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吾作品

詩人介紹:

劉德吾，原名劉英，浙江蒼南人，1965年生。1984年畢業(yè)于浙江平陽師范學校，1995年畢業(yè)于浙江教育學院。1984年起歷任中學語文教師、教研組長、地方志編輯、機關(guān)秘書等，曾兼任蒼南縣文聯(lián)副主席、主席至今，2004年兼任溫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199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先后在《詩刊》、《人民文學》、《散文》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1000多篇(首)，著有詩集《遙望的平臺》、《月亮上的村莊》等5部，散文集《鳥聲里的通家橋》。有作品被譯為英、俄、日等多種文字發(fā)表于國外。《劉德吾自選詩》獲2002-2004年度全國優(yōu)秀組詩金獎等。2010年7月25日，因車禍不幸去世。

謝云如樹

不肯認同風的立場，才有這盤根錯節(jié)的站立

謝云如樹。他的內(nèi)心花團錦簇

打量高高的山岡時他的家譜被視線墊高

他寬容流水;日日夜夜，小鳥啁啾

星空總是出現(xiàn)在人生虛弱的部位

譬如艱難和矯情的內(nèi)部。謝云如樹

他對待落葉的態(tài)度是長出嫩葉

一再讓果實找到理由，甜下去

他有膽大心細的經(jīng)歷，累著的時候

他說果實累累。行走的石頭搬動石頭

他搬動夢想然后雙手空空，喃喃自語

三千里，近在咫尺。“可是，”他說

“每秒鐘都要用八輩子追隨”

他曾經(jīng)用風聲捏制殿堂，用毛筆遙望雁陣

大樹底下那口深井有時也是他——倒映家鄉(xiāng)

致謝云的一封短信

謝老你好，天氣轉(zhuǎn)暖，浙南的棕櫚樹

開始松動筋骨;游魚令流水淺了三寸

我到仁記書店抱回一大堆傳記——別人的狂想

雨就開始下起來了。我的生活

一直被什么局限著，近段時間更是危機四伏

酒精在摧殘我的記性，而白發(fā)在鬢邊

悄悄把我的自信心糟蹋得一塌糊涂

但是天氣轉(zhuǎn)暖了。我祈求一朵花先于春風

打扮我的住宅小區(qū);暈眩那一刻，盼著月光洗凈內(nèi)心

在盲目的熱血里照出多余的激情。是的

我一再期待太陽再次升起時，你的水墨清香

讓我的靈魂獲得片刻安寧。但是我

從來不曾指望一幅鳥蟲篆能夠把喧囂的城鄉(xiāng)說服

我，一條可憐蟲，爬行在浙南山山水水之間

頭頂狹小的天空，身體里堆滿了發(fā)不出聲音的

自嘲。天氣轉(zhuǎn)暖了，我有些疲倦

坐在自家干凈的餐桌前發(fā)呆，不遠處的迎春花快要開了

朝南飛，山海蒼茫

似有隱痛，隱隱約約

痛在北京城

痛得富麗堂皇

不想在夢醒后，對親友訴說

倒愿化身為一只衰老的大雁

飛，艱難地逆著風

飛在孤零零的天空

——北京的天空，因為游子太多

偶爾來一陣沙塵暴

排不出一個大寫的“人”字

向誰請求原諒?

曾經(jīng)的那一撇，已耗盡他的七情

無奈的那一捺，又將花光他的六欲

牢記家鄉(xiāng)在南方

能夠朝南飛，這就叫幸福

啊朝南飛，山海蒼茫

致謝云先生

近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你，先生

用低于暮色的喃喃自語琢磨你

又用高過朝霞的盼望，琢磨你

我在體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

追隨。沒日沒夜。你到底使用了哪種魔法

把我變成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在此之前

我到過天南海北，見過大大小小的雕像

此刻，我用混合著塵埃的聲音

呼救。可能有幾個瞬間，或者

在大道的某個拐彎，我假裝讓我完全迷失

但是近段時間我悄悄整理

皮囊里的全部行裝，實的和虛的

小鳥從身邊輕輕掠過

陽光撒下來。哈欠連天時

就我不忘用你的豪言壯語擦熱身軀。先生

即使我身無分文，門窗被封死

張開的手臂被快刀追著砍，都會牢記:

從眾多的面孔中打撈你的面孔

把埋在北風中的樹葉當作碇步，穿越聲聲驚嘆

寬容

三大廟只惦記一個人。他三十年出門在外

他六十幾年出門在外難圓返回之夢

村口那棵古樹用落葉墊高鄉(xiāng)親的美夢

唯獨對他，更多時候是用滿樹傷疤

聆聽——他遠在京都的委屈和榮光

掘井的人曾經(jīng)掘出一聲嘆息，在三大廟

釣魚的人居然釣起了一縷趕路的星光，在三大廟

據(jù)說都與他的心事有關(guān)。那個人在人群中

南來北往，卻不是許多人隨身攜帶的炊煙

對于記憶中的父母，他不是那個聽話的孩子

對于壞人，他的壞點子特別多

遙想他出遠門那天，雙腳踩疼了燈籠和蛙聲

讓多臺風的浙南從此每年刮幾陣更大的臺風

最大那一陣臺風一刮就刮了六十幾年

一直刮得許多人的心，從此睜不開雙眼

可是沉默寡言的三大廟依舊沉默寡言

忘我的鳥·5月16日

贈謝云

不能否定，這是一只忘我的鳥

它用頭顱還是翅膀

撞擊窗玻璃?聲音的碎片

紛紛朝我的內(nèi)心墜落

龐大的傷口似乎被我摸到，但我還不能斷定

鳥什么地方受了重創(chuàng)

