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批評應該是一種生活批評

有一位作家朋友，在他的博客上發表了一點“小感想”，他說，寫詩的人，是開飛機的。寫小說的人，是開火車的。寫散文的人，是開汽車的。寫評論的人，則是趕馬車的。他的這種即興感想，或許正是對當下文壇現狀一種形象的描繪。先撇開文體歧視這一點，如果單從速度上來看，這種說法就是很有道理的。相比于創作，評論的滯后性一直以來就是困境，且這種困境在所難免，一部分是因為其客觀現實(只有作品先出來，評論家才能得以作評)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下的文學批評文章本身不能令人信服所致。

一些詩歌批評家或研究者，在當今學術體制的召喚下，放下批評的批判立場和審美原則，真的做起詩歌的“學問”來了，但這些人以詩歌的名義所寫出的只有他自己和期刊編輯等極少數人看的“研究”文章，于我們當下的先鋒詩歌寫作現場又有什么相干呢?如果他們的批評對于我們的詩歌寫作現場不能提出一些建設性的具體意見和有效的看法，我們的詩歌批評在“自說自話”，又有何用呢?不及物的詩歌批評，大而空的詩歌史研究，不能深入本質的表象觀察等，正在一步一步地蠶食詩歌批評的靈魂。我們是不是到了該反省與思量陳舊的批評態度的時候了?我們是不是到了應該讓自己的批評文字能公開出來接受詩人的檢驗的時候了?從制造垃圾的“學術”現場里回過頭來，弄清楚當下的先鋒詩歌與我們的生活現場、我們的時代社會到底處于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現在，那些總是熱衷于談論詩歌技巧與藝術的年輕一代批評家們，正以學術研究的名義“自說自話”，并以文學拯救者的角色自居，其實到頭來也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們連公眾起碼的詩歌趣味都沒弄明白，就在高談闊論能指與所指、符號與結構，這對那些剛入詩歌門檻的大眾讀者來說，真如同天方夜譚。或許連批評家們自己都沒弄清楚這些西方文學理論術語和概念的意思，就在那兒囫圇吞棗地照搬硬套，最后弄不好把自己都裹在里面出不來了。以專業的方式進入，以公共的方式出來，這是做學問的高境界，同樣也適合詩歌批評。這樣的方法，說起來簡單，可是又有幾個能真正做到呢?尤其是當下的教育和學術體制，似乎就很難培養具有創新能力的批評人才，被灌輸的知識越多，可能束縛就越多，自我限制也越多，最后都成了量化學術體制下的論文生產機器。

我很推崇于堅在《真相:關于“知識分子寫作”和新潮詩歌批評》一文中對歐陽江河的評價，他說:“歐陽江河的特長在于理論和批評，寫詩對于他可能是一個誤會。最近有批評家指導他劃為批評家，是對的。并且他是一個很不錯的批評家，他的一篇《 89后國內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竟然如此深遠地影響了90年代的新潮詩歌批評，以至新潮詩歌批評言必引用之，幾乎成了一本新潮詩歌批評語錄。他對張棗一首短詩的細讀，盡管闡釋過度，也比那些拾人牙慧的批評家高明。”這對于當下的詩壇和詩歌批評界，真是一次絕大的諷刺:真正懂詩的，只有詩人，而不是詩歌批評家。話雖絕對，但對詩歌批評家也應該是一種警醒和促動。

我不反對闡釋，但我反對過度闡釋，尤其是“新批評”那種扒皮拆骨式的所謂“細讀”，貌似有理，條分縷析，概念術語一堆，有的讓人根本無法看下去，而出于專業需要，還有些你強迫自己“細讀”那些文字，卻發現他說了那么多，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么。文學之事，詩歌之事，他在當科學分析，沒有真心的參與，何以讓人有靈魂的觸動呢?更讓人不解的是，有些人除了信奉細讀批評，對其他類型的綜合批評均視而不見，責難起別種類型的批評來，還振振有詞，將話說得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說實話，做詩歌批評的人，怎么就見得會比詩人更高明呢?掌握了批評的話語權，這只是一份責任，不單單是權力。有些批評家，雖然掌握了話語權，卻沒有善待這一權力，最終將自己的批評之門給堵死了。在批評中，誤讀是難免的，但是誤讀到跟詩人所想完全兩碼事，甚至走向了詩人寫作目的的反面，這種細讀，別說要求他對作品做準確的闡釋，就是在道義上的“大致說得過去”都難以做到，的確是一種批評的悲哀。

