回去,小孩子一樣把自己連頭蓋腦裹在棉被里,再也不要踏進隨園一步。
但是張老太這樣苦苦懇求她,又答應把她寫進遺囑……她不知道張老太到底有多少積蓄,幾百萬?幾千萬?憑張老太的這個身子骨,沒幾年好活了吧?每次量血壓都高得嚇人,而且這老家伙還頑固的再也不肯去醫院、也不肯打針!彭姨想,她過世快了。
放棄快要到手的大筆遺產,不是彭姨會做的事。她咽一口唾沫,逼自己留下來。
輕輕的笑聲,有點嘶啞,像是風,但不會讓人弄錯。這是女人的笑聲。
走廊盡頭不準進去的屋子,仍然緊緊鎖著,鎖眼積著灰。可是笑聲真的在里面。
彭姨遭魔咒般被吸引過去看。有時候她根本覺得這個鬼屋是有咒的,看不見的絲線,牽著她。這咒術說不清下在空氣里、水里、還是泥土里,總歸她離開得久點兒,就牽腸掛肚,發燒頭疼,呼吸都不順暢,總要回來一趟才好。之所以被嚇成這樣還留在隨園,也許,不只為王老太提供的遺囑。
既然留了下來,聽見笑聲,總要去看看。
走廊旁邊都是小小的老式窗,兩層黯淡的白窗簾翻起一路白浪,她走到盡頭,發現不對。影子!是她自己投在墻上的影子,做出了完全不屬于她的動作!臃腫、變形、古怪,在沖她無聲的咧嘴發笑,那姿勢又像是要吞了她。
一幅白窗簾毫無征兆的滑下來,裹住她。她尖叫,尖叫聲像被塑料盒子悶住,透不出去。她連呼吸都透不出去。她知道她要死了。
彭姨被發現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一幅白窗簾被拉了下來,裹住她的頭臉。是她自己拉下了窗簾嗎?沒人說得清。大家掐她人中、灌她涼水,好容易把她救醒后,她喃喃:“影子里有鬼……鬼叫我透不過氣……”別人聽不懂:那幅窗簾質地比紗布厚一點,但絕對不至于叫人窒息。120急救車回來了,接走了她。聽說,精神病康復中心很快接手。
警察疑心是劉萃華所說的小偷留在宅子里襲擊了彭姨,把宅子檢查了一圈,確定房間、大柜子里、門背后什么的都沒藏人,這才撤離,還留了一兩個便衣在門外保護,并囑咐張老太把狗放出來。
天黑了。
放狗,應該叫阿松。阿松在哪?彭姨在三樓出事時,他跟安晴匆匆說了幾句話,語焉不詳,笑容頗為僵硬,老是打呵欠捋眼睛,幾乎不像他。一轉眼,他就不見了。也許是回家了?張老太神秘的對安晴“噓”了一聲,說:“去找他。”
他會在狗房嗎?安晴走進去,兩只大丹犬,沒受傷的保護著受傷的,趴在地上,仰頭看她,眼睛烏黑濕潤。
她忽然領悟,她怕狗也許是因為它們太像她,都是靈敏的揣測著主人的情緒變化、忠心耿耿做出反應。區別只在,它們是狗,可以名正言順有主人;她是人,于是只能孤身行走著,只能有誰需要她時、就嘔心瀝血的付出,
眼淚莫名的流下來,她對它們說:“請讓我過去。”
大丹犬默默讓開。
幾只蒼蠅嗡嗡飛舞,引著安晴走到狗房盡頭。那兒本來有一塊很老的木刻裝飾板,現在竟有一把鑰匙插在上頭,鑰匙孔藏在木刻金魚的魚鱗后頭,若不是鑰匙插在上頭,這孔洞就算放個一千年,怕也沒人會猜疑它是個鎖孔。而今鑰匙既插了,裝飾板微微掀開、像個門扇,后面露出一線黑黝黝的空洞。安晴推開,見到一具尸體躺在里面,死了好像至少有兩三天,是那個花匠。
眼淚從安晴臉頰上滾滾而下,是紅色的,血淚。她抹了一手紅色,奇怪,不疼。
“你果然跟他一樣。”滿足的嘆息聲。安晴回頭,看到張老太沒坐輪椅、沒拄拐杖,四平八穩站在那兒,拍拍大丹犬的腦袋,給它們喂了兩塊肉,對安晴道:“隨我來。”帶頭走開,腳步算得上輕健。
安晴恍恍然如在夢里,跟著她,一直到了三樓,張老太將那不許進入的空房間打開。
一股霉味撲鼻而來。走廊燈沒有開,房間里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鬼影憧憧。張老太向著鬼影微笑:“我沒病,血壓儀是我自己動的手腳。我可以自由來去,只是不讓你們知道。”
“……為什么?”安晴喃喃問。
“對啊,什么樣的痛苦讓我這樣做呢?”張老太笑起來,如夜梟,陰冷苦痛。
安晴的手掌裂開一道傷口。
“得罪過我的,我都要報復。把那家伙留下來當花匠,就是為了有一天殺掉他。他很強壯嗎?下點藥、再扎一刀,就解決了。呵呵!”
