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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呼羅迦衣

2010-12-31 00:00:00漆雕醒
最推理 2010年17期

摩呼羅迦(Mahiraga):佛教傳說中的蛇神,人身蛇頭,是佛教神祇的天龍八部之一。原本是腹行類,但由于其智力較低而無知無欲,反而能得道,脫胎換骨成為神祇。

1

風從門縫里擠進來,發出“絲絲”的聲音,像是一條意圖不軌的毒蛇。

蕭左聽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看看旁邊已經輕輕打起鼾的好友丁育秦,不由得苦笑——講故事的人睡熟了,聽故事的人卻失眠了——這世上總是有心者不討好。

他躡手躡腳地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猛灌了幾口,將嗓子眼里那如火如焚的干熱壓了下去,剛舒了一口氣,卻猛地覺得一條長長的黑影子在眼角余光處閃了一閃,背上立刻冒出一股冷汗來,蕭左將視線緩緩挪到那個位置——那黑影還在——不過借著月光,他已經看清那不過是窗外一條干樹枝的投影。

并不是一條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話是不錯的——蕭左在十二歲那年的確被毒蛇咬過,幾乎把小命都丟了——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種死亡在血液里冷笑著,瘋狂吞噬生命的感覺——所以一遇到與蛇相似相關的事物就會本能地精神過敏。

事實上,方才丁育秦講的那個故事已經啟開了他心里那道阻擋恐懼的閘門。

……冰冷滑膩的鱗皮……泛著幽光的眼……陰險的小牙……

如果他有一個鄰居把蛇當作寵物,而他的另一個鄰居竟然在家中被毒蛇咬死,這樣的地方,他是無論如何住下去的——即便是可以一人獨居一室,價錢又便宜得令人驚喜。他現在恨不得立刻返回學校的寢室去,哪怕和六個人擠住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哪怕在今天這樣35度的高溫下也沒有空調、哪怕那里甚至沒有獨立的衛生間。其實丁育秦便是因為這樣才在校外另租了一套小公寓,搬出來住的,今天他邀請蕭左到新居,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希望能說服蕭左合租這一套二的小戶,共同分攤費用。

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如果他沒有多嘴的話。

丁育秦說,那個養蛇的人就住在樓下——正下方——被蛇咬死的人則就住在隔壁——那死者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獨居,據說老伴已經過世,現有一兒三女,大概是因為結婚成家的緣故,陸續都搬走了,現在每人每周輪流回來探望一次老父,四周一月,剛好每星期都不落空,老人的生活費大約是足夠的,活得并不寒酸,如此便不能說子女不孝順,老人的尸體是在上周六發現的,丁育秦正好在家,當時只聽見一聲驚呼,奔出門口便聞到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虧得他是醫學院的學生,否則就會像那個對著父親尸體嘔吐不止的兒子一個熊樣了,丁育秦說那老人的尸體已明顯出現腐敗巨人觀的癥象,現在是夏季,死亡時間絕對已經超過48小時。

致命的傷口在右手背上,腫脹烏黑,毒性囂張,蛇咬痕清晰可見,丁育秦描述說老人死前用左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這個姿勢一直保持到他全身僵硬,可惜警察與法醫來了之后便把丁育秦等無關人員通通趕出了現場,于是終究無法得知那老人究竟是死于蛇毒發作攻心,還是死于驚嚇過度導致的心臟病發。

根據鄰居的舉報,警察后來對樓下養蛇的人家進行了大搜查,那是一戶單親家庭,只母子二人,女人連連聲明自己兒子所養的蛇都是無毒的玉米蛇,事實證明也確是如此,因此警察也只好作罷——到底沒有一條法律說養蛇做寵物是犯罪的。

“那孩子十分古怪的,”丁育秦如此形容,“十二三歲,也不去上學,聽說養了四五條蛇呢,成日只待在家里,偶爾出門,一定跟在他媽媽的旁邊,半句話都不跟人講的。我看那樣子,十分像是自閉癥患者?!?/p>

這話讓蕭左的恐懼之心又多了一分。也就是說,養蛇的人和他養的蛇如今真實地存在于自己腳下的那個空間里,只隔了一層水泥板——那些蛇,無論有毒無毒,都在黑暗里鬼鬼祟祟地腹行著,一面吐著信兒……而那養蛇的怪小孩在一旁發出詭異的笑聲……

蕭左極不喜歡和有心理病的患者打交道,總覺得那些怪異行為的背后潛藏著某種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控制的狡猾——像蛇一樣。

相由心生,蕭左覺得這是有道理的。

警察并沒有捉到那條“兇手”蛇,在謀殺了一條人命之后,它便再也不見了蹤影,天知道它是不是已經離開了?焉知它此刻不在這間屋子里?這離案發現場不過就是一門之隔,或許它現在正盤曲在這公寓陽臺的某個花盆里……

早知如此,便應該買些雄黃粉帶來,據說此物蛇蟲皆避之不及,許仙當日便是用雄黃酒去試探白娘子,后者雖有千年道行卻仍是現出原形,活活嚇死了前者……端午節過去沒多久,藥鋪里應該還有存貨的——蕭左胡思亂想著,或許應該時常備些在身上才好,最近天坑地陷如此頻繁,再加上雨水泛濫,不知淹了多少蛇洞,那些東西怕是受了驚嚇四處亂竄呢!

喵嗚——嗚嗚——嗚嗚——

忽然,樓下的野貓們如同倒了多米諾牌一般次第叫了起來,從窗口望出去,沒看見貓影,倒看見外面花園里有幾個人點了香燭火盆,圍跪在一起,沉默地燒著紙錢,蕭左打了個寒戰,他猛地意識到——這一夜,正是那死者的頭七……

2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蕭左和安睡了一夜的丁育秦都被從樓下傳來的陣陣哭喊聲給驚得跳了起來。他們跑下樓,發現在單元樓下有一群人正圍著兩個人拳打腳踢,被打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形體單薄,縮著身子,趴在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子身上“媽,媽”地哭叫著,一面用瘦小的胳膊替她擋著外來的攻擊,那女的頭發散亂,面上到處都是紅腫,雙目緊閉,卻沒有絲毫反應,明顯已經暈過去了。

“呀!就是那母子倆!”丁育秦小聲地說,“養蛇的那家人?!?/p>

蕭左詫異地發現,除了打人的七八個人外,旁邊還有十來個圍觀的,男女老少都有——表情冷漠者或是不忍者皆有,但卻沒有一個人出面勸阻……

男孩的號哭聲在拳腳聲中逐漸微弱了下去……

蕭左看得怒不可遏,沖過去一把推開其中最彪悍的一人。

“住手!都住手!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

打人者們暫停了下來,紛紛呢斜視著他:“你是誰???!滾開!管什么閑事?!”