有人認為，做小說批評可以大量復述故事情節，并作零星的點綴評述，這可成名成家。而從事詩歌批評，將一首詩擺在那，怎么解讀呢?單純從拆解語言入手，或者從慣常的結構入手，都顯得唐突而沒有底氣。如果不得不這樣，那么運用西方的批評術語和概念，就顯得順理成章，且頗覺時髦，洋洋灑灑也能寫上幾千字，美其名曰與國際接軌，但這樣的論文，很可能連詩人的心魂都沒參悟到。而我們口口聲聲說要尋找詩歌的普適價值，與詩人進行對話，在這樣的論文中又何以做到并得以成立呢?居高臨下的俯視批評，不是隔靴搔癢，就是過度闡釋，總以為真理在握，結果卻摸不到詩人靈魂的邊界。也難怪有西方批評家說，“詩歌不是一種生活批評，但是詩歌批評卻是或者說應該是生活批評。”(1)我覺得“生活批評”這一提法說得極好，因為在學術批評泛濫的今天，將詩歌與生活批評結合起來，更能顯出一種親和力。做小說批評，可以做成生活批評。而進行詩歌批評，怎樣與生活搭上關系呢?這還是要與詩人這個創作主體進行靈魂溝通和對話，才能真正進入到一種生活批評范疇里。脫離了探索詩人創作目的和過程的批評，而一味地專注于技巧和理論，這樣的批評難免會顯得假大空，最后流于玄虛、枯燥而乏味，最終不得不自動退場。

所以，要研究作品，必須要研究這個作家和詩人;要研究作家和詩人，必得研究他的生活;而要研究作家或詩人的生活，必得研究他所處的時代和背景;研究時代和背景，也就得研究時代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政治與文學，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并不是不能碰的禁區。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大都關涉政治與人的終極生命。雖然于堅曾感慨地說過，“魯迅為什么寫到一半就寫起雜文來了，在盤峰會議上我才忽然明白了，以前我一直是想學他弟弟那樣寫作的。在中國，一個詩人恐怕很難僅僅面對詩歌啊!”優秀的詩人，是語言的魔術師，也一定是獨步天下的思想者，而非僅僅是在既定的語言軌道中玩文字游戲。深得人心的詩歌，至少要在語言過關的基礎上面對生活，而詩歌批評，同樣不單是依附在詩歌作品上作些無關痛癢的概述，而也應該面對生活來進行有效的闡釋。

很多職業化的批評寫作，從術語、概念中進去，再從術語、概念中出來，中間填塞的全是套路與模式化的程序，根本就沒有經過自己的心。這樣的寫作，卻在當下鋒頭正健，大行其道。不管是不是符合自己所評對象的特點，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往上堆砌詞語，甚至還夾雜著英文或者其他國家的文字，是所謂與國際接軌。形式化的寫作，概念化的寫作，占據了學術研究和批評市場上80%的資源和版面。為了形式而形式，甚至還不是為了內容而形式。就我們的批評寫作中這點可憐的原則，這點誰都知道是假相的遮羞布，可還是要搶過來遮一遮，蔽一蔽，以分得一杯體制的羹。

詩歌批評家沈奇曾以一種調侃的語氣，但又不無道理地說過這樣的話，“與現行的學術產業保持一點距離，先學會讀詩，然后學會寫文章，再有一點自己的情懷加上一點問題意識，或許才是當代詩歌批評者該遵從的‘學理’，也才談得上對詩歌創作產生一點影響。”(《新世紀詩歌面面觀》)這是非常實際的批評建言，而不是像很多詩歌批評與研究文章一樣，說一些與詩歌無關的理論，概括和總結一些大而無當的“詩歌史”，而這對實際的詩歌創作，毫無意義。無效的批評，之所以在當下詩歌批評界蔚然成風，這是當下畸形的學術體制所造成的結局，同時也是批評家們缺乏創造力的批評慣性所致。激情被學術遮蔽，個性為研究讓道，概念、術語受寵，而心靈的真實，在強大的西方理論面前潰敗不堪。

