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外面的天空,黑壓壓的,好似末日來臨。一道刺眼的亮邊劃破天際,轟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聾,豆大的雨滴敲打著二十二層樓的窗玻璃,噼里啪啦亂響,大雨如開閘的洪水,傾瀉而下。
女人倚靠在窗邊,凝神望向墻角縮成一團的男人。
如果此刻把他從這窗口推下去,會有什么后果?她猶疑著。炎夏的雷震雨恐怕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必須馬上下定決心才行。
男人似乎動了一下。他的雙手被繩索縛住,反扣在身后,臉朝下,身體歪倒在地板上。“這是哪里?”男人的聲音仿佛遙遠的地洞里發出來的,悶熱而潮濕。
他醒過來了?女人的心猛地收緊,她兩步并作一步,走到男人跟前,蹲下去,對著他的耳朵低吼道:“老實點!不然要你好看!”
男人掙扎著抬起頭:“你?你是誰?”他驚訝地睜大眼睛,直起上身。
“不許動!”女人用水果刀抵住他的下巴。
男人不敢發聲,雙眼死死瞪著面前這個兇神惡煞的女人。她是誰?他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努力翻找著曾經可能與自己的關聯。
一片空白!他根本不認識她!
“乖乖呆著別動!我可不一定管得住手中這把刀,萬一刀走偏鋒,刺破了你的喉嚨,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好,我不動。”男人放松肩膀,將視線從女人的臉上移向一旁的茶幾,“小姐,我口渴了。”
“事真多!”女人不耐煩地站起來,抓起米老鼠的茶杯,遞給男人。
“喂,小姐,我沒有手啊。”他朝身后呶了呶嘴。
“真麻煩!”女人將茶杯寬口對著他的嘴,使勁灌了他兩口水,茶水順著下巴潑出來,流淌進頸項里,白襯衣的前襟濕了一大片。
“咳,咳,咳……”男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別裝了,想故意博取同情是嗎!”女人將杯中剩余的茶水倒在男人的頭發上,“要喝就喝個夠吧,你!”
“喂,你瘋了嗎?”男人試圖站立起來,無奈腿腳卻不聽使喚似的癱軟無力。
突然間,一道寒光閃過。男人的身體側向一邊,他的右肩卻沒有那么幸運,刀鋒劃破襯衫,鮮血立刻涌了出來。
“啊——”女人的尖叫聲響徹穹空,水果刀飛了出去,落到了桌角處。
她雙手捂住臉孔,蹲坐在地板上,身體瑟瑟發抖。
“瘋女人!”男人咬牙切齒地咕噥著,慢慢朝她爬過去……
一
我是一家外資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首席代表,三十出頭,自認為風度翩翩,我喜歡臉上永遠保持著冷淡的職業微笑,讓人無形中產生距離感。
此刻的我眉頭緊鎖,最近發生了一件讓我無比煩心的事情,搞得我心神不寧。我大口地吞咽著黑咖啡,這已經是第五杯了,卻并沒有給我帶來片刻寧靜。
“Cindy,再給我來杯咖啡。”我按下免提鍵,撥通助理的分機。
“老板,再喝就是第六杯了,咖啡喝多了對胃不好。”助理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提醒。
“Cindy,按我說的做吧。”掛上電話,我疲倦地朝背后一仰,旋轉椅打了個轉兒,歪向一側。
真該死,為什么就是忘不掉她呢?
那日,明明狼狽到極點,這輩子從未吃過這種悶虧,卻絲毫沒有心痛的感覺,反而懷有某種說不出的期待。
至今我仍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將我綁架的。隱隱約約還記得,我是在地下車庫被人擊中后腦勺昏迷的。待我蘇醒過來時,便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公寓中,手足被捆綁起來,無法動彈。
外面風雨交加,雷聲大作。我想呼救,可喉嚨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發不出丁點兒的聲音。
然后,那女人走了進來。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兒落寞,靠在落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風雨。我不敢驚動她,只是用眼角悄悄地觀察她。
由于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腿腳變得僵硬,我稍微挪動了下身體,想換個舒服點兒的姿勢。大約我翻身的動靜太大,她被驚動了。她的視線轉向我,我感覺到她的視線中有股強烈的敵意。她似乎在恨我。可是,這女人我以前從未見過,她為什么將我綁架呢?
她快步走向我,在我面前蹲下來。她的頭發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淡淡香味,如瀑布般披散下來。她忽然用刀抵住我的下顎,眼睛里露出瘋狂的意味。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她在害怕什么嗎?
“老板,您的咖啡。”助理將剛煮好的咖啡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討厭速溶咖啡的口感,茶水間里有新鮮的咖啡豆和煮咖啡機。助理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為我準備咖啡,當初招聘Cindy作我的助理時,就是看中了她這門特殊的手藝。
“謝謝!”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味道剛剛好,苦殷殷的香味,很適合我此時的心情。
“老板,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呃……Cindy,介意我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Cindy有些詫異。
“從你們女孩子的角度來說,在什么情況下,你們會有綁架男人的想法?”
“綁架?哦,這太可怕了,我想我不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
“潛意識呢?潛意識里會有嗎?”
“嗯……如果是我,我不會綁架他,頂多會恨他一陣子。當然,也不排除那種極端自私的愛,愛之深,恨之切,也許會做出瘋狂的行為來。”
“極端的愛?會綁架陌生男人嗎?”
“綁架陌生人!一定不會。除非綁錯了人……”
“綁錯了人?我怎么沒想到這種可能性……”
“老板,沒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Cindy看上去有點兒慌亂。
也許那位綁架我的瘋女人,其實真正想要報復的是她曾經的愛人吧。唉,女人啊,我永遠搞不懂她們的心思。
在我看來,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比如我的前任女友阿敏,她會一天之內問無數個無聊透頂的問題。
“這塊酥油餅你為什么不吃了?你以前很愛吃的,為什么不吃呢?你不愛我了嗎?”
