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遠的白(組詩)

更遠的白

差一小步娜我就像梔子凋謝在秋雨里

干凈得有點冷清

夜里娜我想念夏天

手指繽紛地揮舞過繁茂的大地

不知何時只愿讀懂白色的密碼

色彩蠱惑過視野里狹長的光線

為了一尾魚活下去

低到底處讓能渾濁的盡情渾濁

我不害怕寂寞只是一直有一個擔心

雨水打在白色上經年漂洗

你是否還能看到我的雙眼

一只裝著蔚藍的大海

一只?？吭诨丶业陌渡?/p>

深夜讀史

寫史的人只有一半舌頭

蓮花蕩漾水底埋著沉戟

——第二十五卷

風吹起驍勇善戰的人

他的表情含糊信鴿淌下一滴淚

謀略都是謊言與謊言的交媾

白骨安寂成單薄的數字

纖細的哭喊撞向沉重的漩渦

君子于役——

八千里山河竟沒有無名者的一草一木

糧草和邊境堆成扇形的風暴

突圍者猛士逃向家國的——“斬立決!”

竊國者灰色的幽魂 被后世口誅筆伐

以史為鑒呵

愈合的江山要擎起長銹的銅鏡

映照每一張正襟危坐的臉孔

蓮花蕩漾蒙面的江湖

另一半舌頭落在脫胎于淤泥的河岸

至今仍有回聲響起

江山或美人的側影

深夜月亮的心被抬出城

一把劍抵住喉嚨可以說出槐花的故鄉

說出驚恐萬狀的宮女說出打更人涼薄的性命

就是不可說出占山為王的人是誰

誰在辨認他們劍拔弩張的面目

誰要昭告天下每一根飛絮都是帶著封印的毫毛

一個女子自縊在井前

——多少代了像無數瘋狂而赴湯蹈火的愛情:

是我的 都是我的!

他們如此合謀了史冊:

男人死于江山

女人死于愛情

被抬出城池的注定要落草

為寇

大地豐沛如容器

如果不是祈天者的篤信很難得知一場雨與古代有關

占夢的早晨白霧停在南方

呵氣如驚雷趕河的人不忍別子離妻

闔眼諦聽雨水在三更都說了些什么

大澇將至黎民饑荒

奏章累積著舊疾和大塊的心病

群魚眼里布滿陰云游進深潭

先知們打開傘狀的感應

漂浮的生靈和魂魄呼嘯著撲進大地的身體

滑濕冰涼的容器不動聲色

讓流亡了成千上萬年的雨

攜帶時至今日還在供祭的萬物

魚貫而入

太平的面具底下

無事生非的十二月草莽以枯萎的方式編織桂冠

沒有一個英雄不死于壯烈

沒有哪個美人不與佳話和悲劇有關

他們絕不可以覬覦春天的街道

熙熙攘攘太平的風吹來一陣花香

陷阱準備了良久

我看見人們跳下去:身懷絕技的、心藏巨蟒的

平庸如石的碎裂如雨的……

還有更多的人在黑暗里一無所知

以為自己清醒的人大叫:當心!

猛地驚醒身邊站滿更多捂著嘴竊笑的面具:

哪一個平安的十二月

會沒有欺世盜名的人?

去往烏有之鄉

后世仍有俠客或者隱士走向烏有之鄉

線裝書里的隱語不能安撫一朵菊花

他們是被朝代所傷的人

他們笑聲怪誕

他們的心開裂容易被天地深處的謎語塞緊

云游途中他們也丟下無數謎底和心愿

發芽的那一些枝蔓叢生物種變異

落到我們手里是澀嘴的白果

吃到眼淚般咸味的人捂住嘴在心里問:

多么疼痛的陽春白雪

傳唱經年不知關外死去的馬匹可曾聽見

夏天漫過

開睡蓮的廣場

在水邊我恍惚聽見兩支睡蓮在說話

那個清早路過的倒影是誰?

是誰拋灑了昨夜的眼淚和露水?

空無一人的廣場噴泉寂寞地吐出一個夢摹仿

蓮花的雌蕊

一只紅蜻蜓沒想好在哪片葉子上停下

選擇是綠意還是潮濕?