波德萊爾早就講過他對批評的設想:“我真誠地相信，最好的批評是那種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而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式的批評，以解釋一切為名，既沒有恨，也沒有愛，故意把所有感情的流露都剝奪凈盡。”(2)在波德萊看來，“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才是最好的批評，因為這里面有“感情”，能說到人心里去，而不僅僅是表象的“解釋”。這種帶著批評家真感受和真性情的批評，才是我們所期待的文學上的“生活批評”。

好的批評，應該有人的體溫，有心靈的疑難，有靈魂的冒險，有對語言獨特的敏感;它既是對文學世界的解釋和發現，也是對自我、對存在的反復追問和深刻印證。如同好的文學寫作需要作家傾注整個靈魂的力量來進行一樣，好的批評，同樣需要在文字的后面活躍著一個豐富、有力的靈魂。抽離了這個靈魂現場，批評是單調的、僵死的，它所創造的，也必定是一個沒有智慧和生命的枯干的世界。(3)

批評的最高境界仍然是一種對話，哪怕它講出的是公認的真實或者是少數的真理，這涉及評論者的態度，文字在脫離了論者之后仍然帶著言說者的氣息，它的形式，它的氣質，它的風范，它是雍容的還是卑瑣的，是清正的還是狡黠的，是厚道的還是刻薄的，白紙黑字，無法涂抹。所謂煉字，到最后仍然是人的冶煉。人與文的這種直接關系，在批評文字中，較其他文體都坦白真實，那種直線的來去，那種非虛擬的表達，是非有赤子之心不可為的。批評，是件坦誠的工作，它要求工作者必須誠實，不欺人亦不自欺。能夠做到于此的，通常不是志得意滿的公正，而是真正說出“我”要說的話的人的謙遜，這個個人性價值的強調在于，多年以后你不會為你曾說過的話臉紅，因為那是你個人的獨有發見，不是人云亦云。時間終會認證，如果每個作批評的人都能講出真話，道出真情，那么文字世界的真理或許會更多一些，它的圖景一定也會因為真實而更多元燦爛。(4)

這兩位批評家的論述，都堪稱肺腑之言，而且都不約而同地強調了批評的個性和真實，這種真實，不僅是語言和表達上的真實，更是批評者心靈的真實。而批評的個性，也是建立在真實基礎之上的個性。

自由主義學者殷海光曾經說過:“中國的學問，或有中國成分的學問，除知識傳授以外，還要耳提面命的生活在一起，這樣才有一種性靈的感應，才能進入心靈的深處。”(5)這位自由主義學者，把“知識”和“生活”放在一起，是有他特殊用意的。這里的“生活”與知識碰撞，也就能產生他所說的“性靈的感應”，如果單單是一堆堆的知識，不與我們的生活對接，不跟我們的時代融合，何以能有“性靈的感應”，又何以能真正“進入心靈的深處”，而為我們所信服和感動呢?我們讀詩歌批評，也會跟讀其他文字一樣，希望能從中找到令自己共鳴的東西。如果你寫的詩歌批評文字，連真實的情感都不投入，連自己都無法從中找到共鳴，又怎么能讓別人尊重你的文字呢?將心比心，換位思考一下，我們就能明了當下一些期刊上發表的批評和研究文章里，為什么大部分都是垃圾了，還是因為“心”和情感的缺席。

不抄襲，不賣弄，不人云亦云，不說假大空的廢話，寫出自己心里對詩歌最為真實的感受，這是恪守獨立的“生活批評”的關鍵。綜觀批評史上的大家，有哪一個不是以性靈入文，又有哪一個最后不是在作文中進入到“心靈的深處”?在生活中寫作，有感而發，并不是一句空話，它是切實的為文信條，也是我們久已喪失的批評寫作常識。這是我們需要重新拾起的一個原則，一種信念。

中國的史學家陳寅恪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理念，而西方的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同樣有自己鮮明的立場，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其理論道德非常簡單:當特殊出現時，我尊重它，當權力觸犯“普遍規律”時，我違抗它，這是一種簡單的抉擇，一項艱難的工作。其實，這兩位學者的精神大家都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耳熟能詳，但惟獨做不到那樣的率真與誠懇。尤其是當新事物出現時，很多人就站在了它的對立面，大加撻伐，并不是以福柯所謂的“尊重”態度對待之。而當下權力對學術的統領已成為普遍現象時，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和學者部分地或全面地逢迎，很少有人能站出來違抗它。