在這個寂靜的上午

一只飛錯了路的鳥，它不停地

撞擊窗玻璃

一次又一次撞擊

反而不像是飛錯了路

莫非鳥也懂得憂傷，定要拿出鮮紅的血

祭奠內(nèi)心破碎的美夢

一只小小的鳥，它后退，在天空盤旋

莫非它已開始反省

準備放棄:原先選擇的死路

明明知道窗玻璃安裝得十分穩(wěn)固

我還是希望鳥能夠堅持撞擊

對于這個世界，鳥能不能撞開窗玻璃倒不重要

鳥甚至可以不相信，整扇玻璃窗是虛掩著的

海就在身旁

海就在身旁，但是海至今不在身旁

我聽見的海擁有海鷗的白凈和輕盈

我張望海岸線上一張?zhí)柕哪?/p>

但是我說沒有，海就在身旁但是

我說海顯得多么空虛!關(guān)于海的詩篇

非要靠迷失了方向的聲音頌唱么

懂得注視艄公和船只的日子近了

一道藍色的波浪跳了一下，現(xiàn)實的海越來越近

我的視野之外海大部分被陽光照亮那一刻

被我一再想起的人早已不在海上

他高舉浪花上岸，他的口袋塞滿了濤聲

他行走時他不在，我覺得他不在時

我的淚水滑下臉頰，輕輕落地是一聲雷

鄉(xiāng)音在血管

天空讓出了一條小徑。那位老人

朝大海的方向，在一點點縮小終于

小得像海面的一場臺風，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

而鄉(xiāng)音在血管，縮小成了一盞奔跑的導航燈

可憐它只擁有微弱的光亮，可是它

永遠不肯潛入深水風浪中它平靜得不朝魚群呼救!

可是風浪高舉無數(shù)粗暴的水珠，它們存心

摔碎什么?老人的內(nèi)心隱隱作痛

他究竟夢見誰

夜浙南

萬座矮山，就一棵桉樹

被半夜出門的女子隱約望見

“比寂靜還要高一些。”她念叨著

影子和表情都淡到了極點

身上的絲綢成了她薄薄的夢想

謝老，這樣的女子——

她今夜是一團藥棉擦過傷口

我們一直管那傷口叫月亮

河水老了

小船劃過

那些皺紋蹦出來貼著河面行走

貼著天空，腳步很重。那是:

河水老了，老了還記得，收留

一彎孤苦的下弦月

作自己塌掉一大半的鏡子

或枕頭。劃船的老頭兒，夜深了

你能劃出這樣一條水路么

把衰老丟在身后的水路?

劃船的老頭兒喲，還是讓我想辦法

把你暮年的心境收攏

寄給遠在北京的謝云，讓他

從你雜亂無章的皺紋中拉一條出來

作電話線

鄭重地告訴你:老在江南水鄉(xiāng)，多么幸福

夜讀謝云書法

《春江花月夜》

明月低于松枝，窗簾布滿了遠古的文字

輕風掀動賞花者的衣角

不用點燈。側(cè)耳聆聽是另一種陷阱

在夜色無法籠罩的地方，你發(fā)愁

因此你優(yōu)美。你呼吸輕微，像隔世的銅器裂開

心中的江最終會被浪花忘記。悲傷的小魚兒

是一枚枚銀針，為暗淡的星辰縫制內(nèi)衣

夜晚肥胖得翻不過身來——被你輕輕拍醒

那些聰明的孩子因為不會撒謊，不會嬉水

學會了逃避。能逃到哪里去呢

月夜寂靜，客房沉悶。你說喜形于色是一種病

可是沉思是被允許的。當你交出你自己

你說你不是追著那個姓張的走夜路

“那么是另辟蹊徑?”你也矢口否認

你一再清洗那顆高傲的心。但是，不用點燈

你也能認出天地間誰被優(yōu)美的旋律綁架了

朝前生越走越深。明月去向不明

你空空的軀殼塞滿了墨水和石頭的喘息

郁蔥先生:

好久沒有與你聯(lián)系了。

我一直在堅持詩創(chuàng)作。但很少拿出去發(fā)表。我對詩的認知，似乎比以前更平淡了。

這次，我出版了兩本書，即《二十年詩選》與《返回之夢》。我從中選了《返回之夢》的部分作品寄給你，是希望能上一上《詩選刊》，與更廣大范圍的詩友交流。《詩選刊》辦得不錯，我是忠實的讀者，每期都讀，有一些好詩。

歡迎你來溫州蒼南指導，游玩。

順致

大安

劉德吾

2010.6.23

編者按:

這是詩人劉德吾先生去世前給編輯部的投稿函，刊發(fā)于此，作為對詩人的紀念。

——本刊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