“為什么又要加班?說好今天一起吃晚飯的,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這裙子好看嗎?回答得那么勉強,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這樣的愚蠢問題讓我很頭痛,更頭痛的是,我每天必須要回答無數次,身心疲憊。我和阿敏的感情就是在這樣的愚蠢問答中消磨干凈的。是我先提出分手的,分手那天她哭得很傷心,我差一點就被她的淚水打動了。
分手兩年后的今天,我居然還能想起阿敏曾經提出過的那些愚蠢問題,卻記不起她的臉。
內線電話響了:“您的快遞……”
“拿進來。”
Cindy捧著一大束火紅的花走進來:“老板,有人給你送花耶,好奇怪的花。”
這是什么花?花朵小如指甲,一朵連著一朵聚集成團狀,像燃燒的紅云。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花。
“誰送的?”我問道。
“不知道啊,我找過了,花束里沒有夾卡片。剛才還特意問了送花的快遞員,他也說不清楚。”
“快遞員?長得什么樣?”
“很普通的男孩子。”Cindy忽然壓低聲音,“老板,是不是您的暗戀者送的啊?好浪漫哦,要是有人送我這么一大束花,我肯定開心死了。不過,一般都是男人給心愛的女人送花……”
“Cindy,幫我查一下這是什么花,還有,去快遞公司查出送花人的背景。下班前告訴我結果。”
“可是……”
“OK?”
“OK,我這就去查。”
二
夜晚的街道拋開了白晝的喧鬧,搖下車窗,習習晚風吹拂著我的臉頰,讓我暫時忘記了疲勞和煩憂。副駕駛的位置上擺著一大束火紅的花朵,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Cindy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種花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無憂花,又稱為火焰花,主要生長在溫暖的南方地區。這個季節上海不應該會出現才對呀。送花人的背景資料沒有查到,花店的伙計說,送花人是通過電話預訂的……”
無憂花,代表沒有任何憂愁的意思嗎?
十字路口,紅燈,我將車停在斑馬線前面。一位年輕的姑娘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突然飛快地穿過馬路,瀑布般的秀發在夜色里飛舞。她朝著街對面的小區跑去,好像聽到什么聲音,猛然間停住腳步,回頭張望。小區門口的霓虹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似乎受到了驚嚇,雙眼驚恐地望向我的方向。
是她?那位綁架我的瘋女人!
身體里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涌向頭部,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來。
她看見我了嗎?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那女人用雙手捂著耳朵,拼命地搖頭,似乎想擺脫什么。接著她跑進了小區。
我將車開到人行道旁邊的臨時停車區,打開車門。我必須追上她問個清楚。進入小區,靠近門口的地方立著一面轉彎鏡,鏡子里映出一個奔跑的女人身影。我朝相反的方向追過去,果然看見她跑入一棟公寓樓,我隨即跟了上去。
就在電梯門即將合攏的瞬間,我的右手擋在了自動門的縫隙當中,自動門又緩緩朝兩邊開啟。那女人發了瘋似的按關門鍵,企圖阻止我進入。
我走進電梯,電梯門在背后緩緩關閉。剛才劇烈的奔跑,讓我有點兒喘不過氣來。那女人捂著嘴,雙眼圓睜,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瞪著我,不停地顫抖。
“你,你,你到底是誰?”我喘著粗氣問道。
“啊——”她好像受了巨大的刺激,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喂!你,住口!停下!不要叫了。”我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拜托,不要叫了!”
“啊——”她完全不聽我的口令,繼續發了狂似的尖叫。
該死!我走前一步,用手捂住她的嘴:“聽見了嗎?不要叫了!”
她竟然咬我的手!瘋女人!
憤怒的火焰一下子在我的體內熊熊燃燒起來,我感到渾身血液沸騰,血脈賁張。我一把抓住女人的長發,她的頭猛地朝后仰下去,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我的另一只手將她用力摟進懷里,低下頭,猛然間堵住她的嘴。
世界一下子清靜下來。
電梯不知停在了第幾層樓。那女人使出了全身的氣力,奮力將我推開,我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她跨過我的身體,沖出了電梯。
“喂!等一下!”我迅速地爬起來,跟隨著她的身影。
我眼見她穿過走廊,進入一個房間,“砰”地關上門,“咔嚓”一聲由內反鎖。
“開門!開門!對不起,我們可以談一談嗎?”我敲打著防盜門。
里面沒有任何反應。
我堅持不懈地持續敲門。
這層樓是一梯四戶的格局,我所站立的位置是靠近最里面的一間。在我敲門的期間,有戶住戶將門開了一條小縫,吼了一嗓子:“神經病啊!深更半夜吵死人了!”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防盜門終于打開了,走出一位年輕男性。他比我高出半個頭,手里抱著一個四方紙盒。他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徑直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我沖進房間,眼前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
客廳的地板上躺著一具穿著棉質睡衣的男人尸體,頸部以上的部分竟然不翼而飛!那女人呢?我發了瘋似的將臥室、衛生間、廚房全部搜索了一遍,除了這具沒有頭顱的男人尸體,沒人其他人!那女人不見了!而所有房間的窗戶全部由里反鎖!
剛才出去的那個抱著紙盒的男人一定就是殺人兇手!我奔出去尋找,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天啊!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三
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能準時收到一束火紅的無憂花。打電話給花店的老板,要求他們停止送花,可他們居然拒絕了我的請求。
“對不起,我們不能滿足您的要求。客人在我們這里預訂了三個月的無憂花,錢款已經全部付清了,我們必須履行合約給您送花。真是萬分抱歉!”老板在電話里不疾不徐地說。
可惡!
我現在一聞到那該死的無憂花味道,幾乎都要惡心得吐出來了。
該怎么辦呢?
