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青梅竹馬,這樣童話般的命定,經由上帝之手帶給他們。他們沒的選擇,卻可以重寫結局。
月兒出生時,錦瑞是四歲的小男生。他們在一個機關大院里度過童年。他是個從小關在書房里讀書的小紳士,而那時月兒正在他家窗外熱火朝天的摳泥巴。一輩子唯一一次玩過家家就是和月兒,他鄭重的說,月兒我要娶你。月兒扎個朝天辮對他說,結婚得高興點,你不能說得太嚴肅,重來一遍,你假裝從那邊走過來。在他七歲的小心靈里,他喜歡這個有兩個深深酒窩的小月兒,她一笑起來天地燦爛。他一生沒有逃過這笑意。
錦瑞的父母在機關做著不低的官員,母親高雅而氣傲,父親城府而老辣。而月兒父母只是小科長小處長,月兒四歲便上小學,他們得以在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讀書。錦瑞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是被女生在背后偷偷議論偷偷觀望的男子,而月兒是從小被罰站找家長,每天放學都像個泥猴一樣長大的孩子,她的衣褲是補丁落補丁,常常剛剛補完沒五分鐘就又重新劃開一個新口子,她吃百家飯,每天跟著一群群的孩子東跑西嘯,放學時錦瑞等她,她像個小混混似的蹦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哥,咱們走吧。錦瑞問她,天天傻呵呵的樂什么。月兒說,什么也不為,就只樂啊。錦瑞轉頭看她,月兒彎起細長的眼睛,美美的望著他。錦瑞十五歲時第一次體會到,看到月兒的笑容,會心疼的滋味。走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像個小傻瓜,除了玩,不知世間還有什么。可是看到媽媽的威儀,他會想,什么時候月兒可以和媽媽一樣體面,不讓媽媽夾著眼睛瞧。錦瑞問她,你不想成為我媽媽那樣有氣質的女人嗎?月兒認真想了一下說,那就叫有氣質嗎?
錦瑞去北京上大學,走時對月兒說,你要努力讀書啊,也來北京讀書吧。月兒說,干嘛跑那么遠讀書,在家讀書豈不更好。錦瑞說,只有北京才有天地。月兒說,哪里沒有天地,爸媽都在這里,干嘛去他鄉找天地。月兒的成績差強人意讀了個本地大學的中文系,錦瑞每個假期都會回家,他的小月兒已經從小丫頭變成少女,變成學校里被男孩子搶奪的對象。錦瑞問她,你可不要早戀啊。月兒說,戀愛就是戀愛,不分早晚。錦瑞說,有喜歡的男生嗎?月兒說,有啊,可多呢。錦瑞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月兒,她還是蹦蹦跳跳的,什么事都樂呵呵笑瞇瞇的樣子。假期回到家的錦瑞卻不能常常見到月兒,她從大一開始就開始打工,什么都做過,保姆,小時工,清潔員,端盤子,最近一份工作是大學校園外一家專供老外休息的咖啡店。錦瑞便每天捧著筆記本泡在那,提醒月兒說,不要被老外泡了,他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月兒笑,不會的,他們都喜歡大胸的女人,我安全著呢。我來這,只想找個免費練口語的地兒。錦瑞看著一臉天真的月兒認真的說著這句話,有點哭笑不得。他們一起吃棒冰,一起看電影,一起聽CD,一起爬山去看星星,聽月兒給他講她露營的故事,他會像個哥哥一樣把手臂搭在月兒的肩上,月兒會像個小猴子一樣用兩只手抓著他搭過來的手臂晃來晃去。
