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體育
11月27日,第16屆亞運會落下帷幕,中國軍團攬獲199枚金牌。毫無疑問,此屆亞運會成為又一屆具有里程碑式的亞洲盛會。
以往,中國軍團在運動會上摘金奪銀總會使得國民豪情萬丈,但此屆亞運會中國軍團“一騎絕塵”式的摘金速度以及毫無懸念的獎牌榜似乎讓國民產生了“審美疲勞”。
激情褪色的背后,理性的思考開始蔓延。民眾開始反思體育榮譽背后的成本以及競技體育對社會的影響,群眾體育亦由幕后走向臺前,成為關注的焦點。
回歸人本,真正享受體育之美,反思體育本質,從而找到一個突破口,實現由金牌大國向體育強國的轉變,也許是此屆亞運會留給我們比金牌更珍貴的遺產。
1936年8月1日,第11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柏林拉開大幕。盡管當時中國積弱已久,腐敗無能的民國政府拒絕提供赴歐費用,但卻難以打消國人對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向往,140多人的代表隊歷盡艱難到達柏林。
然而,令人抱憾的是,除符保盧一人通過撐桿跳高及格賽之外,其余中國選手均在預賽中慘遭淘汰。
顆粒無收的中國軍團被洋人形容為“看客”,甚至有外媒在《奧運會戰果赫赫,中國隊飽吃鴨蛋》的標題下畫了個大大的“0”。在洋人眼中,中國人是不堪一擊的“東亞病夫”。
那屆奧運會結束不久,《德華日報》上一則題為《奧運會閉幕式》的評論透露了當時國人的心聲:“這種失敗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意味著進一步努力訓練。”
中國人用行動證明了一點。48年后,在美國洛杉磯奧運會上,27歲的許海峰一舉射落中國奧運歷史上的首枚金牌。
對于中國來說,此枚金牌意義非凡。它的誕生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也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此后,中國運動員的身影開始活躍于各大體育賽事中,并屢創驕人成績,廣攬金牌。金牌,由“勝者”的符號逐漸演變為承載國人民族情感并兼具政治意義的符號。
時光荏苒,今天中國已由西方人眼中不名一文的“東亞病夫”迅速成長為金牌大國。2008年,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中國軍團,一舉囊獲51枚金牌,傲居金牌榜榜首;2010年,第16屆亞運會,中國隊更是以每日攬金10余塊的速度,將其他國家遠遠甩在金牌榜的后面。
“瘋狂”奪金使得人們對金牌的爭議開始出現。
早在2004年,一篇名為《奧運金牌的陷阱》的文章在互聯網上流傳,該文披露了有關奧運金牌的巨額成本,并引發了人們關于金牌的討論。廣州亞運會期間,新華社記者楊明的一篇《“一騎絕塵”引發的思考》再次將有關金牌的爭議引爆。
金牌的意義是什么?金牌大國是否等同于體育大國?我們離健康而成熟的金牌觀還有多遠?