電視里的“新聞縱橫”正在播報星城苑小區發生的詭異事件:“星城苑小區的11號樓801室發生離奇的兇殺事件,死者為該公寓的業主肖英南,現年五十五歲。他被人割下頭顱,死在自己家中。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兇手帶走了死者的頭顱,卻在現場留下了另一名女性的頭顱……”屏幕的右上角顯示女性頭顱的照片。
啊?那張臉……不正是那夜我跟蹤的女人嗎?她竟然、竟然被謀殺了嗎?為什么啊!我的心莫名地痛起來……
我親眼看見她進入房間后消失不見的啊!為什么她的頭顱會出現在案發現場?當天晚上,我搜遍了房間所有的地方,那顆頭顱絕對不在現場。
見鬼!我想起來,那天晚上罵我神經病的鄰居會不會報警呢?她看到我的臉了嗎?萬一警察找上門,我該如何解釋當晚的古怪經歷呢?會把我當兇手嗎?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命運真悲慘啊!先是被不認識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綁架,然后又收到不知道哪個淘氣鬼惡作劇送的花,還要被卷進可怕的古怪兇殺案中去,天啊,我是不是上輩子做了見不得人的罪惡勾當,需要這輩子來償還!
時間永遠是最好的治療師。忙碌的日子讓我沒有精力,也沒有動力去探索案件背后的原委。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習慣,就像我習慣了助理煮的黑咖啡,還有,習慣了每日準時送達的無憂花。
我已經懶得去思考神秘的送花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給我送花。也許就是個仰慕者罷了,這個借口讓自己很受用。九十二束無憂花并排挨著,躺成一個重疊的圓形,碎碎的小小的花朵大部分已經干枯,簇擁著圍繞在一起,就像一個巨型的花圈。
九十二天之后,每日必達的無憂花再沒有出現了。大概永遠不會出現了吧。
只是,我卻習慣了那花的味道,居然第一次,為了那不再出現的無憂花,我失眠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趴在辦公桌上稍稍瞇了一會兒。
“Cindy,打電話給花店,我要訂無憂花。”一大清早,我就給助理安排了這頭等重要的工作。
“可是,老板,恐怕沒有辦法了。”助理咬著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說,“那家花店好像搬走了,電話打不通。”
“除了那家花店,其他家就沒有嗎?”
“嗯,這個季節好像真的沒有辦法,打遍了所有花店的電話,都不知道有這種花。”
“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下班前必須將花擺在我桌上。”
“老板!”助理似乎要哭出來,“我……”
“出去吧!”我朝她揚揚手。最煩女人的眼淚,廉價的毫無用處的咸水。
有外線電話進來,我抓起聽筒。
“是我,我想見你。”電話里的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得有點兒嘶啞,語氣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在哪里?”那陌生的聲音,為什么讓我無法拒絕呢?
“你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就能看見我。”
對面的寫字樓和我所在的辦公室遙相呼應。與我同一層樓,其中一扇窗戶邊,站著一位長發女人,她隔著玻璃窗,向我招手。陽光反射在玻璃上,明晃晃的,看不清她的臉。
“你,是誰?”我緊握著電話,手心里開始冒汗。
“不記得了嗎?”她輕輕笑了兩聲,陰沉的語氣里似乎有某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東西。
“你到底是誰?”
“這么快就忘了嗎?”她將一只手平放在脖子上,做了個割斷的動作,“就在這個房間。”
“你,想怎么樣?”
“花,都收到了吧?喜歡嗎?”她低聲地笑著,掛斷了電話。人影隨即從窗邊消失不見。
瘋女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對面的建筑物。二十二層樓,與我的辦公室相面對,應該是B座2205房間。
“幫我查下B座2205是哪家公司?”一樓前臺負責接待的是位年輕的保安。
“原來是家貿易公司,上個月租約到期,已經搬走了。新搬來的好像是個什么咨詢公司,正在裝修房間,還沒有正式開業。”
“你有沒有看到過一位長頭發的女人進出?”
“長頭發的女人?”保安露出困惑的表情,“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我搖搖頭:“那個,我可以到2205去看看嗎?”
“可以。不過,你要在這里登記一下。”保安將簽名簿遞給我。
B座2205房間果然在裝修,里面有位裝修工人,戴著報紙扎成的錐形帽子,正在粉刷墻壁。
“請問?”我踮著腳尖,尋找地板上空隙的地方落腳。
“呃?”裝修工人轉過頭,露出探究的眼神。
“剛才這里是不是有位長發女人來過?”我踩在一塊復合板上,穩住身體重心。
“女人?”他咧開嘴笑起來,“就我一個人一直在這里,沒有什么女人。”
“你確定沒有見過一位長頭發的女人,站在窗戶邊打電話?”
“你看我像女人嗎?”他摘下紙帽子,露出寬闊的額頭和一頭亂發。
“可是,我從對面樓里的窗戶看過來,她就站在這間屋子的玻璃窗邊,絕對不會弄錯!”我顧不得腳下的水泥和石灰,大步朝里間的窗口走過去。
裝修工人跟在我后面,一個勁兒地埋怨:“喂!小心腳下!這些原材料我可下了血本的,你若糟蹋了好材料,我可和你沒完!”
窗戶的外框還包著糙紙板條,幾塊玻璃斜靠在窗臺下面的墻邊,窗口毫無遮攔地洞開著。外面視野遼闊,深藍色的天空一望無際。斜對角四十五度,我所在的辦公大樓被商廈屹立的廣告牌遮去一半,根本看不見我的辦公室。
“我明明有看見她站在這里打電話啊,為什么……”
“這位先生,你是不是被人耍了?”裝修工人幸災樂禍的聲音。
“可惡!沒道理啊……”
“不如你雇傭我啊!”裝修工人走上前,和我并排望向窗外,“你是我公司的第一位客人,可以給你優惠喔。”
我有些疑惑,側過臉,望著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工人。
“這是我的名片。”他從沾滿污漬的上衣口袋,用兩根手指夾出一張名片。
名片正面印了三行字:囚徒之困境咨詢社,調查咨詢員兼私家偵探,朱棄寒。
“你,就是新搬來的咨詢公司員工?”我捏著他的名片問道。
“錯!我既是囚徒之困境咨詢社唯一的員工,也是唯一的合伙人。換句話說,我是一名自由職業者,成立了單一法人的私人公司,如果生意好的話,也許我會雇傭幾個下屬。當然,目前我還在創業階段。”那位自稱調查咨詢員兼私家偵探的家伙自信滿滿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這個職業究竟是做什么的?”