他從不曾對月兒說我喜歡你。他總覺時機未到,未到他可以安全無虞的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這句話,在她22歲的生命里壓了太久。父親說得對,他已經在北京奮斗,要留在北京落腳,而月兒沒有條件到北京來,無法幫助他實現夢想,只會成為他的累贅。大學畢業他讀了研,畢業順利進入機關擔任外事翻譯,他的天地開闊起來,他有了北京戶口,有一條可以為之奮斗一生的跑道。月兒大學畢業后,她的父母是沒辦法幫助她的,她進入一家大型制造企業的廠報工作,沒工作三個月,她就辭職了。錦瑞電話她,你怎么就這么莽撞,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你以后的養老醫療怎么辦?月兒在電話那端沉默,才慢慢說,總會有辦法的。月兒沒告訴他,自己一聲不響去了上海,錦瑞問她,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來北京?月兒笑嘻嘻的說,北京上海不都一樣嘛,既然要走就走遠點,反正我早晚要回去的。錦瑞突然明白,月兒早已長大,小小年紀早已懂得不動聲色。錦瑞說,月兒,你長大了。月兒仍用快樂的聲調說,我們都已長大,那就都好好活著吧。錦瑞知道,月兒這句話等于在同他告別。
錦瑞有了女朋友,他喜歡性感刺激的女子,她們穿著七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超短裙低胸衣,長發披肩妖嬈嫵媚。他在她們之間留連,30歲時爸爸媽媽為他在北京買了房,催他結婚,他突然想,她們怎么全都是一樣的呢,和這一個結婚與和另一個結婚沒有區別。他與父親世交的女兒結了婚,對方也是家里給辦到北京,兩人成長背景相似,他幾乎可以聞到對方在公務員家庭成長起來的氣味。戀愛很順利,大家都不是矯牙的人,年齡在這放著了,很快結婚。他們回到故鄉舉辦婚禮,錦瑞去看望月兒的媽媽,伯母說,月兒上個月剛回上海。錦瑞想他們終是無緣的。典禮前一天,錦瑞電話月兒,我要結婚了,月兒。月兒那邊很喧囂,說,小哥啊。那聲音仍然親切的,仿佛中間的幾年他們并沒有彼此銷聲匿跡。聽到這一聲小哥,錦瑞突然落了淚,為已經無關緊要的人落淚實在不值得,錦瑞安定下來。
錦瑞很快要了孩子,是個兒子,除了工作,他全部的精力都在兒子身上。他升了不大不小的官,可是這樣的階層在北京和大街上的自行車一樣被忽視和淹沒。原以為在北京生活不易。可是生活就這樣安定了下來,安定到一動不動。妻子越來越像一個北京女人,他常問自己,生活就這樣了嗎?34歲時,母親手術,他請年假回故鄉。見到了回到故鄉的月兒,十年沒有見到月兒,月兒真的長大了。上海女人的精致混雜著北方婦人的爽朗,這是一個只需安靜站立便產生魅力的女子,她看見錦瑞毫無驚異之色,眼神仍舊是熟悉的親切,這一個眼神,錦瑞知道,月兒跑在了自己前面。在上海10年歷練,讓這個女孩子,再也不是當年滿臉泥巴被媽媽瞧不起的小女孩了。月兒陪錦瑞去看望媽媽,母親已經老去的面孔上帶著掙扎,她的內心這么多年仍不想承認她已經否決的女子,如今可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月兒很快退出,錦瑞跟出來,想解釋,月兒笑笑打斷他,讓阿姨好好休息吧。錦瑞突然想,她到底也是機關大院長起來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懂這中間的一切不能言說的玄機?她只是不動聲色罷了。看盡勢利,不落眼底,這是月兒從小的道行,她遠比她的父母更適合從政。錦瑞第一次覺得,他輸給了月兒,并不在于他沒有選擇月兒,而是他們全家自以為做得周全,而月兒全看在眼里,甚至遠走上海成全他們的勢利。
