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面血荒
進入冬季,昆明、南京、青島和重慶等地接連血液告急,醫院臨床季節性用血緊張的局面在全國各大中城市顯現。“血荒”一詞開始頻繁見諸各地報端,用血緊張、采血難,再次把安全用血的焦點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
一面是血源不足,一面卻是輸血過濫。血污染以及輸血感染訴訟延及的問題,不僅在國內長期存在,從世界范圍來看,也是國際難題。
我們在努力攻克輸血安全的技術性難題,嘗試厘清血液流通的制度性障礙后,如何讓輸血這根“小針管”放心、安全地服務于民生,值得我們思考和探索。
在血液檢測存在窗口期這一國際性科技難題暫時無法被攻克時,選擇“自供血”的輸血方式,不失為民眾自我規避血污染的一種選擇。而為民眾掃除就醫“自供血”的制度障礙,是否可以通過比對與試驗快速達成,從而徹底解決困擾用血安全50年之久的血污染難題,也將成為一個超越科學邊界的思考。
用血緊張、采血難,用血問題再次擺在中國人面前。2010年的全國醫政工作會議,提出推進血站實驗室集中化的檢測,要求逐步在全國實施血液核酸檢測試點工作。
3月,衛生部下發了《2010年血站核酸檢測試點工作實施方案(試行)》紅頭文件,包括北京、上海、廣州、山東、江西、云南、甘肅在內的12個省市15所采供血機構被列入國內首批血液篩查核酸檢測試點單位。11月,各試點單位的核酸檢測設備和軟件的安裝調試工作已經陸續完成,核酸檢測試點工作進入實施檢測和評估階段。據衛生部疾控中心消息,核酸血篩工作明年將在部分省市陸續鋪開。
據介紹,開展檢測核酸試點,最重要的進步是能縮短病毒“窗口期”(指人體感染艾滋病毒后到外周血液中能夠檢測出抗體的這段時間),乙肝、丙肝、艾滋病等病毒,最短只需原來一半的時間就可檢測出來。核酸檢測項目的上馬為患者安全用血提供強有力的保障,最大限度減少經輸血引發的血污染事件。
“血頭”并非時代稱謂
自1954年新中國在沈陽建立第一座血站時起,血污染的陰影就隨之而來。一部中國血污染的消除史,也折射出新中國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艱辛。
限于時代的原因,衛生部門在1960年之前的血液管理中,采用的是在部分大城市建立血站,以血站管理血庫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中,血庫歸屬所在醫院的檢驗科,日常工作主要是血型鑒定、配血、收發血液等,所以在整個血液流通過程中,血庫僅起到中轉作用。
1966年,我國初步健全覆蓋全國大城市的血液流通系統時,上述模式僅在北京、南京、武漢、西安、上海5座大城市施行。不在血站輻射范圍內的地區,當地醫院只能自采血液,以滿足醫療所需。
民眾對于“血頭”的熟悉,是因世紀之交,河南上蔡地區私采血漿導致艾滋病被曝光。但實際上,“血頭”并不是一個時代稱謂——早在1965年,福建省衛生廳就曾在政法部門的配合下,在福州地區組織過為期3個月的“打擊血霸、整頓血庫”專項行動,并由檢察機關對情節嚴重的血霸依法判刑。
由此可見,血頭與血庫的勾結,并不是近10年的新動向。
運動式的打擊過后,困于輸血鏈條的不健全,“血頭”依然存在。在西方國家輸血感染頻發的上世紀70年代,深陷文革動亂的中國,血液流通領域遭到破壞——血站人事組織關系被打亂,有些血站的設備被賣光,房屋改成招待所,醫院用血只能自找血源。而已建的血站中有相當一部分不組織血源,不供應醫療用血,這直接導致戰備凍血漿生產年年完不成任務,加之醫療急救每年要用掉大部分,實際戰備儲存非常小。
1978年11月,《國務院批轉衛生部關于加強輸血工作的請示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中在回顧這段歷史時披露,“這些血源多是社會上閑散無業人員,成份極其復雜。名曰獻血,實際是賣血?!?/p>
這是官方文件第一次坦率地承認在中國存在賣血黑市。
《報告》所談到的文革期間血液污染情況,令人觸目驚心。這其中有的醫院不僅不按獻血有關規定掌握采血數量和間隔時間,而且隨便降低體檢標準,甚至不體檢,不做血液化驗,讓一些結核、麻風、肝炎等傳染病毒攜帶者也參加抽血,嚴重損害了輸血員和傷病員的健康。醫院血庫也有壞人混入——“他們為貪污血費,有的偷偷地多抽血,有的在血液中加入大量保養液充作血液,有的將報廢的梅毒血冒充好血給病人輸注。輸血技術落后,操作規程執行不嚴,病人輸血反應多,甚至因血液被污染造成死亡?!?/p>
