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島

房子那么大，卻藏不住小小的我。那些木頭連著木頭，青磚塊連著青磚塊，一溜兒的廂房，高高的屋檐，闊大的院子，延伸到很遠的籬笆，那么大，卻感覺到處長了眼睛、生了耳朵，定定地瞧著你，支著耳朵聽著你，我就想躲起來，躲到自己的心里面去。

房子后面是一片竹林，楠竹粗壯的枝節，錯落繁茂的枝葉，獨自站在長著厚厚苔蘚的地上。風調皮地溜過枝葉，無心地把心里的小秘密傳到很遠。竹林里的鳥張著黑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它們還記得掏鳥蛋的那件事呢，能不盯牢你的手嗎?

唉，竹林這么大，也藏不住小小的我。我無奈地嘆息著，赤腳像個偉人在竹林里踱來踱去，一邊留意繞開那些即將破土的小筍尖，抒發著內心的苦惱。后來，索性盤腿坐在苔蘚上，雙手合十，像個虔誠的教徒那樣對著被綠葉遮蔽的天空禱告。好像空氣中真的靜了很多，有什么為我打開了，可是睜開眼四面瞧了又瞧，卻什么也沒有。還是只有風，在枝葉的縫隙里溜來溜去。我一躍而起，又爬上那棵柚子樹，看了幾眼那個鳥窩里的鳥蛋，還是四枚，其中一枚特別小，像顆白豆豆。

沒想到那個夜里突然來了狂風，接著是暴雨，夢里迷糊著，不敢看窗外的樹在風中怎樣張揚著，枝條怎樣扭曲著它們的身子，只聽得急驟的雨點像小果子紛紛砸在瓦片上，閃電到處咧著青色的嘴臉闖進窗子大笑。聽到父母急急地起來關門關窗的聲音，還有狗驚慌的叫聲，雞鴨們惶然的拍翅聲，我捂住耳朵，繼續任自己迷糊地入夢。

是那股清涼涼的雨水味伴著泥土的氣息喚醒了我。我剛想裹著被子翻幾個筋斗，只聽見爸爸在竹林里罵:“見鬼，山塌了!”“怎么啦?”媽媽在廚房的水缸旁問。“山塌了!”爸爸重重地證實了前面一句。我跳了起來，像終于等到了外星人來的消息一樣，興奮地沖出了我的小房間，閃進了竹林。

山真的塌了一角，帶著那厚厚的苔蘚地毯塌下來，落在池塘邊斜長出的那棵樹干上。那棵樹曾經是我的救命樹，3歲的時候我落水掉進池塘，沉下去的時候，絕望之際順手一抓，居然抓住了那棵樹的根須，順著根須我攀上了水面，等著嚇得臉色發白的爸爸趕過來救我。現在，那棵樹又發揮了它神奇的功能，一把救了那塊山地。你看，山地真是不偏不倚穩穩地搭在樹墩中間，沒有沉下去的意思，好像有人刻意移上去的。邊緣處還帶著幾棵蕨類植物，因為飽吸了雨水，顯得生機勃勃，已經有點安居樂業的意思。我看得心頭一樂，呵呵，笑出了聲。

“鬼妹子，山塌了，還瞎笑?”爸爸的臉色還是很重，山是他的命。

“山全是你的，塌下去這塊算我的，爸，行不行?”我笑嘻嘻地央求。

“你要塊山干什么?”爸爸的眼珠很黑，我的眼珠跟他的一模一樣。

“我要在上面當大王。”我差點吐出了自己的秘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回頭朝爸爸一笑，回了一聲“你莫管”，就貓著腰溜走了。

春天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太陽跟著趕了過來，紫色桐花的幽香在陽光下脈脈地飄蕩。一夜雨讓山間的竹筍冒出來不少，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頂著一片薄薄的泥土，正偷偷窺探著這片灑滿陽光的林子呢。不知道鳥蛋們昨夜是怎么躲過這場雨的。我顧不上去爬那棵柚子樹，心早跑到了我的山上去了。“哧溜哧溜”，我像滑雪高手麻利地滑到了那塊塌山上，用力踩了踩，很踏實。我放心地放下了我的木琴和木凳。坐下來，濃濃的樹蔭籠罩住了整個池塘，我面對的除了這道綠天，就是整片明鏡般的池水了。倚在山背后，寬闊的山背把所有的嘈雜都阻擋在另一個世界里了，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除了水面上那幾條小魚和游弋著的浮游生物，一切都是靜靜的。一切的眼睛和耳朵都關上了，只有我獨個醒著。于是，我也微瞇著眼睛，陶醉著為自己彈了一首曲子。

我瞇著眼睛彈著木琴，一邊想著姐姐那個夜里給我講的故事:先秦的時候，有一天，俞伯牙獨自躲在深山彈琴，一個叫鐘子期的人被琴聲吸引，仔細傾聽。當俞伯牙彈到高山之音時，鐘子期說:“先生彈琴，志在高山。”當俞伯牙彈到流水之音時，鐘子期說:“先生彈琴，志在流水。”一個會彈，一個會聽，心心相印，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后來鐘子期死了，俞伯牙破琴絕弦，一輩子不再彈琴。為什么呢?我連連問。姐姐不看我，對著窗外的一片螢火說:“只因為天地之寬，知音卻只有一個。”

此時此刻，如果我是俞伯牙，會有一個鐘子期在等著我嗎?當我在這里彈著琴，他(她)會感覺到嗎?會知道這個小小的塌陷的地方有個小小的女孩正專心致志地為著那千古絕唱用整個的心靈彈著琴嗎?會知道這個愛走神、愛做夢的女孩找了一個無人發現的小島在等待著他(她)嗎?

一曲彈完，我睜開眼睛，看到那棵救命樹上一只翠綠色的翠鳥好奇地看著我，它那身發亮的羽毛那么美麗，那雙黑色的眼珠那么透亮，當時那么安靜，那么祥和，真讓我感覺那是一只童話里的神鳥。我剛想看得更仔細點，它“駕”了一聲，擦著水面飛走了，那么快，就像飄走了一個夢。

我帶著我的木琴呆在那里，完全像一棵生機勃勃的蕨類植物，仿佛再過幾秒鐘，我的腳指頭就會長出根須，與這片塌山連成一體。這是我的角落，這是我的“王國”。

“三妹，三妹。”是媽媽的呼喚聲。唉，媽媽的聲音總是具有無比的穿透力，我就是在天邊，她的聲音也能漸漸地把我從那里領出來。我的肚子也牽掛著媽媽的飯呢。我抬起腳看了看，只有紅色的鞋底，還沒有長出根須。我笑笑，跺了跺酸麻的腿，背著我的木琴，像袋鼠那樣跳上山垛，跑回炊煙裊裊的家去了。

暫別了，我的小綠島。