“幫助有需要的客人解決各種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尋求答案的疑難問題。”他朝我眨眨眼睛,露出促狹的笑容,“這位先生,您似乎遇到了麻煩事兒,說給我聽聽,也許我能幫得上忙。”
“這個,收費嗎?”
“我剛才說過了,您是我的第一位客人,我會給您極大的優惠價格。”
“可是,我還不知道你的水平。”我透過空洞的窗口,望向四十五度角方向的廣告牌。“除非你能幫我解開這個謎,我就雇傭你,價格方面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解開長發女人之謎?你認為她曾經站在這個窗口邊,給你打過電話,對嗎?”私家偵探眼眸發亮,笑容里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
“不錯!”我收回視線,望向身旁的男人。
“好!成交!這條謎題免費解答。我相信你一定還有更大的謎題需要解答。”偵探朝我伸出右手。
“當然!”我握緊他的手,上下搖晃了三下。
四
我和偵探一起回到我辦公室所在的建業大廈二十二層。
我們站在窗戶邊,眺望遠處的寫字樓。建業大廈對面是一棟商住兩用的商貿大樓,由五層樓的商城和三十層樓的酒店公寓組成一個L形狀。我的辦公室剛好處于商城與酒店公寓之間的平臺空檔,穿過五層樓的商城,可以望見隆盛大廈——朱棄寒偵探所在的寫字樓。
但此時,我們卻無法看見隆盛大廈的全貌,視線被商城樓頂上的巨幅廣告牌遮擋去一大半。
“奇怪!那幅廣告牌什么時候出現的?我敢肯定剛才,也就是半個鐘頭前,它一定不在那里。”我記得很清楚,與那女人通電話的時候,視線非常清晰。
“據我所知,那廣告牌昨天晚上就掛上去了。”偵探指著商貿大樓的方向說。
“可是……”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呢?
“你知道對面的酒店公寓都住了些什么人嗎?聽說房租可不便宜呢。”
“那個地方啊,”我望向斜對角與商城連成一體的酒店公寓,“一般居住的是商務人士,例如我這種人,單身,在外企工作,公司報銷大部分費用,距離上班的地方又比較方便。”
“喔?”偵探挑起一側眉毛,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你住在那里嗎?”
“對啊。我住的酒店公寓也設計成辦公室的樣子,方便我處理公務。”
“這就對了。”偵探撓著頭發,嘻嘻笑著,“所以從這個窗口根本無法看見長發女人打電話的身影,這也就意味著,當時的你,一定不是在這個位置打電話,對嗎?”
“不!”我叫起來。“我百分之百肯定,剛才我就是站在這個位置,遙望對面,看見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在頸項間比劃,絕對不會錯。”
“陸先生,我當然相信你沒有撒謊。但是,有時候人的思維常常被某種顯而易見的常識蒙蔽,反而看不清真相。”
“什么意思?”
“酒店公寓前面是不是還有一幢公寓樓與之相對?”
“不錯。商貿大樓的對面有兩棟大樓,一幢是隆盛大廈,和五層樓的商城正對,另一幢是郁金香公寓,與酒店公寓遙相呼應。”
“陸先生你,是不是湊巧也住在二十二樓呢?如果我推測得沒錯的話,陸先生一定不是在這幢大樓里看見那位神秘的女士,而是在你自己的酒店公寓的房間里,透過窗戶,望見郁金香公寓樓發生的某個預先設計好的場景。”偵探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我忽然感到背脊發涼,似乎被某種東西擊中了要害。那種感覺很糟糕。
“朱棄寒,你被雇傭了。”這次是我主動伸出手。
“我知道你會的。”偵探嘿嘿笑著,握住了我的手。
從我租住的公寓樓窗口望出去,的確能夠清楚地看見對面郁金香公寓樓內的狀況。與我的樓層相對的窗戶,此時漆黑一片,房間內沒有人。
這間房間內的擺設與建業大廈內我的辦公室一模一樣。當初為了圖方便,我讓裝修工同時裝修了兩間風格一致的房間,并且連辦公家具的型號都全部一樣。所以我才會將酒店公寓的房間誤以為建業大廈內的辦公室。
可是昨晚,我明明是躺在公寓里失眠了一夜,然后一大早到建業大廈的辦公室里去工作,還吩咐助理去查詢無憂花的下落。為什么會在公寓里看見商貿大樓里發生的景象呢?我不記得中途曾經回到過住處,難道朱棄寒的推測有誤?還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呢?
臥室里擺成一圈圈的無憂花此時無精打采地簇擁在一起。
我撥通了助理的手機:“Cindy,無憂花找到了嗎?”
“找到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您記下這個地址……”她在電話里報出一長串地名。
我需要親自去訪一訪那位神秘的送花人。
由于地理位置較偏僻,老式居民小區的環境顯得雜亂骯臟,進出的年輕人相對較少。按照Cindy提供的地址,我在靠近小區中央的位置找到了對應的單元——一幢土黃色外墻的多層建筑。其中西面高層的陽臺上,搭建了一個小小的鴿子籠,鴿子籠后面紅色的屋脊上停留了一排白色、灰色的鴿子,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
“有人在嗎?”木質門油漆斑駁,輕輕地敲門,門框邊上的粉末簌簌地直往下掉。
“誰呀?”開門的是位住著拐杖的老頭兒,顫顫悠悠地把我打量了一番,“是皓宇嗎?長這么大了啊!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認識我嗎?”
“進來坐啊!”
屋內大約三十多個平方大小,僅有簡單的舊家具,一張單人床,地板上堆滿了各種紙盒子和尼龍線。
“坐啊!”他指著一個小板凳對我說。
小板凳二十公分高,我坐下去以后,身體重心偏后,兩條腿必須伸直出去才能保持身體平衡。
“老人家,你認識我嗎?”