蕭左沒有理睬,徑直蹲了下來,探了探那中年婦女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脈搏——脈相極其微弱,手腳冰冷,情況十分不樂觀,于是他立即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那女人的身上,為其保暖,然后坐在地上伸長腿,將女子的頭顱抬起,擱在自己的小腿上,保持她的下頜部仰起——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其舌根后墜堵塞氣道,最后他一面用拇指掐著那婦女的人中穴,一面拿出手機撥打120:

“你好,這里是護城河街62號紫香小區,有人受了重傷,請馬上派車……”

“哎!你誰呀?打什么電話?!”一個打人者緊張地伸出手,一把打掉了蕭左的手機:“你是他們什么人???”

“我是醫生!”蕭左咬著牙說道,“人命關天!你們沒有資格這樣做!”

他說的話并不準確,實際上他并不是“醫生”,而只是醫學生——不過這個時候卻不是計較這一點的時候,而丁育秦無疑是沒料到蕭左會出手,他先是在人群外愣了一會兒,然后才鉆進來打圓場:

“冷靜點啊!冷靜點啊!你們打死了他們,自己也會坐牢的??!是不是?”

“他們養毒蛇咬死了我爸爸!他們是兇手!”一個平頭男子怒氣沖沖地說道,“應該抓他們去坐牢!”

原來是那死者的家屬,喪父之痛,這樣的憤怒倒是可以理解的,蕭左一一看過去,打人者中還有三個女子,和那平頭男子五官頗為相像——估計便是那死去老人的子女了。

“哪能在小區里養蛇呢!要是再跑出來,再咬了人怎么辦?當然要給點教訓了,叫他們滾出去!”旁邊的看客們紛紛附和著,竟然清一色地偏向于打人者一方。

“是啊!我晚上嚇得都不敢睡覺呢!”

“萬一咬到小孩子怎么辦?!這種人不能姑息!”

“今天打你們是警告!別以為警察不抓你們就沒事兒了!告訴你們?。●R上去把那些蛇殺了,要想住在這里,以后就不準再養蛇,要不然就趁早滾蛋,發現再養蛇,見一次打一次!打不死你們這些愚昧的王八蛋!”叫嚷的人自顧自地罵著,全然不顧對方其實已經失去了神智。

“是啊!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還不吸取教訓,老宋家的閨女就是在十年前被毒蛇咬死的,”說話的人是個老太婆,癟著嘴嘮叨,“死的時候才二十歲,也是個養蛇的娃兒造的孽,養啥不好要養這種東西,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這是人住的地方嘛,又不是蛇窩子,要養蛇就不要住這兒嘛……”

眾怒難犯加上眾口鑠金,本來便有積毀銷骨的能量,尤其當利益一致時,這種力量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萬夫莫敵——蕭左與丁育秦被唾沫星子包圍著,夾攻著,委實有些招架不住,而那被打的男孩則更是瑟縮了身子,把頭埋在母親身旁的地上,一直發抖。

這時候紫香小區的門衛張大爺終于出現了。

“行了,行了,出了氣就行了。真打死人了,誰也負不了責任。”他一面說著,一面用看著地上的兩個人,他的表情顯露出復雜的神色,似憐憫、似厭惡,尤其在他望向那孩子的時候,蕭左覺得他的眼神中竟似乎閃過了一絲恐懼,而那恐懼又像具備傳染性一般一下子就竄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禁不住也用眼瞟了一眼那孩子,那男孩長得并不可愛,瘦尖的下巴,小豆子眼睛,虧得年紀尚小,再大些便只能用猥瑣二字來形容了,他視線落在地上,那眼神是呆滯的,但那呆滯里卻透著陰森之氣,那是一種生活在潮濕、陰暗空間里的特質——像蛇的眼神!

蕭左的胳膊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好容易熬到救護車開了來,醫生護士將傷者抬上去,蕭左與丁育秦也乘勢跳上了車,這才算是脫了身。

等到了醫院,蕭左發現麻煩才剛剛開始,任憑他們如何解釋,甚至搬出醫學院學生的身份來,醫院依舊要求他們先付了醫資才能救人,不得已,兩人只好把身上的錢卡都掏了出來,好在丁育秦家境不錯,心地不壞,于是勉強湊足診療費,把那男孩的母親送進了急救室,診斷出來是創傷性腦水腫,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手術,總算是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卻仍然昏迷不醒,被送到了觀察病房。

丁育秦雖然嘴里不停埋怨蕭左多管閑事,但自己卻還是跑出去買了一盒牛奶和一個面包拿給那男孩吃——那男孩也被打得鼻青臉腫,到處包著紗布,卻死活不肯躺到床上去,只蹲在母親的病床邊,緊緊抓著床腳,縮成一團,一言不發,丁育秦將食物遞給他。

“喂!吃點東西吧,你媽媽沒事兒了,醫生叔叔說了,很快就能醒了……”

男孩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依舊瞪著地面發呆,丁育秦好心碰了冷面,只好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拉著蕭左走出了病房。

“那幫人真夠狠的!”丁育秦憤憤道,“居然對女人和小孩都能下這樣的狠手?!?/p>

“在他們看來,那是殺父之仇啊!”蕭左聳了聳肩。

丁育秦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們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老人一個人住,何至于被蛇咬了也沒人發現,要是和兒女住在一起,就能及時送醫院,何至于死了幾天也沒人知道?要孝順是在生前,可不是在生后。”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的反應才會這么大吧!”蕭左嘆了口氣,“他們潛意識里怨恨的是自己吧?可總不能找自己報仇,所以才會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到那對母子身上去……這樣大概會好過些……”

“哎!你說那條毒蛇會不會真是他們母子倆養的?”丁育秦忽然壓低了聲音,朝病房里偷瞄了一眼,“你看他,看他的眼睛,像不像蛇?”

蕭左順著丁育秦所指的角度望過去,是的,他再次看到了那樣的眼神——蛇的眼神。

“……我一直覺得奇怪,你說現在的小孩養蛇當寵物也沒什么,可是哪有當媽的還這么支持的?家里有四五條蛇,就算是無毒的,她是女人??!她就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在乎?”丁育秦皺著眉頭說道,“說實話,有時候我覺得那女的比那小孩還怪,每天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有一次晚上十二點在門口碰見她回家,身上好大一股怪味兒,像我這種福爾馬林當空氣清新劑的人聞了,都差點沒暈過去……其實,當時說她家養了毒蛇,我還真有幾分信呢!雖然沒搜出來,但是蛇是活的呀,既然跑出去了,當然沒有證據了?!?/p>

“警察一直沒有找到那條蛇嗎?”蕭左說道,“那你可要小心點兒,仔細它半夜爬你床上去!”

