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詩五首

在深草里坐著

在一個沒有人打擾我的午后

我在深草里坐著，這些草

安靜而荒涼，當風吹過去時

它們沙沙作響，像要說些什么

可我現在已不愿意再去傾聽

我現在只想在這里坐坐，身邊

空掉的礦泉水瓶和廢舊的報紙

告訴我有人也曾在這里坐過

現在輪到我了，一個沒有人的

草地，草葉已經枯黃，盡管

秋天還在遠處，一條細細的水

已開始攜帶滿身都是皺紋的落葉

我不知道這水要流到哪里

仿佛一切都要隨它離開，仿佛

一切都在這時，忽然變得遙遠

只有我依然坐著，把自己留了下來

雨水使道路變得荒涼

前面沒有人了，道路

并沒有因此變得空曠

那么多樹閃開自己的身子

葉子上傾瀉出嘩嘩的雨聲

在雨聲里，你有什么事可以

干上一干?譬如讓自己

不變成一塊石頭，讓自己盡量

多說出一些話來，你是應該說話了

盡管道路越來越荒涼，就像地球

翻了個身，將它的嶙峋

暴露在你的腳下，你仍是走啊走

將自己走成一條最荒涼的路

當雨聲停止，只有叫不出名字的鳥

突然啄響你的沉寂，好像是

你在空曠的屋子里，有人敲門了

你什么也沒想，開門讓他進來坐坐

坐火車經過一個

未停的小站

只一個瞬間，火車已從這里馳過

站名牌在窗外一閃，根本看不清站名

但我知道，此刻我已到達一個地方

而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一個小城，或者一個小鎮，它很快

就落到我的身后，我在車窗里沒有回頭

但它還站在那里，孤單、固執

像只小小的蟋蟀，在草叢里埋伏

它一定有一個名字，在這個名字后面

一定有它細小的生活。這生活

和所有的生活沒什么兩樣，它會在

一列慢車的到達里，增添一些幸福和憂傷

而我已遠遠地離開這里，我也將很快

遺忘我到達過的那個瞬間。此刻

我凝視的一切都不會改變——灌木在窗外

劈開遼闊的原野，地球旋轉著，無聲無息

車廂內

他們坐在我的對面

沒刮胡子的男人在削一個水果

他的妻子靠在他肩上，像是睡著了

孩子看著窗外，眼睛里閃出驚訝

車窗外的風景越來越快

快得讓人抓不住一個細節

男人把水果遞給那孩子

孩子仍看著外面，外面是廣闊的空間

有一天他會走到那里

當他的父親衰老，拿不動一把水果刀

那時他會覺得人世遼闊——而人世

的確遼闊，無人看見我被時光碾碎的一生

你交給我一個遠方

你交給我一個遠方

那遠方很遠

就像風吹過的草地

那些草已經枯黃

不知道它們是否會在冬天死去

在冬天死去的東西很多

但會有活下來的

那些在冬天活下來的事物

都會比我們想像的頑強

我是否想像過冬天究竟會帶給我什么

我在我的窗戶上靠著

風把很遠很遠的地方刷子樣刷開

但最遠的地方是一個黑點

好像那是刷子刷不到的地方

我想那大概是一個人寫下的什么字

那字在空中飛舞得很高

我注視那里很久

越久，那里就看上去越遠

于是我就坐下來

讓遠方降得更低一點

一直低到很多東西融化

就像屋頂上的水，滴滴答答

到最低的地方匯聚

我就在這個最低的地方

看著風在草地上繼續吹過

直到那個最遠的地方

也低成我終于能摸到的窗沿

(選自《詩江南》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