一個個問號背后是中國體育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因為它直接關乎中國體育的走向與未來。
舉國體制下的金牌狂歡
2009年7月29日,中國選手張琳在羅馬世界游泳錦標賽男子800米自由泳決賽中表現出色,勇奪冠軍,并打破了該項目的世界紀錄。為了訓練曾往返于中國與澳大利亞之間的中國小伙兒,在領獎臺上露出了喜悅而靦腆的笑容。
賽后接受媒體采訪時張琳說了這樣一句話:“感謝中國的納稅人”。相比國內其他運動員千篇一律的獲獎感言,張琳的回答有些另類,但卻更加真實。
這句話一語道破了中國體育的制度特點——舉國體制。
體育上的舉國體制,是指以世界大賽冠軍為最高目標,動員、調配全國有關力量(包括精神與物質),為奪取優異比賽成績的工作體系與運行機制。
體育是社會的一個維度,它亦為社會的一面鏡子,中國體育的舉國體制有其歷史因素。
建國初期,國內百廢待興,體育比賽遂成為國人揚我國威的少數途徑之一。但如僅憑體育力量的自然生發,需經歷漫長的時間和等待,這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說過于煎熬。于是,受蘇聯老大哥的啟發,被稱為“金牌流水線”的舉國體制登上了中國體育的歷史舞臺。
在這種體制下,中國運動員的選撥采取了層層淘汰的精英模式,更加強調專業運動員的培養;資金由政府籌集,主要有兩部分來源:一部分來自財政逐級撥款的體育經費,一部分來自體育彩票經費;獎牌數也成為各級體育官員的政績考核指標,即所謂的“體育GDP”。
在特定歷史條件下,舉國體制使得中國短時間內在世界體育史上書寫了一個又一個傳奇,極大地促進了中國體育事業的發展。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中國軍團創造了15枚金牌的驕人戰績。
2004年第28屆雅典奧運會,中國已經成為奧運會金牌榜上僅次于美國的國家。
2008年北京奧運會,中國憑借東道主的獨有優勢以51塊金牌打敗美國成為金牌榜上的新霸主。
從0的突破到51塊金牌,中國僅用了26年,而與我國人口規模相仿的印度至今卻鮮有金牌入囊。
舉國體制下主導的中國軍團上演了一幕讓世界驚嘆的金牌狂歡,金牌在一些人眼中顯然已成為國富民強的獨特注解。
然而,金牌狂歡卻難掩其背后的痛與惑。
金牌背后的痛與惑
劉菲,遼寧省本溪市桓仁滿族自治縣人,1988年曾獲得世界技巧錦標賽女子三人項目冠軍,2000年退役,至今無正式工作。早已褪去冠軍光環的劉菲困惑而無助。
“我現在真的很后悔走上體育這條路。當我站在世界冠軍的領獎臺上時,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退役的那天,就是我艱難生活的開始。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基本生活費,甚至連戶口都不知道該放到哪。”劉菲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道。
劉菲在中國并非個案,運動員退役后疾病纏身乃至生活陷入困境的報道時而見諸報端。舉國體制下的運動員選拔制度開始受到責疑。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的業余運動員已難覓蹤影,專業運動員漸居主導。選拔專業運動員的衡量標準之一便是是否具備一定的天賦。天賦極具偶然性的特點使得挑選一名精英運動員往往需要淘汰大量運動員作為犧牲,而過于強調訓練成果的訓練制度無形之中放大了退役運動員的生存風險,即使最終奪冠,非熱門項目的冠軍運動員仍有可能面臨生活困境,劉菲便是后者。
此外,“體育GDP”成為中國體育界盡人皆知的秘密,體育官員的烏紗帽與金牌聯系十分密切。1988年兵敗漢城,時任體委主任的李夢華成為全世界被撤掉的兩位體委主任之一。
正因為金牌與烏紗帽的微妙聯系,使得體育官員們對競技體育傾其熱情。據體育界一位資深人士透露,各級體委投入競技體育與群眾體育的經費比例大約為100 :1。為了獎牌指標,有些體育官員更是不擇手段。業界曾流傳這樣一句話:體能類項目靠吃藥,技術類項目靠鈔票。體育界似乎正在成為一個烏煙瘴氣的名利場。
在前東德,舉國體制下的“惟金牌論”曾有過將人異化為金牌附庸的慘痛教訓。有資料顯示,“東德有至少10000名運動員,其中很大一部分為青少年運動員,在東德體育機構的指使下,有計劃地長期服用各類禁藥,并且造成至少100名運動員的死亡。”
我們現在不得不面臨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局面:體育金牌一直在增長而國民體質卻一直在下降,特別是我國青少年體質持續20年下降。很多學生無法完成女子800米和男子1000米的測試,甚至有學生在測試中猝死。
用我國著名體育社會學家盧元鎮的話來說,中國正在從原來面黃肌瘦的“東亞病夫”變成白白胖胖的“東亞病夫”。
新華社記者楊明在《“一騎絕塵”引發的思考》一文中也提出了相關質疑:“我們參加運動的體育人口只有28%,人均體育設施在世界上排百名開外。在亞洲,我們的體育人口和體育設施人均比絕對排不進前10名,就在中國競技體育取得輝煌成就的這20年中,中國人的體質正在明顯滑坡!”