“皓宇,外公都不肯叫了嗎?”老頭兒用拐杖撐著身體,在床沿邊慢慢坐下去。
“外公?”
“自從那個混蛋死了以后,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過面了?你那時還小,只有八九歲,可憐的孩子。皓宇,這些年你過得很辛苦吧?”
“你在說什么啊!”小板凳朝后翻倒,我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
“皓宇,那個混蛋拋棄了你們母子倆,所以你才會做出那樣的傻事,對嗎?告訴外公,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他究竟在說什么?為什么我一句都聽不懂?頭……好疼!像要裂開了一樣!腦子里好像有千軍萬馬奔騰,身體里的血液要燃燒起來一樣,我竟然無法控制!完全無法思考!
“皓宇,花都收到了吧?跟我來!”老人笑瞇瞇地對我說。
我勉強掙扎著爬起來。
老人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天臺走過去。我猶如一只牽線木偶,跟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
天臺的風,伴隨著泥土的濕氣,拂面而來。
啊!那是——一座晶瑩明亮的玻璃花房,在墨蘭色的天空下閃著奇異的光芒。花房內火一樣熊熊燃燒的無憂花,密密麻麻掛滿了樹枝——那是一株繁花茂盛的盆栽無憂花樹。
我掏出手機,打開攝像功能,對著那滿眼的紅色,按下快門。
“朱先生,請幫我查一查,我,陸皓宇,究竟是誰?告訴我,我是誰?”
電話那頭,偵探開出了他的第一份報價。
五
囚徒之困境咨詢社正式掛牌開張,大約在一個月以后的星期一。
我成了咨詢社第一位上門的客人。半圓形的前臺桌子上支著一個約三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寬度的塑料立牌,上面用楷體寫著“囚徒之困境咨詢社”。墻壁雖已粉刷一遍,仍顯現出一道道波浪形印跡。再朝里走,來到一間二十平米大小的辦公室,僅有一張原木電腦桌,一把舊轉椅,靠近門口的位置擺了一個灰色圓形沙發。朱棄寒此時正站在窗戶邊,凝神望向窗外的天空。
“朱先生?”
偵探緩緩轉過臉,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又將視線轉向外面。
“你看我這里,還不錯吧?”他抱著雙臂,用低沉的語氣緩聲說。
“嗯,還行。”我再次環視房間內的簡陋空間,忽然覺得有點兒心酸。
“成立一家像這樣的公司是我畢生的夢想呢,真的實現了啊。”偵探離開窗口,朝我迎面走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為了夢想而休學,不惜和父母決裂,堅決從家里搬出來,以為靠著熱情就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真的完全是白癡的行為啊!”他指指沙發,示意我坐下來。
偵探今天的態度很奇怪,和那天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印象大相徑庭。圓形沙發外圍凸起,中間陷進去,人一坐下去,整個身體會凹成一團。
“這個沙發是個舊輪胎改造的,坐著感覺很怪吧?”他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舊輪胎啊?”我掀起沙發套子,果然露出黑色的橡膠來。
“按理說,實現了長久以來的夢想,雖然還不算成功,可好歹是邁向成功的開端啊,為什么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呢?今天是開業第一天,在這么著名的辦公樓里租有一套獨立的空間,我應該開香檳慶祝才對呀,為什么卻一絲一毫的興致都沒有呢?”
我該說什么呢?他在有感而發嗎?
“陸先生和父母的關系怎么樣呢?”偵探臉上的線條終于舒展開來,恢復了明亮的眼神。
“和父母的關系啊……”好像是很久遠的記憶,我竟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陸皓宇先生,你委托我幫你查清楚‘你是誰’的問題,我可花費了不少功夫呢。”他從抽屜里拿出文件袋,丟給我,“這是你所有的背景資料。”
關于我的介紹資料竟然有一千多頁,包含詳細的數據分析和相關證書、證明材料。
“這是我嗎?”
“這些基本資料你可以拿回去細細閱讀。我想,在你的人生里,有兩件大事徹底改變了你的命運,也許我們可以就這個話題深入聊一聊。”
“我從小生長在單親家庭,由母親撫養長大,這些我都記得啊。只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感到很惶恐,我快不認識自己了。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偵探先生,你快告訴我!”
朱棄寒將轉椅拖到我的面前坐下來:“是的,你的確不對勁。根據我的調查,兩年前,你曾經發生過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腦部遭到撞擊,腦內神經受到部分壓迫,影響到了你的記憶力。簡單點說,你患有選擇性失憶。”
“什么?選擇性失憶?”電視劇里經常出現的橋段,居然在我的身上真的應驗了嗎?
“不錯!那場車禍發生在兩年前的六月三十日晚上九點十分,引起車禍的原因是超速駕駛,車子翻出了高速公路旁邊的隔離帶,你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因為和相戀了五年的女友分手,精神恍惚,在駕車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你頭部的疤痕就是當時留下的。”
我的后腦部分的確有一塊凸起的疤痕,原來如此;“另外一件大事呢?是什么?”
“陸先生,你對自己的父親還有印象嗎?”
父親?腦海里只有空白……我搖搖頭。
“你的母親陸琪琪并沒有結婚,就生下了你。那個時候未婚生子應該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吧,你的母親一定是位意志異常堅定的女士。你的童年非常孤單,在你八歲那年,你的父親突然出現了。”
我為什么完全沒有印象呢:“父親?他叫什么名字?”
“肖英南。”
肖英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到過……啊,電視新聞里,那位無頭尸體。難道!
“二十二年前,八歲的你,親手殺死了他。”偵探的臉變得有些冷酷。
“你說什么?不!你在開玩笑嗎?”偵探的臉與我間隔咫尺,有股強烈的壓迫感讓我心跳加快,“你在開什么玩笑?”我推開他,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有煙嗎?”那具無頭顱的尸體是……我的父親?不,不可能!
“二十二年前,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你已經忘記了吧。”偵探將煙塞入我的口中,我接過打火機,卻怎么也打不燃火。一下,兩下,手抖得厲害,一點兒也不聽使喚。偵探幫我點燃香煙。
“不,不,你在撒謊!我沒有殺死他!我看見有個男人,他手里拿著一個紙盒子,是他!兇手一定是他!錯不了!”