——這是夏天呵

嬰孩出生美人遲暮

該發生的一切從不猶疑

風兒耀眼每一滴太陽都為它落淚

我不敢隨意吐露每個消息

睡蓮開得很慢

秋天的雨夜

蠶蟲吃桑葉一樣沙沙作響

準備好的溫柔哀戚像閨怨的女人哭上一哭

紅燭不堪剪

現在的人懶得繾綣心碎也不如從前了

還能聽到花被雨打落的聲音

“噗”的一聲投入一個眼神的漩渦

若驚起的水能帶走許多年沉默的等待

我要化身為瓢潑的雨

讓所有花葉跌落進無邊的河

分別的男人和女人們都睡著了嗎

貌合神離的夜晚呵

再大的雨也濺不濕夢境

它們在窗外為這秋天為這人世悄然的荒涼

痛哭了一場

被大雪湮沒的創痍

提燈的人迎來一場大雪

卑微的心臟跳動如梅花

一枝枝隱藏在白色的村莊

趕嫁的女人趁著夜色逃跑了

握著鋤頭的男人把頭重重地磕在雪上

任何一行腳印都去向凌亂

誰家嬰孩徹夜痛哭

活著的聲音有時重疊有時渺茫

是誰將一場雪降在這里

填平大地埋藏辛酸的溝壑

提燈的人繞著山麓下陷

——他們出走了

他們不回來了他們

被大雪湮沒了

不理會流轉和無常

有哪個季節會在乎

你失掉的歡愉和眼淚

在迅速的荒蕪里

你驚你渴你走投無路

蒙著臉的人借給你愛情

過了一夜要把腰上的銀幣全部取走

你錯看了那么多的面影和燈火

你遇風就動仿佛淺草經不起吹刮

你在消耗里聚集力氣不合時宜驚恐萬狀

他們開始時嘲笑你

最后變成羨慕你

你那么透徹仿佛只為愛著

沉重的肉身

活在塵世

有必要嫵媚跟上一陣花開的聲響

有必要節制太美容易絕望

有必要蒙面畫皮輕聲嘆息

有必要把目光里的水傾倒給你

聽你說起——

呔!這只單飛的蝴蝶

有必要忘記肉身里還鑲嵌著花粉和情欲

活在塵世

我需要深刻的輕盈

從容輾轉于悲歡

沿著高原的河流

沿著水走杜鵑花露出哀戚之色

水葬的人在下游浮出 一群魚在浪里送行

沿著水走甘蔗地在黃昏中盡情甜蜜

養蜂人在花叢中看我一眼

我聽到身后有半壁雪山在融化

白色的陰影里一朵雪蓮捧起我迷蒙的臉

沿著水走山脊闔上含淚的眼

淌不盡的河流啊沉浮在水里的愛情

它們迄今仍在我身體里雕刻

一個叫納帕① 一個叫碧塔②

注:①②，均為云南境內的高原湖泊，納帕海和碧塔海)

暮晚

路遇一群黑鳥黃昏或者沒有響聲的河流

我就有可能停下來想起:這是秋天

有可能風清月白有可能四溢著均勻的呼吸

我詞不達意——你要去往哪里?

這是我們共同經歷的秋日和命運:平靜無常

應約前來也猝然而至

你說:等一等

你在暮晚匍匐進山巒或豐滿的河床

我停下來仿佛為了迎接這吹拂

就像大樹生出南風

吹拂一個胸前懷抱嬰孩的女人

桂花樹

我想知道一株植物是如何長出直入靈魂的香氣

我想知道細碎的金子是怎樣被綠色的葉脈一一牽連

為了聽見人們小聲的揣測花兒們偏著頭朝北

為了在返鄉的時候準確找到根的位置

她們假裝端坐腳尖相碰

緊張羞澀得想要隱藏趾縫里泄漏的潮濕

我還想知道離開天竺和月宮的路有多遠

她們仿佛明了自己的身世

只在一年當中最靜謐的時節抱著四溢的香氣痛

哭一場

其余的光陰她們習慣了被叫做“桂花樹”

像那些被賣進深山隱姓埋名的女人

我還想知道她們熟睡的時候想把幽香捎向何方

我唯一不想知道的是一株植物能活多久

她整整一生的苦楚從眾多細小的花香里吐出

一個秋天是否足夠

(選自《中國詩歌》2010年第9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