褪去金牌的光環,置于我們眼前的現實不能不讓我們感覺心痛與困惑,金牌背后我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回歸人本,享受體育
海因茨是在中國生活工作的一名德國人,酷愛足球的他幾乎每隔半個月都要組織公司的中國員工踢一次球。雖然海因茨已年過四十,但依然動作敏捷,頗有職業球員的范兒。
據海因茨介紹,他所生活的小鎮奧特勞位于德國諾伊基興市附近,盡管只有500多人,卻擁有兩個開闊的足球場地,當地人自發根據不同年齡段組織球隊并開展比賽。在此環境下長大的海因茨對足球有一種獨特的情感,享受足球樂趣成為這名德國人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基于良好的群眾基礎,德國足球一直在世界足球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并于1954年、1974年、1990年獲得世界杯冠軍。德國的競技體育與群眾體育達到了有效的統一,并形成良性循環。
然而,我國競技體育與群眾體育卻難以達到和諧共贏的局面,甚至成為顧此失彼的矛盾體。
多年來從事體育社會學研究的盧元鎮教授在談到競技體育與群眾體育在中國的現狀時頗為擔憂,“如果搞不好群眾基礎,特別是青少年的體質下降之后,中國體育可能面對體育人才匱乏的困境,這無異于自掘墳墓。”
惟金牌論不但違背競技體育的本質,而且極有可能將中國的競技體育推向死胡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金牌至上的觀念同樣使得中國運動員難以享受運動所帶來的樂趣,我國著名羽毛球選手林丹曾坦言,很難像印尼老對手陶菲克那樣享受比賽。陶菲克在亞運會羽毛球男團半決賽雖以0:2負于林丹,卻依然稱 “享受”比賽,沒有任何壓力。
李鴻文在《“惟金牌論”的根在體育GDP主義》一文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惟金牌論’根在‘體育GDP’,‘體育GDP’根在舉國體制。真正的強者不需要用符號來‘證明’”。
在體育界,什么才是真正的強者?我們是不是賦予金牌太多“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中國文化而忽略了體育的真正意義?
舉國體制存在幾十年后,我們如何找到一個突破口真正實現由金牌大國向體育大國的轉變,這是千千萬萬國人心中的問號,也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早在上世紀50年代,周恩來總理在報告中曾提出“我們只留少數專業運動員,多數人都要進入社會體育”的發展理念。在盧元鎮看來,周總理當年的體育發展理念頗有遠見,也是當前中國體育可持續發展的一個突破口,變政府的有形之手為市場的無形之手。
“我認為中國的競技體育不是搞多了,而是遠遠不夠。”盧元鎮認為,雖然政府投入很大,但因為缺少社會與家庭的投入,總體來看,我國對競技體育的投入與發達國家相比相去甚遠。“我們應該提倡社會與家庭去投入,要高度社會化,讓競技體育更健康的發展,讓群眾體育更好的發展。”盧元鎮說。
1952年6月,毛澤東主席為中華體育總局大會題寫了“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12個大字,這一題詞從體育的最本質特點和功能出發,確立了全民體育思想。掐指算來58年已過,“增強人民體質”似乎還有些遙遠。也許我們走得太快,以至于忘記了最初的愿望。現在是時候慢下來想一想中國體育的未來方向了,回歸人本,才能享受真正的體育之美。
賽后接受媒體采訪時張琳說了這樣一句話:“感謝中國的納稅人”。相比國內其他運動員千篇一律的獲獎感言,張琳的回答有些另類,但卻更加真實。
唯金牌論不但違背競技體育的本質,而且極有可能將中國的競技體育推向死胡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