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游園驚夢》隔卻天下至情者幾多“一往而深”的思愁,這里的《游園驚夢》雖亦有簫管笳板聲中的咿呀軟媚,但卻更像是臺灣導演楊凡為世人呈現的一個籠著輕煙似的夢。
依稀夢里的麗娘與夢梅,輕褪去昆戲的殘妝轉過這淮揚的園墻臺閣,眼前便已是兩位裊娜娉婷的女子執手而至。吹滅那陳舊的紅燭,攏起那蒙掛蛛絲的華帳,兩個孤弱的女子用今生的相守努力升點起命運中那點點漁火。無論這個時代早已如落花春去,古老的庭院伴留著她們命運牽絆的一把情絲,而那確也曾如因夢而終的麗娘,當入滅于時間的一霎那,便是最美的永恒福祉。千秋之后,歌館深鎖,畫梁春盡,無論是那句“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還是那聲“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淮揚的情味,總是留存在古老的園林深處,牽惹起行人滿腹的酸柔。
百味如許,風雅的淮揚人便會拉著你在桐葉秋齋一角擺上一壺紫砂一碟素瓷,用清淡的龍井和這古老園林雜陳著的人間之味,用一碟漂亮精巧的蘇造山藥糕,撫平你心中的那點點褶皺。
傳統的江浙點心往往被大師傅們根據其自身的口感與特色,被設計成為一個個乖巧的小模樣,有的就像是含瓜小獸,有的就像是出水蓮房,也有的就像是重瓣秋菊。而制作像山藥糕這些糕類點心時,師傅們則常會秉持其祈佑福祿的善心,謹細地將成形的糕胚切割成為大小均勻的菱方形,再排列組合為中國傳統的方勝圖案。瑩白而剔透的山藥糕,配上清雅的釉下青花瓷碟,確也可謂是洗盡鉛華見真淳的一種典范了。
山藥本名薯蕷,據說因避唐代宗李豫之名諱而改喚為山藥、山薯、玉延等。其味甘、平,其性溫補,不熱不燥,實屬一味平補脾胃的藥食兩用的佳品。
或許,因為《紅樓夢》中可卿的那句“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使得棗泥成為山藥糕的絕配餡心,確實,山藥可以健脾養腎,而紅棗則有補血養胃、鎮靜安神的功效,兩者合二為一,經過精細加工的棗泥山藥糕便成為了營養豐富、健身味美的食補佳品。
和受到外族影響頗深的京式糕點的襲傳方式不一樣的是,淮揚當地的蘇造點心,保留了較多的江浙本地漢族士大夫們溫平和雅的特色。江南的士子們,總有意識地避開北方的朔氣,褪下品爵大妝,他們隱身于深深庭院重重照壁之后的桐館竹齋之中,掃紅鋤藥,知己之間舉手一盞素茶,便對佐茶的點心籌謀著各自心中的一項項標準。其食性必須溫潤滋補,入口則當利落清凈,絕不膩嘴膩舌,入喉要滿口銜香,且點心之色也須淡麗悅目,其狀得是小巧宜人。因此,點心在淮揚,成為了文士們普及而來的高雅妙品,故點心在當地也被喚作是“細點”,即取其細心精致的糕點之意。
總也可以恣肆地設想一段,那克化得動的綿細口感,那清涼山藥之中的一點棗味的甜潤,是否正是這碟風姿別具的山藥糕,在當年的淮揚韶光美景之中竟成為曹夢阮口中畢生難忘的一次細咀徐咽,乃至于幾度滄桑之后仍未能釋懷于胸,故將之借可卿之口,緩緩道出,聯系起幻妙的異地時空,只是,淮揚的園林中,那一碟的山藥糕,并不曾改變。
山藥糕是陰柔的,所以要用棗泥赤紅去中和這份陰柔,煙雨畫橋,風簾翠幕,淮揚的女子將楚楚的清淚,散落于山光云影之處,怎的那般花容月貌,驚起一川霧草芳華,惹人醉憐,卻又是堅忍無比。清素的外表之下,卻是那樣一顆至堅的熱心。我不知道,每當拿起這款精致的蘇造點心時,有多少人的心也如曹夢阮般挪移到了那片清磚黛瓦的園林深處,游走到了那刻至靜至清的融情瞬間。味蕾在香甜與溫淡之間徘徊,觸眼是春藤秋花,檀板輕叩,青花歌姬在紛繁的情緒背后,漸漸轉入樸志的情感始點。
所以,也只有在那一刻,淮揚的故人們方可將這折《游園驚夢》,于花謝花飛,于裊裊晴絲,于雨絲風片,于姹紫嫣紅之中,演繹得感天動地,清雅地讓我這雙俗塵之眼不敢窺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