“拜托!”丁育秦苦笑,“警察抓罪犯僅限于人類好不好?你難道還能指望他們能分析出這條蛇的犯罪心理,然后推理出它的藏身之地?抓到它將其繩之以法?”

“嗨!”蕭左擺著手,“我這不是擔心你嗎?不過話說回來,仔細想了想,蛇這種東西,尤其是毒蛇,農村或是野外倒是偶爾能見到,在城市里,也只有家養這種可能性吧?但是養毒蛇的人,應該都是把毒牙拔了的呀,怎么會有一條沒做過任何處理的毒蛇出現在住宅小區里呢?而且還爬到八樓來了,真的很蹊蹺?!?/p>

“所以說他們母子最有嫌疑嘛!”丁育秦說道,“他們住七樓,蛇不過爬高一層,從陽臺或是窗戶一溜兒就進去了……”

“作為母親的,不管她如何奇怪,總不至于允許兒子養一條沒有拔過毒牙的毒蛇吧?難道她就不怕任何意外嗎?更何況她兒子還那么小,”蕭左搖著頭,“我有種感覺,那老頭兒的死沒那么簡單?!?/p>

“簡單不簡單也不是我們的事了。”丁育秦說道,“警察如果覺得可疑自然會去查的,難不成我們這些外行人,還比他們專業不成?”

“倒也是!”蕭左點點頭:“我們的專業是救人?。 ?/p>

“折騰了一天了,他不吃,咱們不能不吃?。 倍∮乩捵笸庾?,“天大的事兒,先填飽肚子再說,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不是?”

噠噠噠噠……

剛走進電梯的兩個人都愣住了——那男孩竟然從病房里跑了出來,跟著兩人進了電梯,并且挨著蕭左站著。

蕭左與丁育秦面面相覷。

“怎么了?”蕭左被這樣一個孩子貼住,頗有些不安,“你想要什么?”

男孩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卻伸手牽住了蕭左。

“那就,帶著他一起去吧?!倍∮乜嘈Φ?。

那小手握進掌心的感覺是柔柔的,那是一種軟弱的力量,恰卻是蕭左沒有勇氣拒絕的力量,盡管心中十分不情愿,還是無奈地由那孩子拉著手,一路走向飯館。

“你叫什么名字?”為了打破僵局,蕭左開始提問。

令他意外的是,男孩居然回答了,聲音微小得可憐:“莫小凡?!?/p>

到了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飯館,三人點了炒飯。

“餓了吧?”蕭左把碗碟推到莫小凡的面前,“你也吃些吧!”

這一次莫小凡很聽話,立刻開始狼吞虎咽,一大碗飯很快就見了底。

“嘿!”丁育秦帶著酸意說道,“看樣子是因為你剛才挺身而出,他好像把你當監護人了,這種孩子很難信任人的,你走運了,這可是緣分啊!”

蕭左倒不覺得這是種幸運——因為莫小凡不肯放開他的手,害得他只能一直用左手拿勺子。

飯后,送莫小凡返回醫院途中,他卻鬧起了別扭,站在原地,無論如何不肯邁開步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做什么?”蕭左不耐煩地勸道,“你媽媽在醫院呢!”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小凡的臉執拗地扭曲著,幾近歇斯底里地重復這四個字,并且將蕭左的手抓得更緊——那意思很明顯,他不但非要回家不可,而且蕭左還必須和他一起回去。

已經有路人開始圍觀——兩個大男孩被一個小男孩弄得面紅耳赤。

“好了好了!怕了你啦!”丁育秦揮手招來一輛出租車:“陪你回去啦!”

3

三個人返回紫香小區,沒想到剛一進大門,便被門衛大爺給攔住了。

“怎么又回來了?”他有些慌亂地看著四周,正值晚飯時間,小區里溜達的人并不多,也沒有人特別注意他們,老大爺壓低聲音說道,“快走吧,這不是回來找打嗎?”

“張大爺你別開玩笑啦!人家住在這兒,總不能讓人家不回家吧?”丁育秦憤憤道,“這就太過份了吧?”

“我也勸過了,說人家好不容易買了這房子,哪有說搬就搬的?把這房子賣了的錢也買不到新的呀,叫人家怎么辦呢?大不了以后不養蛇了呀!可他們不聽呀,說殺人兇手就是不能住在這兒,”張大爺一臉無奈,“好多人都給我打了招呼,說要是他們回來,就不準他們進小區的,說是見一次打一次!非打死他們不可?!?/p>

“我就不信了,這可是法治社會!”蕭左皺起了眉頭,“居然敢這么囂張?還真敢打死人不成?”

“你還別不信,一群人打一個人,死了人算誰的?誰都不認就沒法!”張大爺搖著頭說道,“報上不是登了嗎,好些小偷就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么多人都打了,警察也沒法找出來誰打了致命的那一拳,還不是就算了?就說十年前,這兒也有個養蛇的小伙子,是個給馬戲班子做表演的,他養的就有毒蛇,后來這個單元五樓的老宋家的閨女宋喬美因為被毒蛇咬了,從樓上摔下去死了,這一區好幾十個人圍著那小伙子打,結果活活打死了,警察查了半天,總不能全抓進去吧?最后還不是就算了!”

丁育秦聽得瞠目結舌:“算了?!”

“??!”張大爺肯定地點點頭,“判得最久的就是宋瑜雄和羅鋒,也只不過判了幾個月就出來了?!?/p>

“宋瑜雄,羅鋒?”丁育秦奇道,“他們是什么人?”

“宋瑜雄就是宋喬美的親哥哥,羅鋒是宋喬美的男朋友,啊,不,也不能說是男朋友,其實宋喬美喜歡的是那個養蛇的小伙子,吃了迷藥一樣非要跟他好,結果被人家養的蛇給咬死了,你說這不是自找嗎?”

“等等,”蕭左好奇地問道,“你一會兒說那女孩是被毒蛇咬死的,又說她是摔死的,到底是怎么死的?”

