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布爾以津》

緩緩

它們——正在——緩緩地生長。

只需月亮在某一夜一個神秘的手勢，

燕子旋轉地飛起，飛起?；ㄇo撫觸藍天。

野草站在家門前。森林深深地呼吸。

打開窗，葡萄架上累累的青果，

青春的絨毛被風拂動。

一生中的某一天，你會發現，

緩緩生長的它們突然簇擁著你——

只需打開窗。緩緩的是遙遠，是含笑的預言。

是從前冰冷月光一剎的融化。神秘的手勢——

百鳥歡唱，松濤如潮汐。

野草鋪伸的道路，正通向地平線上的朝陽。

星座

海洋在滴水。絲綢的黑色光芒，

永不疲倦的凝視，少女的躡足。

那些星星排列的軌跡是一個個漢字。

箴言是冰冷的。謎語是微溫的，

你的笑容隱藏在哪里呢?

月亮決定用金黃消隱藍色的憂郁，

它舞著輕紗演繹霓裳曲。那些莊嚴的

預言者，瞬間融化在海洋中。

燈火

萬家燈火是冰涼的，

星星比它們溫暖。

如果沉溺其中，燈火

的影子放大搖晃，在

一面白墻上。石灰

的粉塵里揚起心酸的味道。

點點燈火是荒涼的，

山谷邁著昏醉的步子

倒在山谷里。野草，

那些野草多么堅硬，

正似須髯。白楊的側影

仿佛祈禱的手。祈禱的嗓音

干澀。你注意到沒有，

那些終于垂下雙手，

不再注視星星，不讓星星的

亮光注入自己的眼睛的人，

正在變得同泥土一樣的黃

和干燥。以粉塵的速度坍塌。

從一片或一點燈火中走出來，

那些高處或者低處，在燈火之外。

那些心酸或者徜徉，在燈火之下。

退回去

那么，我還能做什么，我只能

慢慢地退回去，退到花布的花朵中

交錯的枝椏上，小鳥輕柔的羽翼上

小貓均勻的鼾聲中

它鮮紅的鼻尖微涼

雪花的六角或八角的角上

北風的拍打的浪尖上

還有，地平線上新鮮的太陽的金線上

我觸著它們，安靜地呼吸

剩下清明的眼睛，洞穿

草原上游蕩的風，艾蒿甜蜜地說話

蟲鳴交織，一定要如梭的忙亂

橙黃的月亮，一定要篤定地行走

她蔑視的嘴角，對不起

我不愿這樣讀它

那么就跳過去，像跨過一條小溪

草原上這樣的小溪千萬條

我只能慢慢地退回去，退到我來時的

原初的小路上

蝴蝶花潔白輕柔，灰灰草漫山遍野

春來發幾枝的苜蓿開紫色的花

還好，我沒有忘記那紫坡盎然的初夏

那些年，我游蕩在它們中間

遠山一定是藍的，河要去另一個國度

蜻蜓一定在夕陽下翩飛

牛兒去河對岸的草灘，來來往往，低頭不語

青草的味道是小鎮的呼吸

誰家的柴門傾瀉一地金黃的光芒

點點的燈亮起來，我要退回去

退到經年里那個憂傷的黃昏

暗夜微微籠罩四野的時候

多么不安，就如草叢中的小獸

然而，還是退回去吧!

退回到生命原初的小路上，

塵埃，滿面的風，小溪映照我

刨花像花朵一樣打開

刨花像花朵一樣打開，月光下它們羞澀的臉

說出一個秘密——木匠世家。

多么動聽，家族的徽章，我愿意

把它別在胸前。它們的味道你我熟知，

淡淡的酸，微潮而光滑，花瓣微卷，

刨子的聲音，沉默啊沉默，沉默之人的笑臉

回轉頭的瞬間，在光年之外

今夜，我在時光的回廊披著花朵的披肩抵御寒冷

潔白如宣紙的刨花在月光下一個一個打開

它們總是輕悄悄地，一個一個張開裙翼

旋轉地登場。我在鋸末中沉睡。

沉默之人的淚水，拒絕我的品嘗。

刨花的味道你我熟知，

木匠世家的徽章今夜別在我的胸前。

假以時日

假以時日——一朵白薔薇如是說。

另一種假設，輕輕靠近前來的腳步

被海浪沖沒。等待與前往是否構成

一對咬合的作用力。就仿佛月光

照耀白樺樹。世界是曠大的，銀戒背后

凹陷的雕刻一筆一畫——理所當然

靜止與趨向構成避免共振引起坍塌

的條件設定。假以時日——白薔薇

用凝脂的白清脆發音。假以時日——

月光照耀白樺樹。假以時日——

河岸的白沙粒粒晶瑩。她總想敲下

喀納斯山上的一塊藍。這顯然有不美好

的破壞欲望流露。勝利女神不用站在海中

假以時日——她在午夜清脆發音

我愛你——他在一瞬被這四字征服

深愛而不知

一些深愛而不知的東西——在哪里呢?

我從不曾靜靜思量——尋覓它們，

是否該為此深深悔悟，面向天空

或者大海。我的全部的熱愛，它

正完全地張開，是一只潔白羽毛的鳥兒

多么柔軟的翅膀，溫熱的身體，向著

全部的光芒飛去。也許是夜空里金色

的光芒，也要義無反顧地翩飛。

我要在今日靜靜思量——尋覓它們，

一些深愛而不知的東西，它正在我的前方，

含著深情的淚水，張開全部的懷抱，

以無聲的靜謐充分地擁抱我。

稻草人

這是稻草人站立的時節.

我的愛，田野正金黃，

那垂垂的麥谷，多像年老時我們懷里

的愛。在雀鳥的嘰喳中，一些鮮嫩的枝條

正從貼近泥土的根須那里伸出——

我的愛，風從赤道那一邊猛烈吹來，

陽光，森林，大海，戈壁，周而復始。

用金黃的麥秸編織稻草人吧!

微笑的蓬松的稻草人，張開手臂，

呼喚流云，這簡單通澈的笑容，

輕軟的秋光溫煦的風穿透稻草人的身體。

在廣闊的田野的那一邊，我看見了你

與我一樣笑容的稻草人。這時節

我們只剩下金黃，溫暖，和微笑。

鳥雀俯身而來，它試探著與我說話，

鳥雀起身而去，它試探著與你說話，

安靜的大地，輕輕旋轉，我們等待著，

在星星涌出的夜晚，那真正屬于我們的夜晚。

(選自張好好詩集《布爾以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