月兒回到故鄉創業,錦瑞問她,在上海呆得久了,會不會覺得故鄉沒辦法適應。這里的人與事,都不尊重游戲規則。月兒笑,小時候吃咸菜,現在回來再吃,沒障礙。沒有游戲規則,本身就是規則。回來是很美的一件事,一切都好。錦瑞幾次想問月兒,為什么沒在上海成家立業。月兒亦從不問他家事,多半就是安然的沉默著,仿佛分離的十年光陰不存在,不需要任何追問的關心。錦瑞體會到這是一份體貼寬容背后的冷靜,她完全不曾關心他這么多年過得好不好。錦瑞返回北京,妻子面臨一次升職,要拿出積蓄找門路。錦瑞不同意,妻子問:憑什么你可以用錢跑前途,我就不行。錦瑞冷靜的說,我當年花的是我父母的錢。妻子說,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爹媽的錢我就可以了?錦瑞冷著臉不做聲,妻子說,韓錦瑞,我白認識了你這么多年。錦瑞笑了,我們彼此都白認識對方這么多年,也白瞎了你父母識我父母多年。妻子冷笑著說,韓錦瑞,我就不知道你到今天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爹媽的時代已經過了,你不外就是靠你爹媽混到北京來,弄了一北京戶口,你當個小破副處長,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么資本在這端著大少爺的架子。我鄭重告訴你,我家里并不比你低,你要過就好好過,不想過我不怕你。錦瑞摔門離開,妻子點到了他的痛處。婚他是不能離的。父親告訴過他,一個男人,結了婚就要認,離婚是最大的事業敗筆。
一個人在路上走得久了,他想起月兒,她沒有背景,沒有特殊的技能,憑什么在上海混過十年,回到故鄉就是企業主了?人家的日子過得也并不比自己差,難道自己的路錯了?這是父母和自己當年都無比堅定認可的路。就因為月兒不是自己路上的推力,她被甩出了局。而今回頭看,人家過得有滋有味,綻放在臉上的笑容自然由心。韓錦瑞電話月兒,他終于說出,月兒你知道嗎,我從少年時代就喜歡著你,直到我結婚不得不放手。月兒在那端無聲,可是錦瑞能感覺到月兒在電話那端是微笑著的,錦瑞問她,你一直沒結婚是因為我嗎?月兒笑了,輕輕回問,讓你這么覺得了?
他終究得回家,過他既定軌道的日子。有時夜半醒來,看著睡在身邊的妻子,他會覺得寒冷,一生就這樣相守嗎?他們明明是談過戀愛才結婚的,是愛情消失了,還是他們其實從不曾彼此愛過?錦瑞很想問問爸爸,同樣作為一個想走仕途的男人,也曾像他這樣骨冷心寒嗎?如果也是這樣,爸爸靠什么支撐這么多年,面對母親優雅而冷靜的面孔幾十年。近十年的機關生涯,他早已看清底牌,他不是父親那塊料,可以平步青云,時代也變了,北京并不是為他一個人而存在。他是人生棋局的一個小卒子,人潮洶涌中,他是一起被覆滅的泡沫。母親過世,他再度回到故鄉。月兒沒有去參加葬禮,錦瑞問,這點涵養也沒有?月兒說,死者為大,想她并不喜歡看到我。錦瑞忍不住問,你從什么時候知道,她不喜歡你。不想認可你?月兒說,一個人不喜歡你,你需要多久感覺得到?錦瑞說,你比我媽媽還有城府,她將不喜歡只藏在面子下,而你藏在心里不露一點痕跡。月兒輕輕搖頭,阿姨有資本表明立場,而我們只能接受現實。
媽媽化作一縷煙時,錦瑞問月兒,你曾迷戀過我嗎?想過也許我內心是那么愿意與你一生相守。月兒笑說,煙花易冷。錦瑞問這是什么意思?月兒慢慢說,我的一生并不為你而來,也不會只為你綻放。少年時,綻放過了,最燦爛綻放的,一定最快速熄滅。錦瑞說,你撒謊,這么多年你都不曾結婚,又回到故鄉是為什么?月兒笑了,經過你及其他人,我看見愛情的底牌,你早已是過去時,你早已選擇生活,何以會認為別人會為你等在原地?你哪里來這樣的自信?回到故鄉是因為這是我創業最好的土壤。少年時我叫你一聲小哥,現在你仍是小哥,但也只是小哥。
錦瑞不禁涕淚橫流,大聲罵,憑什么我就是犧牲品。月兒收起笑臉凝視著錦瑞說,你自愿站在被犧牲的位置上。因為你覺得你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贏家,小哥,你算計這個世界時,你便是世界的犧牲品。回到北京,真誠一點,好好生活吧。這一次,真的與你道別了,我們早已在不同跑道。錦瑞看著月兒慢慢走遠,想起少年時,他曾說,月兒,長大后我要娶你。而當時月兒回復他,你得嚴肅點。
煙花瞬間冷了,一生就這樣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