“傻呀你!”張大爺雙眼一翻,“她是在樓道里被那條毒蛇咬了腳,毒性發作沒了力氣,跌下樓梯去了嘛,頭撞到地上死了的,當時醫生都查出她身體里有很致命的蛇毒呢!沒摔死也救不活,再說,要是沒蛇咬她,她就不會摔死了呀!可憐啰,摔死的時候是半夜,也沒人聽見,早上才被人發現,立刻往醫院里送,哪還有救啊?神仙都救不了呀!”

“這小區是不是種了什么毒蛇特別喜歡的植物呀!”丁育秦四處打量著,“要不然怎么老招毒蛇來呢?”

“呸!”張大爺一臉不高興,“這還不都是人招的!”他看了一眼莫小凡,眼中再次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努著嘴說道,“說了那毒蛇是那馬戲團的小伙子養的嘛!不過這事兒真有些邪門的,這家人現在住的那屋子,就是當年那個被打死的那小伙子住過的……老住戶都知道的……”

“嗬!”丁育秦聽得臉色一變,“不會這么巧吧?”

“更有巧的!”張大爺補充道,“這次被毒蛇咬死的人就是羅鋒的爸爸,當年可是羅鋒帶頭去打那養蛇的小伙子的?!?/p>

“怪不得那些人怕成這樣,”蕭左恍然,冷笑道,“原來都是心虛?!?/p>

“其實……嗨!……你們還是快走吧!”張大爺似欲語還休,猶豫了一下之后卻又把話題繞回原位,“別讓人家看見他,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事兒來。尤其是宋瑜雄,他待會兒要出來散步的……哎呀,那孩子脾氣火爆?。 妹盟懒酥?,他爸爸也因為心臟病發去世了,所以最恨人養蛇的!你們就別多事了!”

“我要回家!”顯然這威脅并沒有對莫小凡起作用,他仍然堅持著,“我要回家!”

蕭左嘆了口氣:“這樣,我們陪他上去收拾點東西,馬上就走?!?/p>

張大爺猶豫了一下,返身回到門衛室拿出了一頂布帽子蓋在莫小凡的頭上,將后者的臉罩了大半:“那就動作快點?!?/p>

蕭左與丁育秦雖暗笑這個欲蓋彌彰的舉動,卻也不好拒絕對方的一番好意,拉著莫小凡便匆忙往里走去。

等到了莫小凡家的門口,蕭左忽然反應過來,這屋子里面應該是有蛇的——不由得頭皮發麻——但卻無論如何掙脫不開那孩子的手,竟被硬拉了進去。

還好,莫小凡所養的五條玉米蛇都被關在一個專門的大蛇箱里,被放置在屋子最陰涼的一個角落里,這個蛇箱大概有一米見方,正面是透明玻璃,背面和頂上面都是木板,兩側都蒙著通風的金屬細網,蛇箱里還有一個陶瓷的水缸,蓄滿了水,大概是由于天熱的緣故,有三條蛇都把身體泡在了水里,借著涼水降溫。

莫小凡走到蛇箱前,敲了敲玻璃,里面的蛇竟有了反應,開始扭動起來。

蕭左覺得身上立刻起滿了雞皮疙瘩,好在這時大約是由于到了自己家的緣故,莫小凡終于放開了他的手,走到冰箱面前,從里面取出了幾個鵪鶉蛋和一個塑料袋出來,拉開蛇箱玻璃箱頂上面一個帶把手的小門,露出一個小方口來,將鵪鶉蛋扔了進去,蛇們立刻興奮起來,爭相爬向蛋體,開始吞食。

“原來你是惦記著它們?。 倍∮仡H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原來蛇是喜歡吃鵪鶉蛋的……”

這時莫小凡把塑料袋打開了來,丁育秦湊過去看了一眼,神情立刻變了:“媽呀!是老鼠!”

只見塑料袋里赫然全是剝了皮的老鼠——僵硬冰凍地擠在一起,依然猙獰可怖,顯然,這也是蛇的食物。莫小凡走進廚房,把塑料袋放進洗碗池,熟練地用熱水沖洗著。

蕭左臉色發白地逃進客廳,遠遠地離開那讓他惡心的場景,這屋子從一進門就讓他不爽,到處都充斥著說不出來的壓抑感——樓層雖高,卻因對面大廈的緣故擋住了采光,房間里十分陰暗,加上暗色調的老舊家具和低瓦數的照明燈泡,更是散發出一種發霉的氣氛來,他打量著四周,發現這屋子里還有一個特征,但凡是稍微平整的臺面上,不論是茶幾、書柜、飯桌、窗臺甚至電視機的頂部,都放著相片架子。

蕭左隨手拿起一張,正好是一張母子合影——女的無疑便是那個現在仍在昏迷的女人,但蕭左卻無法肯定站在她旁邊的孩子就是莫小凡,因為照片上的孩子雖然五官相似,但是看上去卻要大上個一兩歲,而且神情十分清爽,笑得陽光可愛,讓人頗有好感,雖說有照片失真一說,但不還沒聽說過是在年齡和表情上失真的,于是蕭左又好奇地拿起了第二個照片架,這一張是單人照,而且是前一張照片的加速成長版——照片中已經不能稱為男孩了,大約二十一二歲,手臂上纏著一條竹葉青蛇,這次笑得牙根都露了出來。

“哥哥!”一只小手的食指伸了過來,指著照片中的男子的臉,蕭左回過頭,莫小凡正站在他的身后,“是哥哥!”

他把照片架從蕭左手里拿過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媽媽不準動的?!?/p>

“哥哥呢?到哪兒去了?”蕭左看著屋子,又狐疑地看看丁育秦——不是說只有母子兩人嗎?

“死了!”莫小凡簡單地回答了這個疑問,“死了好久了。”

他的語氣里沒有任何表情——悲傷或是懷念,愛或是痛,通通沒有。

蕭左詫異地看著這個古怪的孩子,不禁又打了個寒戰:“唔,收拾幾件你媽媽的衣服,我們就回醫院去看你媽媽,好不好?”

莫小凡點點頭,聽話地走進臥室,打開衣柜,將幾件衣服取出來,放在床上,然后又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黑色的日記本,放在衣服堆的最面上,嘴里叨念著:“這個要帶,媽媽每天晚上都要看?!?/p>

最后他找出一個樣式極老式的旅行包,將這些東西都裝了進去。

這時候屋子里忽然有手機鈴聲響起。

蕭左四下巡視了一番,發現聲音來自于客廳沙發上——應該是女主人的手機。手機顯示屏上寫著朱宏兩字,等他把手機拿給莫小凡的時候,對方已經停止了呼叫。

“是誰打來的?是找你媽媽的嗎?”蕭左連忙問道:“你認識嗎?”