又是一道傷口。
“箱子當然也是我推下去的。這小孩自己就夠可惡了,何況還有他父親。他們該遭報應。可惜劉萃華看見,心太慈,救了他。萃華這孩子是好孩子,對我真好,但怎么就會看見的呢……”
又是一道傷口。
“彭姨很有趣,一點點嚇唬她真有趣。藏在窗簾里攻擊她,用塑料膜封住她的口鼻,放她一口氣活著,想來她現在活著比死了還慘。她配得上這樣的報應。咯咯。”
又是一道傷口。
“我很怕你們會提早走點,所以要用一點點藥來留住你們。藥從哪里來呢?天意啊!阿松那孩子喜歡嗑一口兒,黑市的藥貴,他缺錢,偷到我這里來,我就可以要脅他、控制住他。也是我叫他跟你表白,在藥物之外再用愛情留你,你這種人肯定沒法拒絕吧?他現在其實已經回家了,別擔心,我剛搬進這里時他竟然撞了我一下、還沖我笑,真粗魯,所以他也跑不了。我已經安排好了。她也快了。”
又是一條傷口。
張老太抓著安晴的手,對房間深處嘶聲叫:“你看,你看,她真的自己會裂開!我就想讓你親眼看到一次!看到了吧?不怪我、不怪我。”
安晴仿佛覺得那兒真的有個鬼魂潛伏,目光炯炯。她神志已經陷入半昏迷,無法掙扎,只能蠕動嘴唇,低低問出一句話:“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張老太嘆息,“是天意。我一直想找到這么個人替我洗冤,這么多年了總算遇上你。你盯著茶室里那對情侶時,沒人碰你,你手上自動浮現瘀青,我當時有多驚喜你知道嗎?我還是給了你一次機會的——你拿著人才市場的宣傳單,我猜你在找工作,給了你一個號碼,你也可以不打。但你打了。我于是知道我的人生可以收稍。
“我同你講,從前這個宅子的主人姓原,叫原隨,于是他給這個宅子取名‘隨園’,很無聊的文字游戲是不是?當時的人喜歡。
“他喪了偶,前妻給他留下個八歲大的男孩子,他又續了弦。也許是失母之痛令男孩子消沉和敏感,他不太說話,而且,他的身上經常浮現出傷痕,從不喊疼,原隨認定是續弦妻子干的,孩子害怕得不敢喊疼。
“原隨有個弱點,他迷戀西洋魔術,在屋子里也喜歡搞些機關。他的后妻是老雕刻匠的女兒,利用良好的手工,替他鼓搗了這些東西,包括暗門啊、復壁啊……”
說到這里,張老太對著安晴笑了一下:“對,復壁暗門。暗室里還放著一些魔術道具,這些都留了下來。你意外嗎?”
安晴不知該怎么回答。
“所以原隨不敢太得罪后妻,舍不得馬上休了她。”張老太繼續道,“他只不過一次次責怪她。她每次都否認自己打過孩子,這讓他很苦惱。
“其實后妻也不知道孩子身上為什么有傷。她覺得一定是這孩子故意制造出來陷害她的。她越來越恨這個孩子。有一天,她又大聲呵斥這孩子,竟然親眼看到,孩子的額角就這樣、就這樣自己裂開一條縫,鮮血噴出來……”
張老太閉了閉眼睛,語氣顫然可怖。安晴握著手后退一步,手上那些小口子汩汩流著血,不疼。
“后妻嚇壞了,想給孩子捂住傷口。原隨正巧在此時沖進來,以為自己抓到現行,氣得舉手一推,把后妻推開。她撞到了墻,不知是太疼痛、還是太憤怒,竟然失去了知覺——對了,他們當時在陽臺上,就是那座陽臺——等她再恢復意識時,原隨跌在陽臺下的磚地上,已經死了。也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張老太看著安晴,“對,是我。那惡魔小鬼頭已經不見了,只剩我活下來,后來改了名字、又嫁了個人、生了孩子、有了點錢,離婚、跟孩子也處不好關系,老了住回到隨園來。就是現在你看到的這樣了。我是個失敗者。隱姓埋名,連自己的性別也厭惡。你想說什么?”