“這是個事實!也許你一時還無法接受。”偵探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換做我,我恐怕也無法接受。”
“我的母親呢?”
“很不幸,那件事情以后,她失蹤了。你由于年齡太小,在勞教所待了兩年,釋放后由外公撫養。”
“朱棄寒,你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三個月前的星城苑小區謀殺案,媒體不是宣傳得沸沸揚揚么?那個男人也叫肖英南,你說的是他嗎?他怎么可能在二十二年前被我殺死!你一定弄錯了!八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殺死一位成年人呢?一定弄錯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再幫我查!”我抓住偵探的胳膊,幾乎要摳出血來。血液好像全部集中到了頭部,我感到自己的臉和脖子火燒一樣燙。
“星城苑小區謀殺案?”偵探疑惑地皺起眉頭。
“對,就是那起有名的謀殺案,很多媒體都有報導啊。你知道的,對不對?”
“對不起,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星城苑小區謀殺案。”
“無頭男尸啊,旁邊還有一個女性的頭顱,就是那個女人綁架了我!還有那個手拿紙盒子的男人,我親眼看見的,絕不會有錯!他們才是殺死肖英南的兇手!”
六
我從未設想過,與《傳奇世界》的女記者居然會是以那樣的方式會面。
和偵探再次約定在一家叫“紫藤茶館”的地方碰頭。“這是我們開的第六家連鎖店喔!”得知我是朱棄寒介紹來的客人,店員自豪地告訴我。
“茶館能開成連鎖店的形式,你們老板一定很有魄力吧!”我由衷地贊嘆道。
“對啊,我們都是他的忠實粉絲呢。很有魅力的男人哦!”女店員露出花癡的表情。
一股強烈的酒味兒從門口飄進來,緊接著有女人醉酒的高聲囈語:“喂!小姑娘,叫你們老板滾出來見我!”
“啊!老板他現在不在這里,您有什么需求嗎?”女店員馬上迎過去,陪著笑說。
“少廢話!”
我扭過頭,望向酒氣的來源。一位打扮時髦的姑娘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地來回推搡店員。
店員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怎么辦。
“走開!讓我進去找他!”醉酒女一步三搖晃,朝我走來,一個趔趄,直接撲倒在我懷里,“哇”地一聲,污穢物吐了我一身。
“快去拿毛巾和解酒茶來!”我沖著發愣的店員吼道。
“你是?”醉酒女用食指戳著我的臉,笑起來。我扶著她坐下來,一抬頭,正好對上她的雙眸。她化了個大濃妝,眼影涂成紫色,面部表情有些猙獰。
我將店員送來的毛巾遞給她,又轉頭吩咐女店員:“你幫忙照顧她一下,我去衛生間處理這身臟東西。”
女店員把解酒茶端到醉酒女嘴邊,朝我點點頭。
處理外套上的污穢物花費了我不少時間,等我洗完手臉出來的時候,偵探朱棄寒已經到了,他正和醉酒女談笑風生。
“哈羅!”偵探朝我招手。
“怎么,你們認識?”我望著他們默契的舉動,不禁問道。
“我們是高中同學。”偵探和醉酒女對望了一眼。
“他啦,高中時期,我簡直恨死他啦!”醉酒女捶了偵探一拳,“害我長年處于千年老二位置的朱棄寒啊!”
“這位小姐,你,沒有問題了嗎?”想起她醉酒時的模樣,和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我?”醉酒女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陸先生,剛才嚇到你了吧?我是《傳奇世界》的記者寧欣,你叫我Yvonne好了。”
“你不用擔心她啦,這個女人是鋼鐵做的,沒有關系的!”朱棄寒故意說。
“喂,第一名,你有點兒男人的風度好不好?你懂不懂什么叫‘憐香惜玉’?”女記者作勢要打他。
“你看看這種女人!”朱棄寒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臉,“是不是很可怕?”
“懶得理你啊!”寧欣撇撇嘴,轉向我說,“陸先生,你今天過來找偵探是不是為了星城苑小區的案子?”
“嗯。我想知道謎底。”我遲疑了片刻,問道,“寧小姐,你……”
“你別理她這種沒有頭腦的女人,我們談正事。”偵探打斷我的話。
女記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開腔。
“阿離!”偵探揚起手。剛才那位花癡女店員拿著菜單跑過來,“給我們來一壺碧螺春,幾碟小點心,你看情況隨意上。”
女店員收起菜單退下。
“陸先生,聽寧欣說你碰到了詭異的蒸發事件?”朱棄寒恢復偵探的本色,目光銳利地凝視著我。
“嗯。”我低下頭,將當天的情景又復述了一遍。
“也就是說,你親眼看見一位女人跑入由內完全鎖住的公寓后,卻出來一位男士,那女人消失不見了,對嗎?”偵探頓時兩眼放光,精神亢奮。
“對,是這樣的。”我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公寓里還多了一具無頭男尸。”
“從公寓走出來的男人,有沒有可能是女人假扮的呢?”
“不可能。”我搖搖頭,“那男人比我高出半個頭,我一米七九,他應該身高在一米八三左右。”
“消失的女人,你確定不是男人?有沒有易裝的可能性。”
“不可能。我曾經和那個女人……有過近距離的接觸,我敢肯定她應該是女人。”電梯里的一幕一點點浮上腦海,我感到心中升騰起某種異樣的感覺。
“我明白了。”偵探端起茶壺,給我和寧欣各斟了一杯茶。
“偵探先生,你能告訴我那個女人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嗎?”
“要解釋消失之謎并不難。你提到她消失的公寓靠近最里間,對嗎?”
“是的。并排有四戶人家,閔婕消失的房間是第四間。”我記得很清楚。
“閔婕離開電梯之前,是不是先跨過你?你說你當時摔倒在地?”
“對!”
