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1980年10月生,貴州甕安人。2004年畢業于四川大學哲學系。在《詩刊》、《人民文學》、《星星》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曾參加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現居成都。
那封信
正走在途中
給你的那封信,我用的是
最好的宣紙、上等的油煙墨
從稱呼到落款,我一會兒用正楷
一會兒用行書,就像我的心情
時而暖陽,時而春雨
那封信出發的時候
蜀地正是春天。錦江邊群鴨戲水
獅子山上百鳥齊鳴
我相信這春光中,有一朵花的香
那就是你雙眸中的柔情
我常在后半夜,望清冷的月輝
照亮江山,照亮我的相思與無眠
給你的那封信,正走在途中
翻秦嶺,越泰山,過黃河
裝著煙的輕、蜂的蜜
裝著我夜夜壓抑不住的心跳與呼吸
如今雨季來臨,我守在檐下
聽雨打芭蕉,看風拂荷葉
仿佛你唇邊的絮語
泛著光,風一樣地吹碎了水面
給你的那封信,是另一個我
正走在途中,正馬不停蹄地奔向你
旅途
那些云朵、雨水,那些風自吹、水自流
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坐騎和鳥獸……
都是我生命中一截截的時光啊
我走過的山川、車站、碼頭……像我
的鞋子一樣
全都跟在我的腳后
這些年里,我以月光為藥
醫治我在清明的哀思和中秋的鄉愁
我以燒酒為友
溫暖我在夜晚的憂傷和他鄉的孤獨
我還以蒼天為被厚土為枕
容納我這人生中匆促的奔波、疲憊
和勞苦
亂云飛渡,有多少年華遠走
寒暑易節,又有多少人非物依舊
看吧,大地上螻蟻穿梭,草木蓬勃
我便是其中一粒,點綴著這世界的
冬夏與春秋
天地無限,人生卻有盡頭
這幾十載的光陰,當歌則歌,當哭則哭
而我憂愁時卻愧對這春天的陽光和
花朵
而我盡歡時卻愧對這人世的苦難和
悲楚
哎,就讓身隨清風吧
還能有多少時光
母親,你已年近古稀,一身傷病
頭發上的霜雪、皺紋里的漣漪
一日日地,深過歲月
深過你佝僂的身軀
這時間多快啊
它趕著你,一寸寸地
走向黑暗,俯身黃土
母親呀,我愧疚于遠在他鄉
離你遙迢兩千里
我愧疚于生活匆促
少于向你問候,懶于與你通信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我們只才短短的幾日相聚
而在這短短的幾日里
我卻又沉迷于棋牌
流連于酒席。連一次談心的時機
都沒有,沒有呀
一年年季節輪回,母親
多少次你從清明走到清明
從秋分往返秋分
只是這人生的路
你一旦走累了,便不會再返回
哎,我是多么害怕這鐘表的流逝
害怕一盞燈光的突然寂滅
母親呀,你已年近古稀,一身傷病
我不知道,這人間你越走越遠
不知何時就會悄悄地離開
我也不知道,你的人生還能有多少
時光
等待著我去深深地愛
挽歌
——悼祖母
她睡下了,靜靜的
一瞬間前她還在我們的身邊
就像風,一眨眼她就已走遠
這塵世的路,她走得彎彎曲曲
七十年了,她第一次停下來歇息
卻再也無法起身
我們抬起她,從家門到墓地
陪著她走完人間的最后一程
從此土歸土,塵歸塵
從此陰陽為界,她與我們一起長訣
我是多么迷戀這人世的光陰
只是我們奔波的人生
總在重復地勞碌、掙扎和疲憊
而她卻在彼岸獲得了寧靜和永恒
三十感懷
我愧對這人世間充足的陽光和雨露
愧對那么多的糧食、瓜菜和果蔬
三十了,而立之歲
我還一事無成、雙手空空
這人生多么快啊
仿佛昨天才是春日,今天已成秋月
仿佛一瞬前還是花開,轉眼后即是
凋零
可嘆我放縱于自我,放浪于形骸
多少次我在酒色中沉醉,在花叢下
流連
在懵懂中虛擲著大好的年華與歲月
想想這短暫的一生,我已虛耗多多
那些理想、壯志,不過是鏡月水花
不過是南柯一夢、海市蜃樓
我沒有資格說出我的空虛、惶恐
我的愧疚、悔恨和憂愁
這人生多么快啊。恍若我一夢剛醒
就已丟失了大半個青春
那個人
——仿倉央嘉措情歌
這一生我吼破嗓子說爛舌頭
不是巡唱和演講
但求那個人聽清我的每一次心動
這一生我寫下一噸信札兩千首詩歌
不是著書和立說
但求那個人從字跡中摸到我靈魂的溫度
這一生我喝光十萬斤扎啤和烈酒
不是排憂和解愁
但求那個人跟我一醉方休
這一生我走遍十萬里山河和明月
不是采風和旅游
但求那個人跟我相遇在途中
他們多么需要平衡
那輛豪華的奔馳在巷子里爆胎了
像那個有錢人突然打出的一個噴嚏
驚醒了坐在小餐館門口打盹的兩名小工
如果那是自行車,是腳踏三輪
是跟他們一樣來自鄉下的民工兄弟
他們一定會默默觀望,心懷憐憫
甚至會跑過去幫上一把
但現在他們卻對視一眼,嘿嘿地樂了
其中一個高聲叫道:爆胎嘍——
就像在播報著一則喜訊
要逐一傳遞給天下的窮人們
(選自熊焱新作《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