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湘南,1974年生于湖南鄉村。插秧種菜、養豬養魚養牛養人都曾涉獵。1993年抵深,換過工作十余種。1997年參加詩刊社第14屆“青春詩會”。2000年有詩集《零點的搬運工》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3年從事媒體工作至今。曾獲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詩作入選近百種當代詩歌選本。現居深圳。
過敏史(節選)
1
在我的童年
我對汽車過敏,那是駛入我生命里
最初的眩暈。我嘔吐,面對著
速度、起伏與一種氣味的
交響。我害怕陷入人群
害怕被集體的狂熱運輸
我甚至害怕剎車,害怕到站
兇猛的剎車可以將我的胃
拋給一個痙攣的世界
而每一次到站
都是對身體具體部位的
一次更換。是對體內食物的
一次奉還。綠色變成灰色
伴隨著膽汁與憂郁得要死的眼神
灰色又迅速變成紅色——
那并不是一個村莊
對另一個村莊的覆蓋,而是一場
又一場暴力的目睹。我對斗毆過敏
我對他人的鮮血過敏
我想像不到我對自己的鮮血
同樣過敏。那時我已知道
拳頭、殺豬刀與鳥銃
它們集結時,我躲在墻后
我們家沒有更多的男人,而我父親
身材矮小,徒有斯文。他不是別人的對手
我只能攥著自己的小拳頭
在墻角咬牙
我一直對牙齒與牙齒的磕碰過敏
我對咀嚼動物與動物的咀嚼
同樣過敏。我害怕聽到尖叫,雖然我
內心一直有著尖叫的沖動
我知道或許有人跟我一樣
對撕裂的聲音過敏。我不發出聲音
不使自己成為撕心裂肺的聲音之源
我喜歡活在靜默的世界
以至成年后我對話多的人
過敏。我對語言及其芒刺
有著無法回避的警覺
我對話語昂揚者的嘴皮過敏
吐沫的繁殖如果是刺激現世的藥物
我對救治自己的藥物過敏
3
在我的青年
我成為一個過敏綜合癥患者
對汽車、對文明的猛獸過敏
對大大小小的車站及無法散去的人
群過敏
對女人、對肉體的媚笑過敏
對廣場及縱橫交錯的目光過敏
我時常站在人行天橋上
看著自己的皮膚莫明地生出紫紅的
斑塊
我的呼吸有著典型的過敏癥患者一
樣的顛簸
隨著此起彼伏的尾氣與光流
我用欲望來療治自己的欲望
用即愈的過敏來按揭將至的過敏
我的生活一直在過敏中入不敷出
面對那些迎面而來的打擊
我欠下正義的債務
我又一次被暴力擊敗
被一個城,被一個國
我被運抵一個屠宰場
我甚至來不及咬緊牙關
就遭到歹徒的電棍
歹徒形成一個集團
大大小小的歹徒結成利益聯盟
就像過敏的神經遍布了身體
他們驅趕我,不承認我的履歷
但又抓住我鮮嫩的身體不放
我洋溢著生機的青春被迅猛瓦解
我的血被抽取
注入一輛剛出廠的新型汽車的發動機
我的肉被分割
一部分填充進機器人的四肢
一部分植入女人的胸
用來裝點一個時代的高昂與豐滿
我的皮被充滿創意的藝術家拿去制革
繪上圖案,烙上商標
我的骨頭被熱愛美食的生活家拿去
煲湯
我已有的過敏史,此刻是空氣中的一些香味
在聚攏,在飄散
在形成暴雨將至的烏黑云層
我死了,不只一次
我宣布自己死了
我不能像尼采一樣宣布上帝已死
我只能向我回不去的村莊
向我把握不了的時代
宣布我的死訊
我死在不同的現場
在工廠里,我伴隨著不停冒泡的一臺啤機
咬住資本的舌頭,死去
在后半夜,我像一臺切割機一樣
嘎然而止。我看到了令我眩暈的鮮血
我在不能為這一灘鮮血寫出公開的證詞時
宣布自己再次死去
在辦公室,我死于會空手道的電腦
死于一個個相互鏈接的窗口
死于病毒,死于八卦
死于用來娛樂他人的一個個漢字與符號
死于無聊的堆積,死于瘋狂的傳播
在街道上,有一次我被一臺泥頭車卷入車底
有一次我被一輛寶馬撞飛
在我飛起來的那一刻,我為不能及時地宣布我的死訊
而流出一滴眼淚。結果五輛車
如烏云追尾,把一滴淚
碾成無處不在的霧靄
天空下起豪雨
過敏的颶風將我吹散
我死了,死在非地,迅速且緩慢
我每天死一點,我看著自己
一點點地死去
無藥可治
我對世間的藥物過敏
面對那些昂貴的處方,那些讓我血壓升高
心跳加速的藥。我寧愿宣布
我死了——
支離破碎地死了
死在我所目睹與耳聞的一個個死訊中
死在每一天新聞的頭條
死在處方單上
死在謠言的停尸間
死在華美的包裝里
死在飛行的殘骸中
死在處處尸首的超級市場
6
每天早晨,我練習穿衣
如同穿上我對過敏的熱盼
每天晚上,我脫下衣褲
就像又一次完成脫敏的儀式
而沐浴使我成為歡快的玩具
在肥皂泡中
我夢幻的生活光滑健康
我省略了我的一天
我甚至可以用持續的揉搓省略掉我的一生
我拒絕時間的入侵
我隔離了世界的荒誕
我要定義我的過敏為非傳染非世襲的平民
瞧一瞧吧!
我的每一個腳趾頭都在唱過敏的歌
我膝關節以下的皮膚
在思念水田里的泥鰍與黃鱔
水龍頭里流出的哲理
在我的胸部與腰間勞作
我的被過敏支配的心臟是非工業的
它講湖南口音的漢語,從未被貼膜
我的糾結在塵世的頭發
此刻雖距煤氣很近
卻否決焦黃與烏黑
濕漉漉,像宋朝往唐朝生長的青草
我返樸歸真的面龐
從未像此刻逼近泥土的真實
它拋棄了季節與越來越惡劣的氣候
它是徐霞客旅行圖的再版
它漂浮在水珠之中
聞到殘酷的來自瓶中的花香
(選自《花城》2010年第3期)
詩歌——相對于我,完全可以進行這樣一種命名,它是一種成長、一種礪煉、一種生命過程的回放;一種酸甜苦辣、情景相寓的宣泄。我在自己的詩作中寄予了自己的歡愉、悲傷、理想、審慎。我將遭遇、觀察、逼真的幻想糅進了詩里,我的寫作與我的境遇、我生存的環境絲絲相連,環環相扣。詩歌在我近十年的不停書寫中改變著我——我的洞察、我的領悟、甚至我感官的結構、我對人生的態度以及對世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