偵探將茶杯握在手心里,呷了一小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陸先生,當時你和閔婕在電梯里干什么?”
該告訴他們真實的場景嗎?我有點猶豫:“你問這個做什么?我們在電梯里做什么完全和案件毫無關系!”
“難以啟口是嗎?”偵探微微一笑,“你們是不是在親吻?剛才你有提到,你曾經近距離地接觸過那個女人。”
“就算是吧……”偵探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意識到這一點讓我感到很不爽。
“所以你是背對著電梯門,對嗎?”
“對!我不認為電梯里發生的一切和閔婕的消失有任何關系!”我要抗議偵探的自以為是。
“當然有關系!”朱棄寒捏著茶杯底部,輕輕地轉動著,“而且,關系還相當重要呢!這關系到最關鍵的幾秒時間差!從你摔倒——哦,可能不是你故意摔倒,也許是閔婕將你推倒,我說得沒錯吧?你仰面倒下去,再爬起來,追蹤閔婕,你用了多長時間?還記得嗎?”
“也就眨眼間吧。幾秒鐘我沒辦法估算。”
“所以,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閔婕并不在你的視線當中,對嗎?”偵探瞇起眼睛注視著我。
“可以這么說吧。”
“如果,我來假設一下當時的情境:閔婕將你推倒,跨過你的身體,跑出電梯,你迅速爬起來,看見她進入走廊盡頭的房間。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性呢?你跌倒之前看到的女人和爬起來之后看到的女人不是同一個人?”朱棄寒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怎么可能……”這實在匪夷所思啊!
“如果,閔婕進入的并不是最后一個房間,而是前面的任意一間,幾乎在同時,那個男人假扮成閔婕的樣子從前面的某個房間里跑出來,戴上假發,穿上女人的衣服,迅速地奔入目標房間,你會不會錯把他當作閔婕呢?”偵探將茶水一飲而盡。
“你的意思是,閔婕根本沒有進入過最后一個房間,她的消失其實僅僅是一個假象?”
“BINGO!”
“然后,那個男人只要將假扮的衣物裝在紙盒子里走出來就可以了。完美的消失,不是嗎?”
“陸先生,你很上路嘛!我稍微一點,你就通了。”偵探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是,那具無頭男尸又是怎么回事?”
“通常兇手將死者的頭顱割下,一定有他的必然理由,他一定不希望別人查出死者的身份。”
“現在DNA技術那么發達,查出死者的身份并不是一件難事啊!”偵探連續劇我也看過一些,利用割頭顱的方式來掩蓋死者身份的做法早就過時了。
“如果發現尸體的人,并沒有技術檢測手段來解開死者真正的身份呢?”偵探望向寧欣,“大記者,你說對不對?”
“行啦,朱棄寒,我繳械投降!”女記者拉開皮包,將一疊稿紙放在桌上。“這是你要的企劃書影印本,從死對頭那里偷來的。”
“多謝啦!老同學!”偵探欣然接過稿紙,興奮地翻閱起來。
女記者用手支撐著下巴,斜覷我。紫色眼影使得她的眼睛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她為什么流露出那種眼神?
七
外面下著好大的雨,電閃雷鳴。
小男孩捂著耳朵,拼命地跑。臥室的門虛掩著,他將門一下子推開。墻角里蜷縮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手足捆綁起來,倒在地板上。
“媽媽,我害怕!”小男孩偎依進媽媽懷里。
“男子漢,怕什么呢?”媽媽撫摸著他的臉,溫柔地吻了吻他的額頭。
“那個人是誰?”小男孩好奇地瞅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
“一個忘恩負義的混蛋。”媽媽將他送到門口,“乖孩子,先回自己房間睡覺。”
小男孩極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好奇心讓他忍不住又躡手躡腳地返回媽媽的臥室,他趴在門縫上,傾聽里面的動靜。
他看見媽媽用刀抵住那男人的下顎:“不許動!”
男人不敢發聲。
“乖乖呆著別動!聽見了嗎?我可不一定管得住手中這把刀,萬一刀走偏鋒,刺破了你的喉嚨,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好,我不動。”男人的視線瞟向茶幾,“小姐,我口渴了。”
“事兒真多!”媽媽將米老鼠的茶杯遞給男人。
“喂,小姐,我沒有手啊。”
“真麻煩!”媽媽將水灌入男人的口中。
“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別裝了,想故意博取同情是嗎?”媽媽將杯中剩余的茶水全部倒在他的頭發上,“要喝就喝個夠吧,你!”
“喂,你瘋了嗎?”
媽媽突然將刀刺向那個男人。也許處于本能,他的頭偏向一邊,肩頭卻沒有躲過刀鋒。血流了出來。
“啊——”媽媽仿佛受到了驚嚇,她丟棄了刀,捂著臉發抖。
那男人蠕動著,向媽媽爬過去。
“壞蛋!不許欺負我媽媽!”小男孩立刻推門闖進去,飛快地拾起桌角邊被媽媽遺棄的刀,毫不猶豫地一刀捅進男人的胸膛。
小男孩感到眼前好像綻放了一朵碩大無比的血色煙花,整個天空變成了鮮紅色。
“啊!啊!啊——”
我從噩夢中驚醒。好真實的感覺!
頭——痛得厲害,好像馬上要裂開了似的!原本混沌的腦袋,此時竟意外地清醒,過去發生的一切,忽然像回放的錄像帶,記憶全部都回來了!
可是,我的心……竟然痛得要死掉一樣!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那么長啊,我差點兒以為自己活不過來了。
“偵探,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撥通了朱棄寒的手機。
“很痛苦的過去吧?”
“嗯。”我痛苦地閉上眼睛,“那位綁架我的女人閔婕,我終于知道她是誰了。”
“她就是你的前女友,對嗎?”
“嗯。她就是阿敏,和我相戀了五年的阿敏。我想見她。”
“好,我來安排。”
如果,我是說如果,人生可以自由選擇,我但愿自己的記憶沒有恢復就好了!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尋求真相呢?殘酷的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嗎?我的阿敏,你為什么要喚醒我呢?