福柯所說的“普遍規律”，無非就是常識，但恰恰就是常識，對當下的我們來說卻成了極度陌生的東西，我們不僅丟失了常識，而且幾將喪失服膺常識的能力。批評并不是沉緬于高深的理論，做一些玄虛的闡釋，從而將更多渴望了解詩歌本質的讀者拒之門外，這樣的批評帶有很大的欺騙性質，不僅是欺騙讀者，而且是欺騙批評家自己。在生活的目標中，我們當下的批評缺少的就是挖掘常識的批評風度，一味地向學院的八股模式靠攏，以尋求獲得體制分配的利益，卻將基本的批評常識置之不顧。我們向公眾傳遞與宣揚常識的責任和義務，如今成了空洞的說教。不是居高臨下的道德判斷，就是凌空蹈虛的自欺欺人，惟獨沒有了創新的能力與批判的勇氣。優秀的詩歌批評，不僅是在解讀作品，而且也能為我們提供一種有價值的個人表述，一種審視性的美學風度。寫詩，對于一些人來說，不僅是一種生活，而且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之中逸出來的情感和經驗，同樣也可化作我們反饋生活的獨特聲音。而詩歌批評，能從高高的理論神壇走下來，進入到鮮活的現實之中，帶著生活的氣息，與詩歌一起接受更多靈魂的審視。

當詩歌批評真正成為一種生活批評時，它需要的不僅是才氣和膽識，它還要求批評家具有廣博的學識與豐富的感受力、鑒賞力。一旦缺失了這后者，批評同樣也會顯得輕飄與浮淺，離生活批評所要求的知性、大氣，定當存有距離。

就像寫詩一樣，為賦新詞強說愁，定是寫不出好詩來的，即使勉強作出來，也是無病呻吟一類，基本沒有美感和真實的詩意可言。批評也一樣，不去切身感受文本，不用平常之心去參與，浮光掠影一番，就要在那兒“硬”寫，以如此“做文”的心態，怎么可能寫出令人信服的批評文章呢?看到好作品，總是想說點什么，發心中之所想，有感而發，這才是進行文學批評的前提。如果不能做到有感而發，那種為學術而學術的寫作，大多只是一堆理論符號與批評概念的胡亂堆砌而已，對于文學的實踐來說，毫無價值。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為已經多得數不可數的學術垃圾再增加一點而已，必定行之不遠。

如果說做詩歌批評是被迫的，那真的還不如不做。這就是我不太喜歡寫命題文章的緣故，因為我覺得那是對自己文學興趣的一種冒犯。更多時候，我所反抗的，就是那種“無感而發”的應景批評。這種硬作出來的文章，空洞，乏味，缺少有感而發的快意，人情化的違心吹棒，讓人讀起來毫無美感，感覺作者就像在朝一個無形的世界悶頭打空拳，沒有多少自己由衷的真實評判可言。

同樣，真正的“生活批評”，不僅僅是靠勇氣去寫讀后感，它還需要通過大量的閱讀來增加知識的廣度，擴展理性的視野，以厚重的心靈，來感應、對接優秀作品的非凡之處。只有讀的多了，一直保持著對詩歌的感覺，才能真正深入到文本的內里，領悟漢語的魅力，尋找思想的力量。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曾言:“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音。”他所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一個批評家如果不去讀更多的文學作品，培養自己的鑒賞和判斷能力，而只是死讀文學理論，指望從理論中尋找批評的方法，這簡直就是一種緣木求魚的翻版。只有讀過了，看過了，想過了，才會有更清晰的鑒賞與辨別作品好壞的能力。因此，如果當詩歌批評真正成為一種生活批評時，這樣的批評也是綜合批評，即便不是尋美的批評，也當是求真的批評，于我們仍然是一種啟蒙，一份挑戰。

注釋:

(1)[美]哈羅德·布魯姆:《批評、正典結構與預言:事實性的悲哀》，《批評、正典結構與預言》，第11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2)[法]波德萊爾:《1846年的沙龍》，第190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3)謝有順:《對人心和智慧的警覺——論李靜的寫作，兼談一種批評倫理》，《南方文壇》2006年第5期。

(4)何向陽:《批評的構成——〈立虹為記〉自序》，《立虹為記》，第2頁，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5)殷海光:《春蠶吐絲——殷海光最后的話語》，《思想與方法——殷海光自選集》，第598頁，賀照田編，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