衛生部官員在此報告中也直言不諱,稱當時的醫院開展輸血,依然沿用30年代的玻璃瓶子。
在此期間,由于組織管理混亂,血源嚴重不足,醫院用血十分緊張。有些醫院采取給醫生發血票、分指標等辦法,限制治療用血或推遲、停止必要的手術。衛生部由此建議,實行公民義務獻血制度,以廣開血源。
此后,基層醫院的輸血體制有所觸動,1993年衛生部下文,強制要求在輸血前進行血液丙肝檢測,1年后,HIV病毒檢查也被加入強制檢測項目。1998年,《獻血法》生效,有償獻血被叫停。但在血源短缺的情況下,部分基層醫院依賴“血頭”,“血頭”供養“管子”的局面并未被打破,這些血液流通的“潛規則”,仍活躍在一些地方醫療系統中。
據媒體報道,上世紀90年代的河北省,全省22個血站中,3個沒有手續;采漿點14個,僅1個具備資格;10個采血點全部是黑點,自采自供的醫院血庫132個,也只有1個經過批準。
這是當時我國血液流通領域的縮影——血源來路五花八門,檢測存在窗口期,所以帶有病毒的血液,在沒有立法要求強制檢測之前,醫院實際上不存在檢測義務。制度疏漏加之技術盲區,為輸血感染埋下禍根。
河南地區因輸血問題,大規模感染艾滋病的時間約在1994年下半年至1996年。而經過平均5到10年的潛伏期后,21世紀前10年也成為感染者集中發病的時段。
血污染進入多發期
事實正在發生。2003年11月,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防疫人員在流行病學調查中,發現13人因非法采血,感染艾滋病病毒。這成為獻血法實施以來,我國首例因非法采血而造成輸血感染艾滋病病毒的重大醫療事故;2005年5月10日,黑龍江省北安建設農場16名輸血感染艾滋病患者,向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訴狀,提起集體訴訟,要求賠償3千多萬元。2005年12月,衛生部通報吉林省德惠市18人輸血感染艾滋病事件。
在類似案例中,輸血感染的因果關系認定,到今天仍是難題。1993年衛生部文件《血站管理辦法(暫行)》規定,血源、采供血和檢驗的原始記錄必須保存10年,如果記錄丟失或不存在,供血方都不承擔責任。
同時,因為1995年才開始強制輸血檢測HIV,此前的輸血感染行為,供血方在法律上并不能存在義務。在業界這叫無過錯輸血感染,即院方不負責任,不算醫療事故。
在采供血機構無過錯,又存在輸血因果關系的前提下,法院往往本著由采供血機構和患者依據公平責任原則分擔民事責任,給患者一定的經濟補償。在各地發生大規模輸血感染事件后,地方政府也介入醫療調查和事件處理。維護患者情緒穩定,被認為是重要的指標。
在輸血感染事件漸次爆發的同時,各地相繼宣布,實現了從有償獻血到無償獻血的平穩過渡。
不過,這并沒有完全改變血液緊張的局面。作為醫療大省,江蘇省在無償獻血工作中成績卓著,但專家亦提示,江蘇省2010年的血液缺口達到5萬噸,在湖北武漢,2009年全年的血液缺口也是這個數字。
目前,解決血液缺口的公開做法是對三類人群下計劃,即機關干部、學生、軍人。獻血計劃通常由省政府下發,層層分解,一般占到當地人口的4%,獻血計劃是考核領導的一個重要指標。在很多地區,獻血指標是否完成,對文明單位的授予,具有一票否決權。
在無償獻血體系下,這種計劃指標的發放方式,在很多地方都被偷梁換柱,由單位買單,聘請“血頭”帶領“管子”們冒名頂替。
這就再次給了有償獻血一定的生存空間,輸血安全岌岌可危。
無償獻血并非靈丹妙藥
一面是血源不足,一面卻是輸血過濫。南方某市輸血協會在2004年和2006年分別對該市屬二、三級醫院和縣級醫院輸血科(血站)的臨床用血情況,進行了調查,該市有20%至30%的輸血病人輸血適應癥過寬,而1/3的病人是不必要輸血,卻冒著風險輸了血。
人情血、保險血、營養血隨之出現。所謂營養血,指醫生建議病人通過輸血方式,達到所謂補血目的。這一說法在很長時間內,在基層醫療機構是成立的。不過就日后的科研證明,輸血保健康的說法,并不存在科學依據。實際上,在醫院違規自采血液的背景下,醫生誘使患者輸血,一方面多繳費,一方面又可與“血頭”分賬,于是也就無端多出了一筆不菲的灰色收入。
在《獻血法》實施后的新體制中,目前大部分醫院按要求成立了輸血科(血庫),但仍有部分醫院對輸血科的建設不夠重視,有些三級醫院至今仍沒有輸血科。
全國也缺乏統一的輸血專業技術人員定位,輸血科職員缺乏晉升渠道。廣東省已開設輸血專業的職稱晉升好幾年,但目前也僅有極少數的輸血專業主任,這是沿著這條線晉升輸血專業的高級職稱。
