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在你幽暗的身體里,我走遍大地
每條河流都不發(fā)言
卻并沒有放棄立場。
這短暫的一個夜晚,草木襲人
我卸下了今生的道具
露出血肉。不再一個人掙扎
我喝過了水,卻依然口渴,
半夜里起身凝視。想逼出今生的真相
愛做過了,卻依然沒有打開自己
任何一條窄縫兒,我都無須側(cè)身
我從不用思想穿行
有時我的皮膚可以預(yù)先抵達
轉(zhuǎn)過身
一只豹子閃電一般追趕,一只羚羊
在拐彎的年齡里狂奔
它需要突然打住。讓江河、風(fēng)和時間
裹著野獸和落葉
嘩嘩流過。這0.01秒的安全期
只是一個急轉(zhuǎn)彎。一個弱者
它不過是強者的一個伎倆
它們只在速度里相持
卻永恒地隔著時間差。
一只鳥兒警醒。一粒米里的命
讓它數(shù)次抬頭。它懂得吃里潛伏的殺機
這仁慈與愛有失人道
它必有一死。并不被追究罪責
一個槍口就是一個幫兇
它甚至比持槍者更冰冷
一顆善心被槍殺時,依然還想對殺機施善
一個人失敗。就是一次轉(zhuǎn)身
一只羚羊逃過一劫。一只鳥兒
看見一粒米里的天堂
他的身后無限風(fēng)光。盡管每到傍晚
他就顯得心虛、直白
容易暴露他的躁狂。但轉(zhuǎn)身就是轉(zhuǎn)機
以虛就虛,以實打?qū)?/p>
沒有哪種虛弱成為虛弱的借口
你好,廚房
這是我的后花園。我刺繡的地方
我鐘愛的梅花或荷花
都帶著一股煙火味兒
一股人間的香味兒
我空腹走了很久。我背著行囊
胃疼,饑餓的年代里麻木的心
第一次疲憊地邁進廚房
聞見飯香的時候
我差點哭出了聲
我相信了我的身體,比相信真理還有力量
關(guān)于花色與針腳我越來越在行
關(guān)于味道與咸淡我越來越能分辨
哪個是蘿卜,哪個是白菜
在愛上它們的同時就愛上了活著
愛上了活著的尊嚴——
沒有猶豫,我愿意我的發(fā)梢與手指都染上
熗蔥花的氣味。我?guī)е下?/p>
就像帶著香餅、桂花和酒
我飽滿地走著,慢慢地陶醉
成為活著的一個標本
一個典范,一個優(yōu)雅的姿態(tài)
在廚房里,我連眼神都是舒展的
可以觸碰任何一樣?xùn)|西
我的臉上貼著黃瓜和番茄
皮膚透出青菜的本色
指甲涂著菜花。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
一場戲開演,我的指尖就有了蘭花的味道
一個人的舞臺。一個人跳舞
一直跳到燈火闌珊處
我靠近了廚房,虛無就退后了一步。
我站在火苗前,與溫暖就面對了面
這象征性的姿勢,像不像在熱戀?
其實這與寫詩和種花也沒什么區(qū)別
失語者
零下三十度,我嘴唇僵硬
仿佛有著更深的屈辱。
雪原里的唱段,像發(fā)白的月亮在飛
句句殺人。我緊閉肢體
裝扮的佳人只是木偶
被無情地攪動、提拉或操縱
我內(nèi)心里朝生暮死的主角。
蛻去了云水里的唱詞
只剩下低處的屋檐醒著
月亮隱居,河流一腔
最冷的一天,我與自己為敵。
情感的真絲,被抽出一二
祖母做人的一部分
就是成仙。而今我做人的全部
就是成人——
生死恨
今生的一切都無法辨認。我黑著臉
混跡于一個草臺班子里
那個小戲子,懷著一腔崩潰的愛情
在唱一臺沒有唱詞的戲
那臉色是潦草的,手像青蔥
那分娩的鮮血是紅綢扮的
一個辜負的手勢里的詩篇
“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
山河萬里幾多愁——”
每次她唱到哽咽,雙腳懸空
我都是一個魂不附體的人
救場如同救命。我們抱拳施禮
滿臉是淚。想從繩索里救出美
從被漠視、被踐踏、被屈辱中
救出最后的一點尊嚴
從多么強大的命運里
救出我們的生死。再來一遍吧!
我們已習(xí)慣搭檔
小日子
清淡的事物都是閃光的
我專注其中。我的柴米不多
剛好夠一頓飽餐。那些青菜都像化了妝
生旦凈末丑,剛一亮相就是滿堂彩
紅的,有點濃郁,是可見的
白的,有點寡淡,是無味的
不可見的挑剔和偏見
過分的尖銳與濃烈,都會敗壞我的胃口
對于那些沒有緣由的抑郁
我不挖掘根源。我只加點凈水
稀釋掉我與生活的恩怨
一些微波是無形的,一些磕碰
總是讓我退守到內(nèi)心
把妖冶的水芹再清洗一遍
不溢出。不虧欠。我的胃是念舊的
一碗湯里的信仰
就是清湯寡水
喝一口,活一生
一碗米飯是最大的善心
小日子也無須思考
就隱藏了最大的哲學(xué)
還有我的順從,恭儉,以食為天
鑼鼓點
月黑風(fēng)高之夜,竹影疏離之間
我與刀馬旦幕后傳情。
走到前臺,卻只剩下一副身手
眉目不清。又一場私定的終身,
也是有伴奏的——
他臉上的殺氣隱住鼓點
手里提著刀像提著燈籠
不過走個過場。他是側(cè)翻還是空翻
都由不得自己。他的刀被綠林識破
他的燈籠被紅顏所傷
不管他是白臉還是紅臉
不論他是殺人還是被殺
我都暗想倒下的人肯定是我
切光。他已暗自退場,刀槍入庫……
(選自李輕松詩集《無限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