“是動物園的朱叔叔?!蹦》颤c著頭。

“動物園?”

“媽媽在動物園里喂蛇,”說完這句,莫小凡自己補充道,“我在家里喂蛇。媽媽教我喂蛇?!?/p>

原來那女人竟是動物園的飼養員,怪不得她允許自己的兒子養蛇,她那個死去的大兒子也是玩蛇的,看來是家族事業。

不知道為什么,蕭左忽然心中一動,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

這時丁育秦恍然大悟般地把嘴湊到了蕭左的耳邊:“就是這股味兒,上次我聞到就是這股味兒,死老鼠的臭味兒。”

“走吧!”蕭左實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打開門催促著,“我們趕緊回醫院吧,說不定你媽媽已經醒了!”

這時奇怪的事情卻發生了,莫小凡看著門外,眼睛忽然瞪圓了,他猛地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喉頭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

蕭左和丁育秦都被嚇了一跳,順著莫小凡的眼神往天花板上搜尋,卻是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沒有,兩個人還沒回過神來,莫小凡已經如箭一般竄了出去,直奔樓上而去——其靈敏程度與先前的呆滯木訥完全判若兩人!

蕭左與丁育秦連忙跟著追了上去,只見莫小凡正發瘋般地拍著一家人的大門。蕭左連忙上前阻止,那門卻已經一下子打開了,走出來的人讓蕭左嚇了一條——竟赫然便是他早上推開的那個彪悍的大漢,打著赤膊,滿臉橫肉,見了門外的莫小凡,眼珠子都幾乎瞪了出來:

“臭小子!居然敢找到我家來?!”

“瑜雄!誰???”屋里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嬰走出來,“怎么啦?”

蕭左一愣——宋瑜雄?! 那個被咬死的女孩兒的哥哥?

“你來干什么?!”宋瑜雄大吼著,拳頭在莫小凡的鼻子上晃過去,蕭左連忙護住莫小凡。

莫小凡伸直了手臂,用手指著房間里:“它在里面!”

宋瑜雄愣了一下:“誰在里面?”

“它在里面!”莫小凡重復著,同時用舌頭舔了舔上唇,同時發出“絲絲”聲——神情像極了一條蛇。

蕭左冒出一身冷汗來:“蛇?你是說有條蛇在里面?!”

莫小凡點點頭。

宋瑜雄大叫起來:“在哪兒?!”

莫小凡沖進屋子,直接跑向衛生間——眾人立刻跟了上去——衛生間被裝修過,吊了頂,地面和墻面都貼了瓷磚,一目了然,莫小凡指著洗臉池下面的柜子。

“它在里面?!?/p>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都如臨大敵起來。

宋瑜雄也白了臉,讓妻女都去臥室暫避,自己則用掃帚桿挑開柜子的門……

莫小凡此時又表情古怪地“絲絲”叫了兩聲。

蕭左兩腿發軟地看見一個三角形的蛇頭緩緩從柜子里探了出來,又閃了回去。

宋瑜雄立刻將柜門關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同時憎惡地沖著莫小凡大吼:“把你的蛇拿走!快拿走!”

莫小凡出乎意料地搖著頭:“那不是我的蛇。我不養這種蛇,它餓了會吃掉我的蛇?!?/p>

“不是你的蛇,那你怎麼知道它在這兒?!”宋瑜雄明顯不信。

“我就是知道?!蹦》埠唵蔚厣贽q,“我聽得到。”

“哼!”宋瑜雄冷笑,“哄鬼去吧!”

蕭左卻是相信的,莫小凡看起來更像是蛇的同類,物以類聚,他仿佛對蛇有特殊的感應——世界上無奇不有。

丁育秦撥打了110,警方火速找來一個有經驗的養蛇專業戶,那人先用鉤子將蛇從柜子里勾了出來,這算是一條未成年的小蘄蛇,長度還不到1米,受了驚之后立刻做出攻擊狀,捉蛇者迅速用一根木棍壓住它的身體,用另一根棍子壓住蛇的頸部,再極敏捷地用手從蛇的背后捏住頸部,雙手把蛇捉起來,放入蛇籠內——總算是把這駭人的家伙給成功抓住了,完事之后,那捉蛇人頗有些詫異地聞了聞自己的手。

“奇怪了,這蛇身上怎么會有這么大一股子生地黃酒的味道?”他狐疑地嘮叨著,“這蛇像是被藥酒泡過,什么人這么不懂行,居然用活蛇泡藥酒?而且連毒牙都沒拔掉?這不要人命嗎?喝了這種酒,不被咬死也被毒死啦!”

蕭左聽了,忍不住多嘴問道:“怎么,蛇泡在酒里還能活嗎?”

捉蛇人想了想說:“要是玻璃瓶沒密封好的話,有些蛇能活很長時間呢!我有個同行說過一件他親眼看見的真事兒,有人用活的眼鏡蛇泡酒,就是因為瓶蓋上有個孔,結果那蛇泡了一年多,居然還活著,開瓶倒酒的時候被蛇咬了一口,送醫院都沒救過來……”

“我知道了!”蕭左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那老人是不是也是這樣,他買了用活蛇泡的藥酒,這條毒蛇沒死,結果他開瓶倒酒,蛇就把他給咬了!”

“先生,”蕭左追著捉蛇人問:“蘄蛇的毒性是不是很大?”

捉蛇人大約難得被人請教,興奮得立刻開始掉書袋:“那當然了!你是學生吧?讀過《捕蛇者說》吧?說的就是這種蛇??!毒著呢!這蛇治風濕效果極好,藥用價值很高的,但是活的可就要人命了,這種蛇很兇猛的,餓急了連同類都吃,它頭部毒腺中含的是出血性毒素和神經性毒素,會讓人體內臟廣泛溶血,相當危險的!”

“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了!小子!你是想給人家找借口脫罪吧?”宋瑜雄狠狠地瞪著兩人,大約礙于還有警察在場,不好多發作,只是將莫小凡往門外推,“出去!出去!不歡迎你們!”

“喂!”丁育秦連忙攬住莫小凡叫起來,“人家好心好意上來提醒你,你連謝謝都不說一句嗎?”

警察們大概是沒有心思管這檔子閑事的,和捉蛇人一起匆匆離開了。宋瑜雄則把蕭左等人全部一個冷臉全關在了門外。

“要是早知道這樣,就不應該告訴他!”丁育秦恨恨道,“沒心沒肺的家伙!”

