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兒的時候
坐在電腦前,忽然望了望窗外。腦袋歪向一側的幾分鐘,我走向了遠方。目光再次回到屏幕定睛一看,才發現剛才溜號了。這就是走神兒。
走神兒這東西很神。它以莫名之手領著我從電腦前悄悄溜走,穿過玻璃飛出去,飛出很遠很遠。在那美妙一瞬,我無牽無掛,與凡世塵俗毫無關聯。什么叫離家出走,什么叫遠走高飛——《紅樓夢》里那個從自己家門口跟著瘋和尚永遠離家出走的人就是這樣離去。把昨天之前全部積累的金錢與名利徹底拋棄,讓自己永遠丟失于這個紛紜纏繞的社會。今天腰纏累累的現代人早已喪失了自我退場的血性。幸虧我們還保留了走神兒的功能。
在現象學看來,走神兒是主體的一種突然離場。是自我的臨時游離或突然擱置、放棄。如同奧運乒乓球比賽中決勝盤,10:9,馬琳抬頭望了望窗外,突然神色游離地躺倒于地,裁判員走過來,在他俯視的目光中,看見馬琳正仰天發出迷人的微笑,兩只小虎牙閃閃發光……馬琳是個神出鬼沒的乒乓滑頭,不管他當時走沒走神兒,最后得了個大冠軍。
很多年以前,聽小學老師最常說的一句批評是“賣呆兒”,那是某一同學正癡情望向窗外的時候。我們當時叫它“賣被單兒”。在今天,這句話應該叫“買呆”了。之所以要出錢來買,因為在這金錢年代里要做到“呆”,實在太難。
深圳的一個老板跟我說了他的成功之道:每天“賣呆兒”兩小時。在這個時間內,他實行三不。不見任何人,不看任何材料,不接任何電話。那些時間他多數獨自呆在茶室或泡在桑那房。讓周圍靜靜地一個人也沒有,他說那相當于監獄的高級放風或只身徒步旅游。
我相信走神兒,相信賣呆兒,但我不相信人的頭腦會關機,更不相信一個滿腦子亂事的老板的頭腦會呈現一片空白。頭腦是個怪物,你越讓它思考它越不思考。你不讓它思考時,它卻仍在轉個不停。在理性松弛的時候,人才能更好地思考所有本該思考的問題。這正是走神兒老板的成功所在。
除了睡眠,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阻擋一個正常健康人類的無限暇想。
尤其今天,每個現代人都應該為自己留出走神兒的時間,每天至少半個小時。
寫作就是做世界的虛擬主人
平時,每個人都深陷于生活細節。這時的我們,從生存模式講,更像一頭動物。一切行為的暗中目的都是為了肉體的安全和榮耀,為了獲取財富的平衡與積累。這時的我們,被現實包裹著,與世界進行種種糾纏。我們的全部體智活動,幾乎處在整個世界之中、之內。
寫作,首先是一種逃離。寫作者出于對現實秩序的排斥與厭倦,希圖進入另外的世界。當他感覺到有與生存無關的第二類時空在頭腦中隱現時,寫作者進入了游離狀態。而當原創語言以一種嶄新編碼的形式呈現時,寫作者與現實就產生了徹
底的脫離。
進入寫作狀態的人,審視的是整個世界。他把自己從外部的現實生存中抽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創作主體。這種凌駕于生存之上的主體地位,使他自由地面對整個世界,包括不認識似地面對自己。
寫作者就是一個抽象的王者。他通過語言,駕馭世界,命名世界,并以他自己的內心節奏與語感重新編排世界。
在我年輕的時候,還有人嘲笑卡夫卡的作品太浮淺,說他陰一面陽一面的小公務員生活與他的作品之間存在著某些虛假因素。只過了2O多年,當現代文明洪水猛獸般地進入中國,幾乎所有的都市白領都在一夜間理解了超前的卡夫卡。
這就是為什么當代中國詩歌與文學的評價標準在暗暗降低——有時,評價誰寫得更好,不如評價誰還在寫?與其努力地尋找那些陳舊的文人,不如欣喜地發現更多新人的不斷涌入——當生存壓力幾何基數一樣加大時,每一
個沖破工商社會
殘酷生存的人,不管他寫得多么平庸,他都是這個世界剛剛增加的主人。
陌生人不一定有趣味
陌生化,是詩歌寫作的一個經典用語,它首先強調寫作主體與世界的距離感,它其次強調原創產品與已有作品之間的差異性。有了這兩點,陌生化便不單是一個詩歌寫作的圭臬,而是人類全部藝術創作的原則。如同一個被隆重推出的人物,
一當推出,大家發現原來是個大熟人,那還有什么意思。
然而,這些源于西方的創作理論之所以常常令人迷失,是因為它們太經典太理性,因此也容易太片面。
說白了,陌生化只是一個籠統的大原則。它只能用來高談闊論,或者蒙一蒙初學寫作者。假如某位西方批評家在美食研討會上列出了一長串化學方程式。他告訴我們人類不能吃什么,人類只能吃什么。他的方程式里寫滿了碳水化合物與蛋
白質的符號……但是他不能告訴我們什么東西更好吃,更無法告訴我們怎樣才能把菜炒得更香。
不能回答一盤菜的味道,而只能夸夸其談全部菜的營養,就把美食問題變成了化學問題。這樣的批評模式極為可怕。它產生的嚴重后果是,批評家們往往喪失了最基本的審美判斷,甚至連香與臭部分辨不清楚!他們盛贊某些具有重大文化意義的作品,其實恰恰是最缺乏基本藝術味道的垃圾。而對最優秀的作品,他們一個明白的字也說不出。
優秀的詩與文學,必須新鮮、陌生。但“陌生”卻不是美的全部條件。正如你常常認識了一個不認識的人之后而倍感惡心與乏味。
進入巷戰的現代詩
幾千年來人類的詩歌過程,有點像找寶石。最先進入山洞的詩人們,搶到了最大的寶石——我當然指的是詩歌的大小題材。而輪到今天的詩人們,只能寫那些最微小題材,與大寶石相比,它們簡直不能稱為寶石,而只是如同沙粒或灰塵了。
人類最早的詩歌母題,是勞動、愛情、命運、家園、戰爭……這些大石頭被一年一年地撫摸最終使人類的文學藝術在十九世紀末達到了一個假模假式的高度——這個高度是后人不愿、因而也就不再的高度。
人類在二十世紀初變了心腸。潛意識的張揚與象征變形的出現,使現代詩進入了微量寶石階段。從那時起,人的細膩情感與生命體驗大量進入詩歌。這就是現代派的開端。
進入更沙粒化與微塵化的詩歌,應該從二戰后開始。伴著生活的富足與長久和平,也伴著生命哲學與語言哲學的細微開拓,詩歌與其它藝術一起,向著人類的內心更深處前進。
再分一個時期,就應該到了21世紀的網絡時代。詩不再關心大的事情。而是進入了每個人內心小巷。在一個小胡同一個小胡同的迷藏中,現代詩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細越來越失去味道。
(選自《特區文學》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