“可憐……”安晴感受著張老太語氣里深深的痛苦,“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會自己流血呢……”
“我后來查了一些資料,病態多疑的人會因為自我暗示而得病。肺病患者在喉嚨咯血階段,身上可能會出現相應的潰瘍,同時并發各種皮膚病。再進一步,有些人受到刺激時,身上會出現明顯的傷痕,手腳附近、靜脈附近皮下出血,有的甚至膝蓋、額頭等其他部位會自動裂開,淌出血,有的人會覺得疼、有的人并不。因為這些部位跟耶穌被釘的部位相似,所以有人稱呼這種現象為——‘圣痕’。”
“原來你是冤枉的,那孩子得了圣痕……”安晴同情的凝視張老太。
這份同情對張老太來說是侮辱:“什么圣痕!病就是病。都是你們這種敏感裝善良的人才會取這種名字!真可惡。我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替自己洗刷冤屈就好!之后……一起來死掉好了!”
火光在張老太手中打亮,安晴終于看清,這神秘房間只是個空房間,只不過半面墻壁打開了,后面有個暗道,里面堆著汽油桶。
千鈞一發,有誰跑上了樓,抱住她,縱身帶她破窗跳出去。
他們落在了水潭里。“轟隆”巨響,“隨園”的小樓已經陷在熊熊火海里。
安晴發著抖、一直發著抖。救了她的是劉萃華,額上手上像她一樣流著血,滲透了新紗布:“對不起,我那時才確定你有跟我一樣的毛病,然后才猜疑她是不是特意找你來、對你不利。我應該把你帶在身邊保護才對。我來晚了!”
“你是隨園失蹤的孩子吧?”安晴猜測,隨即又否定了自己,“歲數不對……”
“那是我的先父,” 劉萃華將她抱出水潭,躲開樓里撲出的火焰,“那天,是他看見爺爺推繼奶奶、把繼奶奶摔昏了,還想繼續打。他想阻止爺爺,結果不小心讓爺爺站立不穩、踩著一個線軸,竟掉下陽臺摔死了。他出于負罪感逃跑,只到三年前才知道繼奶奶的下落。繼奶奶那樣的心態,他不敢明說。這些年他在找好的心理治療師,治療他、還有我遺傳自他的這個毛病,并叫我努力替繼奶奶打理家務,希望有天說出真相、可以得到她原諒。去年,先父也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打開這個結——我不知道竟然用這個方式結束。你聽得懂我在說什么嗎?”他們已經到了安全地帶,警察和救火車都來了,劉萃華擔憂的把安晴交給他們:“我猜這女孩子被下了藥。”
安晴微微的對所有人笑,而后徹底失去了知覺。
五
三天后,安晴才算康復,但已經染上毒癮,雖然輕微,只怕還要用很長時間去戒——在她沒警覺的時候,張老太給她喂了強劑量麻醉劑,就像喂給大丹犬的肉里注射的一樣,足以讓她和它們毫無抵抗的葬身火海。在安晴工作的時間,張老太也持續在她食物和飲水中下藥,一來保證她即使離開隨園、也會難耐毒癮想要回來;二來用藥傷害她的意識,以便加劇“圣痕”發作。
張老太做的事還不只這些。
聽說她在死前寄出了兩卷磁帶,一卷給劉萃華,里面說:“只有你是真的對我好。那天你看到我殺小峰,還是替我掩護?我想不出什么可以報答你,只好把遺產全給你。哦,我打算讓我的狗狗陪我去死,麻煩在我墳邊替它們也立個小墳。”想想劉萃華的身世,安晴覺得這個安排很諷刺。
另一卷給警察的,里面錄的是阿松盜竊張老太財產的錄像帶,還暗示阿松協助張老太殺死花匠。阿松家雇的好律師堅持說這卷錄像帶內容只不過是老人誘哄他表演的,不是他真實意愿。死無對證,安晴和劉萃華又證明張老太才是兇手,這卷錄像帶無疾而終。阿松去了戒毒所,同安晴告別:“其實我真的喜歡你。”是嗎,那又怎樣?安晴俯首不答。
魚困淺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劉萃華出國休養,出去前周到的給安晴介紹了個心理醫生,并預付一年費用。安晴見到那個沉靜溫和的醫生時,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緊張得幾乎又要發作圣痕,醫生安撫她:“慢慢聊。我們先說點簡單的?”
什么是簡單的?安晴想了一會兒,問“鐘醫生,我有個前男友拿著我的把柄,他再來勒索我怎么辦?”
“啊,擺出一副破落樣子給他看,并問他借錢,包他再也不會來找你。”醫生飛快回答。
真有道理。安晴微笑起來。
“現在,”醫生鼓勵她,“試試看說點你最渴望的事?”
渴望的……安晴渴望知道,劉萃華是不是早知道張老太的計劃?他一直包庇張老太,是因為圣痕患者泛濫成災的同情心呢、還是因為——想讓張老太玩火自焚,好讓他自己徹底甩掉這么個老包袱?
安晴終于沒有問出這句話,只是吁出一口氣,說:“我想把一切都忘掉。可以嗎,醫生?”
這次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人的大腦可以做到你想像之外的事,如果你真的想的話。”
一朵云飄過去,他們抬起眼睛看窗外。窗外,陽光很淡。
阿熒
201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