“要說的?!蹦》舱f道,“那條毒蛇會咬死人。它很生氣,它要咬人?!?/p>

“可是他打了你和你媽媽呀!你不生氣嗎?你不恨他嗎?”蕭左看著莫小凡,這個問題其實并不代表他的態度,僅僅是代表他的好奇。

“我生氣。我恨他。”莫小凡回答道,“可是那條毒蛇會咬死人?!?/p>

蕭左立刻對眼前的小孩刮目相看——憎恨不應該成為讓一個人死去的理由,不知道有多少成年人都栽在了這個道理上,可是這樣一個在常人看來有著心理殘障的孩子,卻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莫小凡的樣子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可憎了,他抓住蕭左的手,蕭左也不再覺得那是一件難以忍受的親密了。

路過門衛室的時候,蕭左找了個借口讓丁育秦和莫小凡先走幾步,自己卻溜進去,向張大爺問道: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那個被打死的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莫,”張大爺想了想回答道,“莫一凡!對!他叫莫一凡!”

4

“莫一凡,莫小凡,我的媽媽呀!”丁育秦發出驚嘆,“那被打死的不就是她兒子嗎?是了,莫小凡不是說照片上那人是他哥哥嗎?那女的把房間弄得那么變態,難道,真是她干的,她是回來復仇的,住在死去兒子住過的地方,先放毒蛇咬死了打死她兒子的人的老爸,讓他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一定是這樣!然后又輪到了宋瑜雄,他是打死她兒子的兇手之一,所以她把蛇放進了他家……也許,莫小凡不是因為聽到了那條蛇,開玩笑了,我可什么都沒聽到,他一定是看見了她媽媽做這件事,只不過他心地善良,所以才假裝成自己有異能,跑去通風報信……”

蕭左沉默著站了起來,走進病房去,莫小凡已經在他母親旁邊的一張病床上睡著了——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才完全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莫小凡的母親仍然在昏迷中,但是生命檢測儀上的數據顯示已經恢復正常了——也許第二天她就能醒過來,可是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呢?一個有著嚴重心理疾病的兒子,一段充滿創傷的過去,一個有家不能回的現實……

在病床前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黑色的日記本——他記得那是莫小凡從他母親的臥室里拿出來的。

“……媽媽每天晚上都要看……”

蕭左面紅耳赤地走過去,將日記本抓在手里,帶出了病房。丁育秦見狀,瞪大了雙眼:“這,這個,不太好吧?”

“我要幫他?!笔捵笳f道,語氣更像是為了說服自己,“毒蛇這件事必須弄個水落石出,如果他母親真是殺人兇手,他就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都已經這樣了,跟著這樣一個不正常的母親,將來可怎么辦呢?如果他母親不是兇手,那就更要把這個冤情洗干凈,要不然,他們會一輩子被人排斥的,總不能永遠搬家逃避吧?我這都是為了救人!”

說完,蕭左便翻開了日記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并不是那女人的日記——筆記本的內頁里赫然寫著:莫一凡,2000年。

——這是那個被人打死的小伙子的日記。

2000年,正好是十年前,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年。

日記本中有好幾頁被折疊上了——作為某種標記。

蕭左隨手打開最后幾頁被折疊處,只見上面寫著:

2000年4月17日 晴

今天我拒絕了小美,我不是不喜歡她,她那樣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難得又不嫌貧愛富,誰能不喜歡呢?

可是我不能啊,我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人,馬戲團快要解散了,連遣散費也發不出來,這樣的我,怎么能給到她一個好的未來?

放棄吧,不能害了人家。

2000年4月18日 晴

小美死了!小美死了!

我完全不敢相信!

那樣一個可愛純潔的女孩子,她竟然就那樣死了!

我是兇手嗎?

她是因為我而死的嗎?因為我拒絕她,她受了刺激,才會從樓上摔下去的嗎?!

天哪!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害死了她!

2000年4月19日 晴

不是我害死她的!

不是我!

他們說醫生發現她體內有蛇毒,這怎麼可能呢?小威的毒牙已經拔掉了,它咬不死人的,肯定不是小威干的。

可是這樓里不會有第二條毒蛇的,如果有,小威會知道,我也會知道。

怎么會有毒蛇呢?

毒蛇不會無故攻擊人,除非它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小美知道這一點,她知道遇到毒蛇應該怎么做的,她又怎么會被毒蛇咬到?

我去偷偷看過她的尸體,那傷口有點怪……

我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

日記到這里便噶然而止了。

可以猜到,莫一凡沒有機會查清楚這件事,他的生命便終結了。

蕭左注意到日記本中“小威的毒牙已經拔掉了”這一句話被紅色的筆圈了起來,同樣被圈出的還有“傷口有點怪”。

他又翻到前面一處被折疊的地方。

這一天的日記大概要早兩個月,是3月12日的。

今天把東西給羅叔了,他一直千恩萬謝,非要拿錢給我,說什么都不肯白要,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來,其實不過是現成的資源罷了。

羅鋒看起來很不高興,一直冷著臉,我想應該是因為小美的緣故,其實他們倆真的更相配些,又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如今多了一個我,換了誰,也會不開心的。

但愿羅叔能康復起來吧,希望那個真能有用,希望他能熬過這一關,不是說有人就是用這個征服癌癥了嗎?

蕭左發現,這一頁里“東西”“那個”“癌癥”“這個”四個詞也被紅筆圈了起來——每一個紅圈都讓蕭左心跳加速。

將日記本里的內容依次再看了一遍,卻沒發現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了,莫一凡雖然有記日記的習慣,但不是每天都記,也不是每件事都記,而且很多事情都喜歡用“這個”“那個”的含糊詞語代替——當然,這日記原本就是給自己看的,他沒打算要公開過。

在莫小凡醒來之前,蕭左悄悄地將日記本放回了原位,窗外露出隱隱約約的一線白,仿佛是欲明未明的真相。

5

蕭左讓丁育秦留下照顧莫小凡母子,自己則乘車去了北郊的動物園——那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個動物園,很容易便找到了朱宏,他也是動物園的飼養員,和莫小凡的母親是同事,從他的口中,蕭左得知莫小凡的母親叫做李玉容,在動物園已經工作了十年了。

“當時原本是不要她的,因為她已經四十歲,又沒有經驗,可是她卻死活一定要做這份工作,”朱宏聽了蕭左的來意,嘆了口氣,開始回憶著,“她哭著說她以前一直反對兒子養蛇,兒子就離家出走去了馬戲團,母子因此分開很多年,現在兒子死了,她很后悔,所以她想自己也學會養蛇,以此來紀念她的兒子。我們見她一個人生活著,確實沒什么寄托,十分可憐,就同意了,她很勤快,也很細心,很快就上了手,這份工作就一直做到現在,她是這里最出色的蛇類飼養員呢……想不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那些人怎么能對一個這樣可憐的女人下這樣的狠手?……”

“一個人生活?”蕭左納悶地問道,“她不是還有一個小兒子嗎?”