更為重要的是,無償獻血體制的快速建立,背后存在隱憂,即零散的無償獻血者的血液總體安全率,有可能要低于固定的有償獻血者。
在湖北宜昌市中心血站所做的一項調查中,分別比較了1993年至1997年有償獻血者、1998年至2001年無償獻血者的梅毒感染型檢測結果。由于無償獻血的范圍大,屬于隨機人群,而有償獻血者中,梅毒篩選已經重復多次,結果顯示,無償獻血者的梅毒感染陽性率,明顯高于有償獻血者。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實施更為有效的檢測,就成為擴展無償獻血體制的前提,否則,缺乏有效檢測的有償獻血,又將是一場新血災的開端。
2010年1月,全國醫政工作會議在江蘇南京召開。會議首次明確提出開展血液篩查核酸檢測的試點工作。
目前,北京、上海、廣州等12個省市15所采供血機構,被列入國內首批檢測試點單位。據介紹,開展檢測試點,最重要的進步是能縮短病毒窗口期,最大限度減少經輸血傳播疾病的發生。
早前就有消息人士分析,2009年衛生部對全國血庫進行了督導檢查,目的就是要摸底血液安全現狀,為2010年新出臺若干文件做準備。
“血液銀行”可避免血污染
就在官方加速血污染檢測項目的制度建設之時,民間也正在形成一套規避血污染的成熟經驗。
被《獻血法》提倡的最佳用血方式——“自供血”,就是這套經驗的重要內容。所謂“自供血”,是指在短期內擇期手術前,抽出指定容量的血液,待手術進行中患者失血時,再回輸進體內。在醫學界的解釋中,“自供血”也包括家屬親友互助型獻血——這些都需要病人及家屬,與醫院和血液中心聯手完成。
實際上,“自供血”也不是新興概念。其在國外已開展20余年,在我國1998年的《獻血法》中也被衛生部門所提倡。12年來,國內已能在技術上完全實現“自供血”,我國第一臺國產血液回輸機,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由北大醫院發明的。2000年,衛生部《臨床輸血技術規范》中明確規定,三級甲等醫院自體輸血率要達到20%以上。
全國人大代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骨科主任劉忠軍的統計數據顯示,北醫三院每年要做5000多例骨科手術,60%—70%的手術采用自體血回輸。江蘇、浙江兩省則是從2009年開始大范圍推廣自體輸血,浙江省衛生廳還要求二甲以上醫院必須開展自體血回輸技術,并將其作為一項考核指標納入綜合醫院等級評審。浙江省衛生廳在強力推進“自供血”應用于臨床時認為,“自供血”就是一種基礎性服務,并不難,一般醫院都能夠做到。
來自醫學界的一種聲音認為,大型外科手術可采用自體血回輸機,而正常的手術用血,完全可以提前為自己儲血,還可以讓熟悉的同血型的親友到血液中心獻血,專血專用。
以一個需輸血3000毫升的手術為例,一袋400毫升的血液使用費420元,7袋就已接近3000元,而使用自體血回輸機,一次性耗材費1500元左右——用血費用可減少近一半,而且比輸入庫存血液更為安全。
“自供血”確實是規避血液風險的可靠手段之一。在《獻血法》所鼓勵的框架下,2010年兩會期間,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麻醉科主任馬武華以及全國人大代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骨科主任劉忠軍,就上書倡導民眾應建立屬于自己的“自體血液銀行”。
馬武華與劉忠軍在提案中寫到,如果每一個人都能實現自體血儲存和回輸,不但可以緩解用血緊張的局面,也是尊重血液資源的表現。
不過在內陸其他省份,“自供血”在臨床中還較為陌生。媒體報道稱,目前河南省內能開展自體輸血的醫院不超過10家。這一方面在于自體輸血機的缺乏,同時也有其他考量——開動自體輸血機不僅需要兩名麻醉師,其耗費的時間精力,也比直接輸血多。
在血液供應鏈條不完善的情況下,自采血液也意味著“血頭”這一角色,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得以合理存活。
“血頭經濟”的極端后果,就是出現“建血站、采漿站熱”,采供血機構被作為盈利創收的第三產業,醫院、防疫站、衛生院、鄉政府以及個人都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