朱棄寒將我們的會面安排在八十八層樓高的旋轉餐廳內,整個上海灘的景色盡收眼底。
圓桌四面圍坐著四個人:偵探,我,閔婕以及案發當夜那位手捧紙盒的年輕人。
“對不起,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策劃。”年輕人將名片遞給我。
“虹辰傳媒的編導吳準基?”
“是!那天晚上讓你受到驚嚇了,真對不起!”
“朱棄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望向偵探。
“陸先生,吳編導就是寧欣曾經提到過的死對頭。”偵探繼續說道,“寧欣所在的《傳奇世界》是虹辰傳媒旗下的雜志,她和吳編導隸屬同一家集團公司。上次寧欣給我的企劃書就是吳編導的作品。”
原來這位在案發現場出現的年輕人,真正的身份是一名編導。他本來一直有拍攝推理短片的打算,正好閔婕找到他,希望他幫助她策劃一起謀殺案,閔婕想再現肖英南死亡的場景。于是這位天才編導便設計了案發當晚的無頭男尸,尸體是他找醫院的朋友借來的,因為怕我發現死者的身份。閔婕瞬間消失的詭計并不在企劃書的內容中,他想給這個互動節目增加一些特別的趣味環節,所以根據當晚的情形,突發靈感設計了那一幕。
一切的匪夷所思,竟然都是虛幻的互動節目!他們怎么可以任意踐踏別人的生命呢?
《新聞縱橫》本身是一檔真人新聞秀互動節目,會拍一些真實的案例,由觀眾來解答謎團。但是,星城苑小區殺人案件的企劃書被寧欣偶然發現了,她偷偷地影印了企劃書,還偷偷去跟蹤我。于是,吳編導不得不變更計劃,放棄播出這期節目。
“可是,為什么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呢?”這是當時的疑惑,我并沒有在演戲,怎么會有那么真實的逼真效果?
吳編導摸著后腦,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個片子僅僅是為了給您看才特別剪輯出來的片段。留在案發現場的女性頭顱畫面,也是后來才增加進去的。其實……我們在你家的電視上動了點手腳,利用錄播功能儲存在電視機頂盒的硬盤里,設定好時間后,會自動播放給你看。”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這樣耍我?很有趣是嗎?”
我出離憤怒了,一拳打在桌面上。
“皓宇,這一點兒也不有趣。”沉默良久的阿敏開口說道。
“阿敏……”
“皓宇,你和我都是沒有父親的孩子,我們都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我甚至連自己的父親叫什么都不知道。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能夠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原因吧。你不覺得我們太相似了嗎?七年前,你告訴我,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你恨他,你一點兒都不后悔自己的行為。那個混蛋男人玩弄了你的母親,他甚至都不記得你母親的存在。一夜情的后果便是,你的母親有了你。你把什么都告訴我了。你說你最討厭男人拋棄女人,你絕不會做那樣無情無義的男人!可是,兩年前,你為什么要拋棄我?”阿敏的眼睛慢慢變紅,隱隱閃爍著淚光。
“所以你綁架了我……”
“這兩年來,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我恨你恨得發瘋!你卻失蹤了,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原因,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狠心拋下我。你一定有苦衷對不對?為什么不告訴我呢?讓我和你一起分擔,不好嗎?”
“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真相呢?”我感到好冷。
旋轉餐廳不知何時旋轉了方向,外面的景色呈現出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蕭條。大片灰色低矮的棚戶區房屋隱藏在繁華的高樓陰影之下。
阿敏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淚流滿面:“皓宇,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見我吧?為了找尋你的下落,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身體和心理的折磨嗎?終于,老天讓我找到了你,就像你的母親當年綁架你父親那樣,我也要將你綁架!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不認得我了,你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們之間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你竟然全部忘記了。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甘心!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你恢復記憶,我要喚起你所有的記憶!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究竟為了什么原因而狠心拋棄我?”
“何必呢?阿敏!”我閉上眼睛,眼角有熱熱的東西流淌下來。
“不!我一定要知道!哪怕立刻死掉,我也要知道真相。”
“好!”我苦笑著,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傷心欲絕的女人,“和你分手那夜,我的車翻出了車道,你知道嗎?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居然上天還眷顧我,讓我失去了記憶。如果永遠都不會醒來該多好啊!阿敏,和你分手的那天早晨,我還是多么幸福的人兒啊!當我流露出要和你結婚的意愿時,你的母親無意中提到,你的親生父親,他,他的名字叫——肖英南,我殺死的那個混蛋,竟然,竟然也是你的父親!很可笑嗎?”
如果,人生能夠重新選擇,我多么希望記憶可以永遠不要恢復啊!
親愛的阿敏,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尾聲
清晨,天臺上的玻璃花房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晶瑩剔透的露水順著玻璃滑落下來。
“Cindy,我母親患有乳腺癌,僅有三個月的生命,你早就知道了吧?”隔著玻璃,隱隱約約看見無憂花一簇簇擁擠在一起,綻放得艷麗無比。
“對不起,老板!她不讓我告訴你。”
二十二年前,那一天,我的世界里風雨交加雷電轟鳴。八歲的我,舉起手中的刀,刺入那個被母親稱為混蛋的男人的身體里。他是你父親,媽媽平靜地對我說。我親眼看見媽媽將刀一點一點地從男人的身體里拔出來,高高地舉過頭頂,猛力地朝他心臟的位置準確地刺下去。鮮血如噴泉般噴射出來,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立著,小小的身體沐浴在血雨中。
忘記這一切,我的兒子。媽媽的手溫柔地摟著我,在我的耳邊輕聲細語。
那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她失蹤了。
而八歲的我,被當作了殺人犯。
第九十三天,無憂花消失的日子,媽媽隔著兩棟寫字樓的玻璃給我打電話。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一定以為我忘記了一切吧。
“Cindy,無憂花的含義是什么來著?”
“傳說,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在無憂花樹下,故無憂花樹被尊為圣樹。蘊含綻放希望,無憂無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