“你是說小凡嗎?”朱宏說道,“那是她五年前去孤兒院收養的,也是緣分,那孩子是因為心理上有些毛病,孤僻得很,所以一直沒有人去領養他,李玉容把他接回家的時候,他都八歲了?!?/p>

“小凡是領養的?!”蕭左大吃一驚——那孩子看上去和莫一凡如此相像,而且兩個人都如此酷愛養蛇——該不會是靈魂附體吧?

這個荒謬的念頭一冒出來,蕭左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哦!”朱宏解釋道,“李玉容是把小凡當作親身兒子來養的,而且她還從小就教那孩子養蛇,大概是想補償她以前不準兒子養蛇的做法吧,說來也怪,那孩子怕人,卻不怕蛇,養得比他媽媽還好,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我們都還商量著,等這孩子到了法定年齡,就讓他直接到動物園來頂他媽媽的班,也算有條活路,要不然,他有那樣的病,又沒上過學,下半輩子怎么過呢?”

“那,李玉容阿姨常常會接觸到毒蛇嗎?”蕭左又問道。

朱宏顯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目的,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毒蛇自然是有的,可按規定都拔了毒牙,生下來的小蛇也都是有專人統計,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絕沒有流落到外面去的可能性,再說,李玉容是個善良的女人,雖然古怪些,那也是因為受了刺激,她絕對不會養毒蛇去害人的……”

但事實上她的確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蕭左分析著——第一,她有動機,從那本日記中的標注來看,她一直對兒子的死耿耿于懷,而且分明是處心積慮地住到了仇人的身邊,第二,她會養蛇,熟知毒蛇的習性,將毒蛇放進人家中,對她來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可是,蕭左又覺得有些疑惑,要是真如那捉蛇人所說,那蘄蛇是被泡了藥酒的,便有些多此一舉了——這豈不是授人以柄嗎?

6

“她搬過來三個月了,沒見過他們有往來??!”張大爺一面回憶一面搖著頭,“那女人不喜歡和人說話的,雖然她和老羅住一個單元樓,但是他們遇見了是連招呼都不打的,關系不算好,也不能說壞,現在的人啊,都淡漠了,不都這樣嗎?”

“那其它鄰居呢?她和其它鄰居的關系如何呢?”蕭左又問道,“難道一個都不往來嗎?不是大家都討厭養蛇的人嗎?她和別人吵過架嗎?”

“那女人很古怪的,也不對人笑,也不跟人吵,她家養蛇是在查電表的時候被發現的,后來宋瑜雄便下去和她理論過,見了那些蛇是被關在箱子里的后,又都是無毒蛇,也就沒怎么吵起來,有天晚上我還看見那女人和宋瑜雄在花園里說話呢,談了好長時間,我當時還納悶,宋瑜雄不是最恨人養蛇嗎?怎么反倒跟她聊上了,后來心想大約他大約是見人家孤兒寡母的可憐吧,沒想到啊,才過了沒多久,就出了這樣的事……”

“是嗎?他們有聊過天?”蕭左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那么,張大爺,你還記不記得當時那宋喬美是被送到哪個醫院去的?”

“記得!”張大爺點著頭,“第三人民醫院!我還跟了救護車去的!”

7

有熟人好辦事,這是個真道理。

借了醫學院學生的身份,蕭左與丁育秦很快便在第三人民醫院找到了一個前幾界畢業的同校師兄,已經是外科的副主治醫師,為了在師弟的面前繃直了面子,他非常熱心地幫助兩人找到了所需的資料。

“嗯,病歷上寫著,致命的傷處其實是在頭部,創傷性顱內水腫,蛛網膜下腔出血,腿部有蛇的咬痕,傷口內提取出大量神經性毒素,哦,此外,死者的血檢還顯示生前曾大量飲酒,推測應該是被蛇咬后驚慌失措,又因為醉酒,不慎跌下樓梯致死……”

“原來她喝了酒,那就怪不得沒有防備了,基本上和大家說得一樣,”丁育秦撓著耳朵說道,“沒什么可疑之處??!”

“不!”蕭左搖著頭,“我查了資料了,竹葉青蛇的毒素是血循毒素,不是神經毒素,所以,咬死宋喬美的蛇絕不是莫一凡養的竹葉青?!?/p>

說完他拉著丁育秦便往外走:“馬上跟我去確認一件事!”

蕭左站到了陽臺上,八層樓高望下去,還是頗有些目眩。

“你確定你真要這么做嗎?”丁育秦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同學,“這么做不大好吧?”

“顧不了這么多了!”蕭左咬了咬牙,跳進了另一套公寓的陽臺——幸好對方沒有安裝防護欄,也沒有將陽臺上的推拉門上鎖,因此他便很輕易便進入了臥室之中。

這便是羅鋒父親被毒蛇咬死的現場——當然,是一個早被清理過的現場。

羅家的子女還沒有顧得上對這套房子進行處理,所以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

蕭左打量著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書架上堆滿了書,大多都是醫書,而且還有一整格都是關于藥酒炮制的,很快,蕭左便在電視機旁邊的茶水柜上看見他要找的東西——那里并排放著三瓶藥酒玻璃瓶,每個瓶子里都泡著不同藥材,一瓶是枸杞酒,一瓶酒里泡著天麻首烏之類,還有一瓶酒里泡著幾只蟾蜍,形態猙獰,這讓蕭左不由得一陣反胃,從桌子上的印記來看,很明顯的一圈陳跡,很明顯應該有第四瓶藥酒,可是卻獨獨不見蹤影——蕭左在地上搜索了一會兒,終于在沙發下發現了一片碎片——上面殘留著強烈的生地黃味道。

蕭左走進臥室,從抽屜翻找出了羅鋒父親羅國華的病歷和治療資料——上面證實老人十年前的確患過腫瘤,從沒有做過手術,最近的身體檢查記錄顯示腫瘤沒有復發,但是卻仍然有冠心病風濕性關節炎等老人病……

蕭左嘆了口氣。

他走出公寓,丁育秦早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著。

“怎么樣?”

