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當代海派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主要代表作有《藍屋》、《窮街》等,并被拍成電影和電視劇。近年關注老上海文化的研究和紀實,為多家傳媒撰寫專欄。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上海文學基金會理事。
一到隆冬,上海街頭就會彌漫著烘山芋甜焦的香味,在凜冽的寒風中,傳遞著絲絲暖意,令人不覺會頂著寒氣加快步子——快點回家。對上海人來講,冬日街頭的烘山芋香,就是家的氣息——溫暖甜蜜。
以前上海的烘山芋攤多設在小馬路上的弄堂過街口。用黃泥糊成的圓錐形爐頂上尖下大,從上往下看,內里紅膛膛一片。甜香的熱浪陣陣撲上來,沿著爐頂常常會擱著一圈剛剛出爐、烤得淌著焦糖汁液、露出金黃色內里的烘山芋。
記憶中賣烘山芋的多戴著一頂舊氈帽,手上套著被爐膛熏烤得與烘山芋顏色差不多的棉紗手套,雙手捂著熱烘烘的爐膛在弄堂過街口坐著,就像尊石獅子,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上海敵偽時期,汪偽買通一些流浪兒專在汪偽定點監視的弄堂口設只烘山芋攤,隨時報告弄內某號某戶人家的動靜……想象一下,一個八九歲小孩子,一雙賊眼烏珠溜溜地轉著,看似破衣破帽惹人同情,一臉無辜地守著只烘山芋爐,卻為了丁兒點小錢做起奸細——不怪他們,只怪日偽,喪盡天良竟連單純的小孩子都不放過。掐指算算,當年這些流浪兒現今都80來歲了,不知他們以后的路是怎么走的?
烘山芋的皮比烘山芋本身更好吃,當然是要烤得焦脆糖水粘皮的那種。有一種叫栗子山芋,即一口咬下去不是馬上粉爛,而是又糯又香,很有嚼頭。將烘山芋皮剝掉,與白脫油拌在一起,趁熱吃,那個好味道,讀者不妨自己去體會一下,不過不大健康,重糖重油!筆者舉此例,只想說明,別看山芋土得掉渣,卻也可以洋派一下的。其實說到底,山芋原來也是“洋”貨呢!
山芋又稱番薯,中文中“番”就有“外域”的意思,比如番茄、番菜等。舊中國因連年災荒戰亂,華人素有離鄉背井討生活之俗: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去舊金山(這里指美國)、新金山(加拿大)……特別華南一帶因地少人多,下南洋討生活的較多。
番薯生長在南洋一帶,因氣候溫濕,生長很快。這種易種植又易生長,且十分能充饑的植物很快引起華人的興趣,但當時屬英國殖民宗主國控制的海關嚴禁將該國種籽育苗帶出海關。聰明的華人就將番薯苗纏繞在漁船的纜繩內,一直憑著纜繩滋潤,支撐到進入公海,即時將紅薯苗取出來。往往此時已十不存一,但至少有存活的。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這樣,紅薯在閩粵一帶快速繁殖起來,很快又往北滲延,而名字也開始地域化方言化,番薯也被稱為地瓜、山芋、紅薯、紅苕……至于北京的白薯,想來是否紅薯的變種?
各地域的人根據各方口味來加工山芋:上海人以精致西化出名,除了土洋結合拌白脫油,也有將其切成小丁,加入糖桂花,或擱上紅棗,做成山芋甜湯;中原一帶用山芋做涼粉,撒上香菜蔥花澆上辣油,如再用井水湃一湃,更是沁涼解暑。
時逢入秋,滿街都是栗子香,再過一段時日,該是烘山芋上市之日,只是現今街邊烘山芋不敢吃,那烘烤的柏油桶讓人不放心。老式的烘山芋桶,是用大鐵桶,內砌耐火磚,一路砌出桶口成拱形,再在外面糊上黃泥。賣烘山芋的必為貧苦的小本經營者,做生意卻一點也不馬虎,規規矩矩的,且像候鳥一樣,北風一吹,就準時出現在弄口老位置,隱暗著一份誠信,也從不見有人搶他地盤。買烘山芋的,倒是五花八門的人都有,從三輪車夫到開著自備汽車的,當然更多的是過路的行人,不少是蹦蹦跳跳的小學生。因為爐子熱騰騰的,常常有三五熟街坊端幾把長條凳圍坐在爐邊,將手掌貼在爐壁上,爐膛內映出的紅光,照拂著張張飽經風霜的臉面,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遠遠望去,卻也是暖暖的一暈紅黃,成為冬夜街頭很暖人的一景。寒冬臘月般的日子大家都過得不容易,擠在一起多少覺得暖和點吧!
前幾年陪一位中西混血的美國婦女尋訪老宅——她出生的老房子,就在陜西北路上。感慨之際,隨風忽來一陣烘山芋香,她不禁叫起來:“對,這就是我記憶中的上海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