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錢塘江
午夜,錢塘大橋似有似無
黑湮沒了漁火
湮沒了剛走過去的人和
更早走過的以及千年前的人
今夜,錢塘無潮
文靜得就像不存在
我見過洶涌狂暴的錢塘江
就是饑餓的野獸在撲食
我還見過文靜的人餓了
也狂暴成野獸
悄悄地過橋
“沙沙”的聲音
只有橋面和我聽得見
江水不聞不問地東去
我像裹著幕布行走
看不見江面
聽不到水流
黑暗中,錢塘江
是不是又在積攢力量
界河
這是一條極普通的小河
最窄處只有幾米寬
從高處看,小河
像是在一片原野上
被人胡亂踩出的一條不規則小路
小路的西邊是俄羅斯
小路的東邊是中國
兩岸的村民都在河邊洗衣洗菜
西岸的人會說漢語
東岸的人會講俄語
她(他)們經常隔河聊天
他(她)們聊大豆地里生蟲子了
明年豆腐會不會漲價;
聊現在的孩子們都不愛學歷史、地理了
除了這條河他們還知不知道有其他疆界;
甚至兩岸互扔蘿卜、土豆
讓彼岸嘗嘗此岸的泥土味。
兩岸各有一個高高的軍用哨所
村民們自由地聊天
誰也不會抬頭朝哨所那兒看
估計哨所里的軍人
也不會看村民們在干什么
夜晚很靜
如果哪一棟房子里傳來夫妻吵架
或教訓孩子的聲音
根本分不清是俄羅斯在罵
還是中國在吵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人們面對這條河
也僅是用不隨意跨過來跨過去
表明它的莊嚴
在查干湖
一下火車,就被東北話擁裹
在北京,只有母親才和我說東北話
來到查干湖,到處都是東北話
到處都是母親的聲音
母親離開東北幾十年
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東北
我第一次來到查干湖
感覺是又一次回到母親家
平時就說不精確的北京普通話
此時已羞怯地溜掉
查干湖冰封雪蓋
是一望無垠的平原
汽車在湖面上跑
人在湖面上行
水團結起來凝固
讓浮力失去了力量
走在查干湖上,友人問我:
“在北京混得咋樣”
我說:“就像走在這冰上,
腳踩實了也不敢說穩當”
離開查干湖
朋友來送我,我說:
“不用送了,回北京
我會和母親說,我一直
走在查干湖的冰上”
我也“失街亭”
為了寫這首詩,我苦熬了一夜
不是我才盡辭窮
是得不到你的消息
每一場戰役都有一個“街亭”
每一場愛也有
廝殺一生的常勝將軍
難免會有一次丟盔棄甲
何況我是個只會搖搖鵝毛扇
把寶劍當工藝品的書生
敵軍已在街亭歌舞歡宴
我退守劍閣,不進攻也不能被攻破
天快亮了,飄來一絲風也是很大的冷
我把惹事的鵝毛扇和掛在墻上的劍扔掉
不再想攻取長安
也就不在意,地圖上是否有個“街亭”
故鄉
火車帶著我,駛離故鄉
我不情愿,又必須這樣
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樣
幾年回來一次
把故鄉長久地帶到遠方
為了生存,常常把他鄉
委屈地喊作“故鄉”
故鄉不是戶口本上的籍貫
不是難改的口音
是情感里的DNA
在他鄉,高興時
會不自覺地說家鄉話
苦悶時,就想起童年的玩伴
當遭遇尷尬要離開謀生的城市
又回不到故鄉時
那一滴酸楚的淚
會熬成鹽
年過半百的人,常常感覺
太陽和月亮是一個溫度
只有故鄉,是埋伏著暗火的碳
火車急速地跑
我轉過身,讓臉與車頭背向
并安慰自己:
我是倒退著離開故鄉的
(選自《鴨綠江》2010年第7期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