“真希望我錯了。”蕭左臉色陰郁地回答,“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這時,蕭左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醫院打來的。

“李玉容醒了?!笔捵笳f道,“該到了要了結一切的時候了?!?/p>

蕭左敲開了宋瑜雄的家門。

“李玉容醒了,就是被你打傷的那個女人,她想見你最后一面,她有話要跟你說。”

8

病房的門被緊緊關上了。

病房中只剩下四個人。

宋瑜雄和羅鋒都站在李玉容的床尾,遠遠地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而李玉容的眼睛,卻望著站在她頭側的蕭左——那是信任的眼神。

“她的聲帶受了傷,下面的話,由我來代她說。”蕭左說道,一面看了看李玉容,后者點了點頭。

“到底要說什么?快說!我沒時間陪你們玩兒!”羅鋒不耐煩地瞪著蕭左,蕭左毫無怯意地回視著他:

“其實,你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又看向宋瑜雄:“你也是?!?/p>

宋瑜雄似乎打了個寒顫,冷笑道:“小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蕭左一字一句地吐出來,望著宋瑜雄,手指卻指向羅鋒,“是你,用毒蛇殺死了他的爸爸,羅國華!”

羅鋒震驚地看著宋瑜雄:“什么?!你說什么?!”

“你!”蕭左又指著宋瑜雄道,“你知道他的爸爸喜歡自己炮制藥酒,所以,你買了一條活的蘄蛇,泡了藥酒送給了羅國華,由于你們是鄰居,關系一直不錯,他很信任你,所以沒有懷疑這酒有問題,用沒有拔掉毒牙的活毒蛇泡酒,這酒很可能會讓人致命的,可這正是你的目的,你只不過沒有料到,那條毒蛇的生命力竟然如此強,它沒有死,而且在羅國華準備倒藥酒的時候跳了出來,咬傷了他,羅國華是獨居,這蘄蛇的毒性極強,所以,他沒有來得及打電話求救就已經死亡,他的兒女也沒有及時發現他……而那條蘄蛇——你大概不知道吧,蛇的報復心是極強的,它記得你,你是傷害過它的人,所以,它才會出現在你的家里!”

“臭小子!你編什么天方夜譚的故事?!”宋瑜雄吼了起來,“我為什么要殺他爸爸?!”

“因為他!”蕭左再次指向羅鋒:“他殺死了你的妹妹宋喬美!他才是真兇!我說的對嗎?羅鋒?當年是你親手殺死了宋喬美,你自己喜歡的女孩。”

羅鋒全身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幾乎要站不直一般:“沒有,沒有,我沒有殺她……”

然而他的否定是如此蒼白,和他的身體一樣,沒有任何力量——宋瑜雄看著羅鋒,但是他并沒有沖上去。

“你是知道的,”蕭左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測,他回過頭看著病床上的李玉容,“李阿姨,你給他看過那本日記對嗎?你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宋瑜雄對嗎?你想告訴他莫一凡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對嗎?這就是你住進紫香小區得到原因對嗎?你只是想證明,莫一凡是清白的?!?/p>

李玉容點點頭,眼淚跟著流了下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一天,由于宋喬美向莫一凡表白感情而被拒絕,她受不了刺激便去酒吧喝酒,你一直喜歡她,所以你陪她喝酒,送她回家……”

羅鋒捂住了耳朵:“別說了!別說了!”

“你以為她失戀了會接受你,可是她仍然拒絕你!”蕭左沒有理睬羅鋒的崩潰,“所以你一怒之下把她推下了樓梯,她就這樣摔死了!”

“不是!不是!”羅鋒叫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推她的!不是故意的!”

“她是當場斃命的,已經沒辦法救了,你很害怕,所以你跑掉了,后來,你父親察覺了這一切,他為了幫你脫罪,就對尸體進行了偽裝,那個時候,他也在泡蛇酒吧?他用死蛇的蛇牙在宋喬美的腿上偽造了咬痕,然后,又將莫一凡送給他的蛇毒注射進傷口,偽造出被蛇咬的意外現場——那個時候他得了癌癥,蛇毒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抗癌藥,莫一凡利用自己的職業之便幫他弄到了蛇毒,卻想不到,這個老人竟然用這些蛇毒來做這種事,莫一凡覺得傷口有古怪,他開始調查這件事的時候,謠言就出現了——這是你和你爸爸做的好事吧?嫁禍給莫一凡,然后你故意帶著人去打他,故意在群毆中置他于死地,而你只判坐了一年的牢,比起殺人罪來,這當然輕松多了?是不是?”

羅鋒搖搖晃晃地扶住墻,轉頭看著宋瑜雄:“都是我干的,不關我爸爸的事,你為什么不找我,要殺死我爸爸?”

“因為我想讓你嘗嘗,失去最親的人是什么滋味!”宋瑜雄咬著牙說道:“你害死我妹妹,害死我爸爸,騙我和你一起打人,坐牢,我不能便宜了你這種畜生!”

“你沒有資格罵他,”蕭左冷冷地看著宋瑜雄,“你和他有什麼區別?你知道李阿姨遲早會懷疑那條毒蛇是搞的鬼,所以你先下手為強,和當年的羅家父子一樣,你冤枉她們母子,你還想用同樣的方法趁亂打死她,殺人滅口,你不過是披了一件復仇的外衣,你這么做,和他們有什麼區別?!”

宋瑜雄的眼里露出狠態:“要你多管什么閑事?”

羅鋒似乎也恢復了神智,他看了宋瑜雄一眼,最后把怨毒的目光也投向了蕭左。

蕭左覺得一股寒意從四面逼迫過來。

不過幸好——險境并沒有持續下去。

隨著一聲清脆的踢門聲,早就準備好的警察都沖了進來。

手銬被戴在了兩個兇手的手腕之上。

“等一等!”蕭左叫住跟著警察絕望地往外走去的兩個人:“你們有件事情忘了做了!”他指著病床上淚流不止的李玉容,“你們不覺得還欠這個女人,這個母親,欠她無辜送命的兒子,一句道歉的話嗎?”

宋瑜雄閉上眼扭過了頭,羅鋒的嘴動了動,但是“對不起”三個字,終究沒有出口。

“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干嘛?!”丁育秦看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說道,“反正是惡有惡報了!”

“媽媽,不要哭。”這時莫小凡走到哭泣的李玉容的身邊,用小手抹著她的臉,“兒子不想看見媽媽哭,兒子以后不讓媽媽哭?!?/p>

一句話說得蕭左立刻酸了鼻子,他忍住眼淚走出病房。

走廊盡頭的窗戶灑進明媚的陽光來。

“都過去了。”蕭左回頭看著那相擁在一起的母子倆,對自己說道,“現在是重新開始的時候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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